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咸不淡的又消磨了几天,终于等来了卓卓和魏莱开学的日子。
凡事赶早不赶晚,夏芒特意把今晨闹钟拨前了十分钟。在她的注视下,两个孩子接连跳上了何顺的三轮车。经过一整个暑假的晴雨浇灌,孩子们都长高了,随着个头儿攀升,面庞也悄然摆脱掉了婴孩式的纯圆,而渐渐有了几分少年少女的英姿。
卓卓小脸拉的老长,发泄不满似的故意去踩昨夜落下的雨坑,看那模样,简直是把上学当成了害病。而魏莱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绕着水洼。但凡有一滴脏水溅到了白球鞋上,便立马低下身,掏出纸巾一点点的拭尽。
夏芒看着她轻轻柔柔的样子,心里莫名其妙就有些发软。无论在哪个年龄阶段,小姑娘似乎都比混小子要惹人疼爱的多。若自己当初生的是个女儿,恐怕如今也无需破马张飞的天天和孩子较劲了。
夏芒正胡思乱想着,魏安平推着妻子从家门口过来了,说是家,其实就是用三合板把铺子延展了几尺,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违章建筑”。居委会派人来说过,可一看到魏家两夫妻的状况,来的人又都自动噤了声。人到底是人,既然是人,就很难对同类的苦楚视而不见。
两个孩子的身影远了,夏芒笑着上前接过魏安平手里的轮椅,一边推,一边俯下身去问。
“大姐,最近雨多,你腿脚受得住不?”
魏妻迎着阳光,眼里的白翳被映成了淡淡的蓝色,她笑着回答夏芒:“好得很,都好得很!芒妹儿,有你这么帮衬着,哪里能不好?”
这话,魏家人多年来一直挂在嘴边,虔诚的有如念珠。但夏芒每每听到,总是快速转过话题,俗话说施恩莫望报,她不愿两家之间分出个上上下下。
于是立刻找话来回转。
“孩子们上学去了,你们俩中午吃点啥啊?”
“正是为这事儿来求你帮忙呢。”魏安平这时说话了:“我得出趟门,不一定赶得上饭点儿。饭菜我都在锅里弄好了,求你帮她每餐热一热,行不行?”
“哪里就说的到一个求字了。魏大哥要上哪儿去啊?”
魏安平干净利落的。
“小吃街。”
夏芒一时有些微惊——“你上那儿去干什么?”
一说完这话,她才看到魏安平今日装束得很利落,久久不见的采耳包也重新系到了腰间。
这才幡然醒悟。
“你要去小吃街采耳?”
“是。”魏安平点点头:“俗话说行商坐贾嘛,这行原本就是个走街串巷的营生。店里坐了这么多年了,出去走走,就当温一温老本行了。”
这话说的倒是轻描淡写,但夏芒却听出了其中苦楚。魏妻有疾,一步都离不得人。素日两口子出门都是罕事,若不是确实到了水深火热处,魏安平绝不会出此下招。
看着魏安平身影远了,夏芒心中莫名升起了十二分的羞惭,白担了个房东的名,办不出一点实事儿。夏芒向来是那种喜欢把过错包揽上身的人,于是刚到正午,就把温好的饭菜一一端到魏妻面前。看着她颤颤巍巍的去摸勺子,夏芒随口问。
“魏大哥怎么选在孩子们开学了才出去啊?莱莱要是在家,还能帮衬帮衬你。”
魏妻刚拿到勺子,一听这话,立马就放下了。默了好半天,才挤出一丝微笑。
“这不是……专门等着莱莱开学呢!”
夏芒还没回过神来,魏妻突然长叹一口气。
“孩子到底大了啊!”
这下夏芒终于彻底明白了,一瞬间,苦味从五脏六腑反了上来。她不动了,垂头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倒是魏妻,这时又像是突然想通了,反过来找话去安慰她。
“不过比起以前,日子是好过得多了!一想到那时候,就觉得现在算是千好万好了。”
两口子是为了孩子才来到平安街扎的根。
再想起那段日子,夏芒只记得空气中久久不散的雨水气味。那时候的平安街还不叫平安街,叫平安城中村更为相宜。那一年,成都的天漏了个洞,缠绵不尽的雨从夏末持续到了晚秋,暴雨初歇,只余留下水珠从檐上嘀嗒。夏芒坐在北屋檐下嗑瓜子,卓卓躺在一旁的婴儿车里嚎啕大哭,他刚半岁,雨下了多久,他这场哭就持续了多久。夏芒咬着牙硬捱,瓜子一下磕的比一下深,终于忍不住了,一把翻身起立,冲着婴儿车怒吼。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
卓卓被骤然变色的母亲吓住了,沉寂片刻后,更为惊天动地的报复接踵而至。
“你哭!叫你不要哭了!你还敢哭!”
夏芒骂着骂着,自己也流下了泪来。她才二十一岁,初为人母,青春就被这个黑洞般只会要吃要哭的婴孩榨成了甘蔗渣。夏芒的泪水从眼角落到了腮边,狠狠的撸完一把,依旧有不尽的落下来。
还挂着泪,就把孩子抱了起来,凑近了自己的胸脯。
“吃吧吃吧,你把我也吃了吧……”
孩子衔住乳头,终于如了愿,哭声一止,笑容也立马回到了脸上。母亲和孩子之间的通感就是如此奇妙,就那一眼,夏芒也跟着破涕为笑。
手里晃呀,摇呀。嘴里依旧在抱怨着,只是那抱怨也成了柔情蜜意式的嘟囔——“小东西,你吃吧,把我也吃了吧……”
就是在这时,她转头看见了站在院外的魏安平。
夏芒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遮住了自己的前襟,与此同时还不忘狠瞪了这不识相的一眼。但魏安平依旧没走,站在原地傻傻的发愣。夏芒心中好不恼火,正准备提声大骂,一转眼,就瞥到了他身后也正抱着个小小婴孩的女人。
“小妹。”
魏安平的钢丝眼镜被雨水刮花了,连带着眼睛也成了一团光影模糊的车灯。他带着点哀求的唤她——小妹,我们的三轮车坏在路口上了,我去修车,你能不能让我婆娘娃娃进来躲个雨?
不知是这兄长式的声音,还是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夏芒的心里一软。她转过身,模模糊糊的应承了一声,魏安平大喜,连忙把女人推了进来。
一动起来,夏芒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两人原来都身有残疾。
扶着女人在廊下坐定,魏安平才急吼吼的顶着雨又走了。夏芒瞄眼看了看那安静睡着的孩子,一张小脸被冰冷的雨冻得发腻,但依旧能看出眉目里的清秀。只是似乎有点弱,身量足足比自己家的小了一圈。
她起身在廊下慢行,把怀里的卓卓颠了又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你家这个多大了啊?”
女人的眉眼和身量都生得很淡,淡的似乎呵一口气就要化在了雨中,她带着沉静的笑容。
“七个月了。”
“比我家这个还大一点,女子还是小子?”
“女子。”
夏芒默了一会儿,本不想再问,可到底捱不过当妈的本能。
“怎么长得这么小啊?挑嘴?不喝奶?”
“我……”女人的笑容一下阑珊了,似乎欲说还休:“我,我没奶。”
“没奶?”夏芒一惊:“那娃娃吃啥?”
“奶粉,有时候也吃点糊糊。”女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又看了看夏芒怀里胖乎乎的卓卓,有点愧,又有点羡:“是我对不起孩子。”
夏芒不语,想起刚才魏安平一瘸一拐的模样,眼神又定在了女人畸形的显著的右腿上。她沉吟片刻——“那孩子她……”
“哦。”
女人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立马笑了:“我和他爸都是后天落下的病,娃娃没事儿。”
夏芒被猜中心事,连忙脸红红的低头去看自己的孩子。这时,女人怀里的小婴睡醒了,朦胧的大眼睛刚睁开,就看见了眼前的夏芒,见到生人,竟然不哭也不怕。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突然,咯吱一声笑了。
这声音一出,天边突然探出了点昏昏太阳的影子,持续半月的雨停了。虽然天还是冷的,可是这冷也变得不一样了,从泼洒的刺骨变成了点滴的缠绵,夏芒怔怔的看着小女婴半晌,突然说。
“大姐,我奶水足,我这小子吃不完。你要是不介意,就让娃娃吃口我的奶吧。”
女人惊的瞪大了眼睛。
“什么?”
夏芒轻叹了一口气,把怀里早已哄熟的卓卓放回了婴儿车。
“我看我跟这娃娃兴许有点缘,就让娃娃在我这儿吃顿饱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