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从家里搬走,算来也有五六年了。自那之后,虽同在成都住着,但父子俩好几个月才能照上一次面。而儿子每次回家都雷打不动的拎着一盒西洋参,价格不菲,面子充足,似乎是将所有孝心皆寄托到了这散漫的礼品中。
雷笼子有次小心翼翼的建议,说西洋参的盒子已堆了半间屋子了。儿子漫不经心的敲击着手机,好半天才不咸不淡的抬头看他一眼。说,知道了,下次不买了。
可下次依旧。
他走到门口时,卓卓已经扑到了男孩的身侧,活泼的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雷哥哥,好久没看见你了!你最近很忙吗?”
“对呀,最近工作多。”
雷笼子站在门槛边望出去。果真——时间,频率,西洋参。桩桩件件,都执行严格分毫不错。儿子跟卓卓聊完几句,眼神转到了不远处的雷笼子身上,不知怎么,那笑意猛然淡了三分。
匆匆叫了声爸,音节都还没转完,马上伸出手去挲摩卓卓的头顶,这下笑容又变得真切多了。
“小卓卓,你快开学了吧!”
“对呀!我……”卓卓懵然不知二人龃龉,正欲大说特说。突然,开学两个字把他打回了人间。他恍然转目,这才发现天色早已黑的像锅底。
“完了完了!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家去了!”
卓卓回屋抓上衣服就要走,边走边回头告辞。
“雷哥哥,笼子叔,拜拜啦!”
聒噪的小鸟一走,小院瞬间露出了沉默的底色。儿子脸上尚还残留着淡淡的笑,但眼睛已经冷了,连带着那笑容也成了退了潮的沙滩。这时,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雨后的风,刮的雷笼子骨缝生疼。他极力微笑,走上前,想帮儿子摘下拎着的礼物盒。
“你回来啦?”
“嗯。”
雷星泽面上还笑,只是手不动声色轻轻一挡,把父亲的好意阻隔在了千里之外。
“回来了。”
雷星泽在洗澡,水声透过门扉传了出来,把雷笼子的心搅的七零八落。啪嗒一声,锅里的生肉爆出油花,他定了定神,赶紧用铲子翻面。
这道红烧肉,是儿子的最爱,妻子在时经常做。他偶尔闲的无聊看妻子调弄羹食,觉得那简直是种光与火的魔法。可如今,自己居然也能信手做出一桌好菜了。看来这世上压根就没有天生不善做事儿的笨人,所谓笨,只是种被娇养出的懒。
想到这儿,客厅墙上黑白的照片突然映入了眼帘,雷笼子心里划过一丝剧痛。
是了,妻子还在的时候,就是个一顶一的能干人。身条力气足,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恐怕也是为了这个,老父老母才做主为他娶了她,婚后两口子感情很薄,有了儿子后,两人更是把家一分为二,个人划出了个人的自留地。几年下来,妻子从小姑娘变成了咕咕打转的小母鸡,炕洞积满灶灰,孩子抬腿在床上尿成河。而他垂首低目,只需在桌案前点上一缕檀香,就把一切幻化成了盈盈的秋水和淡淡的春山。
好人家,尤其是他这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艺术家”,需要有这样一个妻子来立起门户。雷笼子在技艺上形同仙人,但情感上却是个彻底的稚童。多年来,他视妻子的滋养为用之不竭的灵泉,过于偏重自我灵魂的丰腴而彻底忽视现实世界的荒芜。而当他终于醒过神来时,那个命定的结局已经翩然而至,一切都为时已晚。
儿子从浴室出来时,雷笼子已把饭菜一一摆上桌了。
挂出笑,正要去斟酒。儿子却连看也不看,直直走到了客厅母亲的面前。净手上了三柱清香,拜了又拜,最后拿出抹布,郑重的一寸一寸去擦母亲的遗容。
一切完毕,终于回过神来。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满桌菜。
雷笼子笑的有点讪,故意把声调拔的老高,似乎想用嘈杂散一散这死水一潭的家。
“快来,趁热吃饭。”
说完又继续去斟酒,一边斟,一边碎碎念——“这酒还是你陈叔叔上次来成都给我带上来的,八年的陈酿了,我放在家里好久了没舍得喝,就等着你回来,咱爷俩好好喝一盅……”
雷星泽干净利落的。
“您别倒了,我不喝酒的。”
雷笼子手顿了一下,极力挤出个笑容。
“明天周末,喝点没事吧。”
“我不碰酒。”
雷星泽说完,看也不看父亲的表情,拿起碗筷就开始吃饭。好半天,才听到对面怯生生的也动了起来。两父子无话可说,只好点峁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答——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挺好的,你呢?我也挺好的。工作别太拼,记得多歇歇。嗯,您也是,多多保重。
就像两个不入流的话剧演员,干巴巴的照本宣科完,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电视这时正好播到了地方频道,有个主持人正情绪激昂的介绍着身后喧闹的美食街,雷星泽看到这儿,破天荒对着父亲开了口。
“这就是我们集团刚开发的,您要有兴趣,找时间我带您去转转。”
“你们集团开发的?”雷笼子有点受宠若惊:“哟,那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个所以然出来。越说越灰心,眼睛瞥到了一旁的酒盅,终于颓然的低下了头。
“再说吧,这段时间要补个笼子,不怎么得空。”
听他这么说,雷星泽心领神会的笑了笑。一句话没说,脸上的神情却断然写着——“早就知道你会这么答,所以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当儿子的,不能不偶尔尽尽孝,但接不接招就看你自己了。不接招也好,粉饰太平可是很累的。”
一顿饭就这样不冷不淡的吃完了。雷星泽起身要去洗碗,被父亲阻止后他也没坚持,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雷笼子一个人默默收拾碗筷,他收的很慢,最后一个碗筷拿进厨房时,四面八方的灯光都已经暗了下来。电视上,一个打扮入时的歌手正在颤抖着双唇,用美声方式演绎着十二月花,那声音时而尖啸而出,时而嘎然而止。
“正月山茶满盆开,二月迎春初开放,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牡丹国色香……”
二十四节气,一年十二个月,再有百花盛开,人间也只余他一个鳏夫。雷笼子被这首歌折磨的心力交瘁,起身走到了自己的案前。那只旧笼子依旧放在那里,正通过那个缺失的虫眼好奇的窥探着他,雷笼子被盯的心惊,终于伸手,无力的将它拂到了一边。
不知多久,卧室突然传来一阵开门的窸窣。雷笼子抬起头,见儿子探出了半边身子,状似无意的问他——“诶,爸,你刚是不是说陈叔叔给你带了瓶好酒?”
雷笼子一愣:“是啊……怎么了?”
雷星泽笑着:“我下周正好要请人家吃饭,您要是用不着,给我带回去得了,也帮我省两个钱了。”
“哎哟!”
雷笼子一下子从案前弹了起来,简直是手足无措:“我,嗨,我早说想给你带回去,这玩意儿放我这儿就是浪费……”
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找完酒又找袋子装,嘴里不住的念叨着:“你说你平时赚钱多不容易啊,压根就用不着买,以后再遇上这些事儿,就回来找你爸拿啊。烟啊,酒啊,我都给你存着呢……”
看着眼前喜的近乎失态的父亲。雷星泽的唇边不自觉浮起了一丝微笑,可笑着笑着,那笑容就淡了下来,变成了几分惘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