这口奶,魏莱一直吃到了周岁。
魏家在城中村的后巷里租了个小房子,离夏芒的小楼也就百多步路。夏芒每天在家挤好奶,装进一个带着翅膀形状的奶瓶里,风雨无阻的给魏家带去。这举动倒并不完全是出于好心,实在是她的奶水太丰盛了,丰盛的过了头,即使有卓卓日吃夜吃,那强盛的水柱依旧激的她双乳麻疼。
除了乳,她也时常应时按景的给他们带点什么去——腊肉,半边西瓜,中午多做的半碗红烧肉……虽然她已极力不让对方感到被救济,但这“好”到底是过了朋友间的极限太多,魏家人,尤其是魏妻,不安之感日盛。
兴许是要报她的恩,魏莱断奶那天,魏妻找人打了一对纯银的长命镯,不由分说就要往夏芒怀里塞,夏芒慌乱的退阻,却被魏妻极大的手力按住了。几来几往,她终于败下阵来,摸着那对长命镯慢慢坐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抬头,两只眼睛都通红了。
“大姐。”夏芒沙着喉咙,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你这是要和我‘一刀两断’啦?”
魏妻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间怔忪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
“娃娃这下断奶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许我来了?”
这话说完,夏芒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魏妻彻底慌了神,但又起不来身去哄她。转念一想,突然间就懂了,夏芒的事儿她多少知道一些,一个小女子在异乡独自生了孩子,年纪又轻,爹妈说是要忙着给哥嫂带孩子,从生产到现在都没来看过。但照夏芒自己说,带孩子是假,不想管才是真。
“我们老家那儿,女子一旦出了门,就是人家家的人了。不管好好坏坏,爹妈都不会再沾手了。”——这是夏芒当初的原话。
想到这儿,魏妻的心一下软作了一滩。她拿出哄孩子的功夫,说小妹,别瞎想,你对我们家有大恩,哪儿有以后就不来往的话了?夏芒听到这儿,心落进了肚子里,一下子破涕为笑了。
她伸出两只手去擦哭成花猫的脸,简直像孩子般稚气。
刚拭完泪,突然间又想到一出。
“大姐。那你和魏大哥给卓卓当个干爹干妈吧?这对镯子就当是下定了。”
魏妻愣住,一回过神来,立刻严厉的拒绝。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小妹。”魏妻叹了口气,眼神里有深切的悲哀:“你年纪小,这事儿你不懂。我和老魏都是五不全,天生命又软,人家办喜事儿尚且要避一避我们这种人,你又怎么能让娃娃认我们当干亲。”
夏芒听得生出了点气,嘟着嘴。
“我不在意。”
“不是你在不在意,是为了娃娃。”魏妻淡淡笑着,驱动轮椅来到了她身边:“小妹,你听我说,去给卓卓找个‘全可人’当干亲,身子骨硬朗的,那才是添福添寿的好事情……”
黄昏时,夏芒抱着卓卓从魏家走了出来。
天被雨洗透了,呈现出难得一见的高远。有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老头摊子上买搅搅糖,那浓厚的麦芽糖汁在案子上荒腔走板,被竹签拉的极薄极亮。一点光反射过去,干脆将那颜色摹在了天上,一时之间,连带着世界也成了甜蜜的枣红。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淡了下来,像皮影戏般只留下一点脆弱的轮廓。
想着刚听见魏莱有几声咳嗽,夏芒也上前买了十块钱的麦芽糖。她有一位老亲,是多年不愈的老肺炎,就靠着吃麦芽糖止咳,竟也活到了九十的高寿。
她继续往前走。雨后的平安城中村污水河流,自行车和汽车在小道交错并行,卖小吃的妇女扯着嗓子叫喊“烤苞谷,茶叶蛋···”魏安平正巧在上工,左右手持着银质工具,用“叮当”声来招揽顾客“掏耳朵,掏耳朵····”
麻将桌大剌剌的支在街边,四人正杀得天昏地暗,有人乘着洗牌的空挡吐掉嘴里茶沫,高声叫来魏安平。
他得令,立即拖着残腿上前,掏出别在后腰一卷已磨得锃亮的牛皮枭子。上面别着各式闪着微光的工具,他点燃酒精灯,先用针刮耳廓,继而使棉芯使外耳“吐芯”,随着顾客轻微一声呻吟,内耳的脏物被系数掏空,魏安平这才用镊子将薄如蝉翼的耳垢举到对方眼前展示:“老板,你这耳朵有日子没采过了吧!‘鱼片’还真不小!”
夏芒向魏安平使了个眼色,就算是招呼了。魏安平正在跟那人结账,转眼看见她,突然一愣神,钱都没点就迎了上来。
“小妹。”
他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她:“你脸怎么肿了?”
他的神色让夏芒心里一惊,立马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这时,她手里残留的一点麦芽糖香气吸引了卓卓的注意,扑出两只小臂就要去抓她。孩子白生生暖融融的小手给以人奇异的安心。夏芒没来由松了口气。
她放下手,微笑着对着魏安平摇了摇头。
“大哥,我没事儿。”
说罢又突然想起来,把刚买的麦芽糖递给了魏安平。
“拿回去给孩子吃,止咳的。”
疼痛是在那天的半夜突然袭来的。
讲不清是怎么发生的,夏芒被卓卓的哭声吵醒了,刚想撑起身子去喂奶,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好像有千斤重。一股热气从下腹传了上来,热中带着蛀蚀的巨疼,她昏昏沉沉的立刻又要倒了过去。卓卓依旧在哭,这哭给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咬着牙,终于从唇齿间迸出了一声嚎叫。
“啊!呀……”
那声音刚出口就弱了下来,像是受了损的老录音机,夏芒再度陷入了昏迷。脑海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孩子的哭声也远了,成了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医院了,空气中的消毒水像清凉的薄荷香。她迷迷蒙蒙的抬眼去看,魏安平左右手各自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正坐在对过的铁椅子上打盹儿。魏妻在她的床边埋着头,也睡着了。见她醒来,查床的护士立刻上前给她量了体温,那一点带棱的冰凉搁在腋下,终于唤回了片缕神志。
一会儿,护士取出温度计对着灯看了看,说:“退烧了。”
这时魏安平夫妇也醒了,一看见她睁着眼,两个人都大大的松了口气。
急性腹膜炎,再晚一点就会要了命。是魏家两口子用三轮车把她拉到的医院。下雨,两人又有残疾,一路上摔得满身泥水和伤。
说起来龙去脉时,两口子脸上都还带着点羞赧的神情。
“老魏下午看你脸肿,知道你肯定是身上有不好了。他以前跟人学过按摩,认得穴位。但又怕万一没事儿,说出来要惹忌讳。半夜了我们俩放心不下,打电话你又不接,我们到的时候,你都晕过去了好几次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夏芒就哭了,呜呜哭着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拭泪。
“大哥大姐。”她呜咽着:“你们要是不愿意给卓卓当干亲,就把我认作个亲妹子吧,你们不光是救我一条命,也是救了卓卓一条命。”
“傻女子。”
魏妻这时也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把夏芒的手往被子里塞:“傻女子,傻女子……”
两个孩子被吵醒了,在魏安平的怀里瞪着新鲜而好奇的眼。卓卓看着大人哭作一团,突然间觉得也该来应应景。
魏安平听到响动,立马低下头,把嘴嘬成鸟的模样要去逗他。卓卓被吓了一跳,撇嘴就哇哇大哭了起来,这声音带动了魏莱,两个孩子霎时间哭成了两只集结号。但大人却都笑了,魏安平是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魏妻是挂着泪眯着眼的笑,但其中还是要数夏芒笑的最畅快,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