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卓和雷笼子的初识,颇有点武侠小说的味道。
最开始,他只是对每日上下学都会路过的这方小院子起了兴趣,渐渐的,他的目光聚集到了探出来的一枝石榴树梢,春去秋来,那树梢上结出了个果子,圆润精致的不似人间之物。
卓卓一出生就跟别的男孩子有点不一样,他对美丽的东西,向来有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痴”。譬如下过雨后被浇的碧绿的苔藓,譬如正月十五月亮落到水缸里的影子。春天时,有人给他一把红樱桃,他挑出中间模样最周正的几个,不舍得吃,放在手心里对着那一点清凉发呆。每当这个时候,平安街的人总是会边笑边摇头,说这孩子,又犯痴劲儿了。
虽然卓卓并不吝于向他人分享自己的世界,只可惜知音难觅。在尚未知晓这个苍白的孩子有多么令人惊异的天赋之前,所有人都只觉得他古怪。
卓卓日日看着这果子长大,莫名在心里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耐心等到了瓜熟蒂落的一日,他鼓足劲儿踩在了围栏上,探出手想去拽那果子。谁料越垫脚,果子离他越远,此时他已经攀的很高了,整个上半身都进了院子。
他是在这时才看见院子正中央坐着的老头。
老头个子很矮,坐在一张长凳上,面前有张小桌,上面摆着一溜由粗到细由大到小的雕刀。老头的手心里握着一片竹篾,那竹篾应该上了些年头了,被阳光稍微一照,就焕发出灿灿的宝光。
卓卓才看了一眼,枝头的果子就应声落地,正巧不巧,打到了老头的背上。
老头猛的被袭,下意识转过头来。他转头的瞬间,卓卓看清了老头的脸,他高鼻深目,面容如刀劈斧凿,长的很怪。卓卓在脑海里搜索,学校里的张老师,校工刘大叔,平安街上的徐爷爷……他们都很老,皱纹也都很深,但没有一个人有这样一张奇怪的脸。
老头看见了挂在院墙上的卓卓,盯了半天,突然开口发问。
“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
“那你找谁?”
卓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果子,于是朝地上努了努嘴。
“我找我的果子。”
老头也看见了地上的果子,他又问。
“这是我的树上结的,为什么成了你的果子?”
“我看着它长大的。”
他以为老头要怒,或者会拿扫帚赶他,谁料到,老头只是垂眉思索了一会儿,便点起了头。
“好吧,那确实是你的果子。”
卓卓松了一口气。
“那我能进来拿吗?”
“不能。”
“为什么?”
老头恶作剧般的咧开嘴笑了。
“因为这是我的院子。”
卓卓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这时他的身子已经在院墙上悬挂的很难受了,于是他点了点头,心甘情愿的败下阵来。
“那好吧,我不进来,你隔着门递给我吧。”
老头答应了,从长凳上站起身去开院门,卓卓也随之跳了下来。谁料门刚开,他就愣住了,此时正值盛夏,午后的微风带动着满院鸟笼旋转,发出似是啾啾,又似是呜呜的鸣响,仿佛一场恍惚迷离梦境中突然传来的远方呼唤。卓卓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宏大的美丽击中了,不仅击中了,还击了个透心凉。
就这一眼,他短短半生曾爱过的所有月亮苔藓甚至老头手心里正握着的完美石榴,一瞬间全都粉碎成了尘泥。
卓卓站了好半天才问。
“我不要果子了,你能让我进来吗?”
“只有朋友才到对方家里做客,我们还不是朋友呢。”
卓卓突然发现这老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但他还不死心:“那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除非你就叫谁也不是。”
“我姓夏,叫卓卓,你可以叫我夏卓卓,也可以就叫我卓卓,别人都这么叫我。你呢?”
“我姓雷,别人都叫我雷笼子,你也就叫我雷笼子吧。”
卓卓有点吃惊,他后退一步,打量着老头。
“我没有觉得你耳朵不好。”
“我不是那种聋。”
“好吧。”卓卓再次败下阵来:“那我就叫你雷伯伯吧,我们老师说了,称呼大人要礼貌。”
“不行。”这时,老头已将两扇门都推开了。他站在石榴树下,白色的衣衫被风兜满,看着像是一个站在岸上的大副,而身后那个奇异的院子就是他即将远行的帆船。
他说:“如果你要跟我当朋友,你就只能叫我雷笼子。”
雷笼子当然不是真的叫雷笼子。
这笼子二字,与其说是他的名号,不若说是他的技艺。卓卓对这两个字很羞,每每称呼,都是在舌里打个转,能混过则混过。卓卓人小,并不知道其中的珍贵,早在三十年前,雷笼子三个字就已在西南蜀地封神成仙。
那是一块响当当的硬招牌。
竹雕,起始于西汉。经千年演化,坊间已有不下百种流派。而雷氏一门偏居西南,所承的则是“导江一派”的竹雕技法。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大禹治水中就有“岷山导江,东别为沱”的记载。而所谓导江,即是今天的都江堰市聚源镇,大禹在此处缚竹为筏,收复黄患泽国千里。杨贵妃于此地凌飞,得君王朝朝暮暮情。先导江,再聚源,小镇被造物主偏爱,将钟灵毓秀全数留在了此处,而其中,自然也包括雷家的一把雕刀。
手艺传到了雷笼子手上后,他足足闭关学艺到三十岁才出山。人矮,长的又怪相,坊间人不服他。那时候庭中正好长着一笼昙花,昙花一现,不过刹那。刀已将花留在了竹篾上,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叹,不知从哪里就飞来一只画眉,停在树梢歪着头看竹上的花。
飞过来,啄完一口。依旧不知受了骗,晕头转脑,又啄一口。
竹中花,缚住了天上鸟。
全场哗然。
第二年,雷笼子打开宅门,展出一组二十套的全本西厢雕刻。其中“长亭话别”一笼,经几位藏家之手辗转,最终在香港佳士得拍出天价。
水边有竹,竹依水生。就在众人都以为雷笼子要一飞冲天之时,他却突然归隐,不仅谢绝所有门客,还举家搬迁离开了聚源镇。后来有传闻说在成都某地看到了他的身影,不死心的人找上门来,出手就是六根金条。明晃晃的金子在面前,雷笼子却连一眼都不看,只伸出两只手说请回吧,我伤着了腱鞘,此生再也下不了刀啦。那人一时间如遭雷殛,茫然垂目半晌,突然又抓到了救命稻草,问您不是有个儿子吗?他现在岁数应该也大了,您没传衣钵给他?
我儿子?雷笼子微微笑了——我儿子用刀切必胜客牛排倒是切得不错。
话至此,这人终于明白一切已成定局。那留得住流莺的妙刀,雷氏一门上百年的传承,竟于雷笼子手上全数毁去了。
伤病的消息一出,喧闹的门庭终于彻底寂寥了下来。雷笼子用前半生荣华,买断了后半生的风烟。此去经年,他再无一件雕品面世,只守着一方小院画地为牢。
看二更三更月,做汉时唐时仙。而那一年,雷笼子才将将四十岁。
黄昏时,天上下了一场轰隆隆的暴雨。
卓卓和雷笼子聚精会神的坐在桌前,一个看,一个雕,谁也没听到窗外秋雨如注。
今天不是起新料,而是补一只旧笼子。光看表层的色泽,便知那笼子的年生已经很久了,竹皮色浅,已接近白色。而竹肉经多年把玩,汗水油脂越吃越深,竟变成了琥珀般的棕红。之所以要补,是因为笼子的开关处被鸟啄掉了米粒大小的一块,本来无伤大雅,只可惜这一点伤病将好落在蓬莱仙岛的牡丹花花蕊上,少了这至关重要的花蕊,可就叫不动八仙各显神通过海了。
雷笼子刚戴上眼镜,又取下来,往往复复多次,就是不下刀。卓卓在旁边越看越急,终于忍不住问。
“你在等什么?”
雷笼子也不正面答,反而问他。
“你知道八仙里有哪几仙吗?”
“铁拐李,张果老,何仙姑,吕洞宾……”卓卓掰着手指,把名气最大的几个数完后,声音逐渐势弱:“总之就是八个神仙嘛。”
雷笼子摇头。
“你说的是后来的八仙,那是后人到了元代才改的。这笼子上面雕的,是咱们蜀中八仙。”
“还有蜀中八仙?”
“当然。”雷笼子突然来了兴致,指着笼子上人物为卓卓一一介绍:“最出名的老子李耳生于蜀地。容成公,董仲舒,范长生,皆归隐于都江堰青城山,跟我算是老乡。张道陵在今鹤鸣馆。而庄居平,李八百则在成都,就是你现在脚下正踏着的这片成都……”
“成都?”
卓卓嘴巴长得老大:“成都还出过仙呐?”
“哈,你娃娃年纪还小。”
“您老人家年纪大,难道您见过?”
一老一少登时哈哈大笑。
笑完,又对着笼子发呆。卓卓看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
“你为什么不试试补笙的法子?”
“怎么说?”
“找一小块料子贴在花蕊上,再上色开凿抛光?”
雷笼子点点头:“你说的倒是个法子。但难就难在找不到老料子。这笼子到今天已经有十多年光景了,你用新料子做,那颜色凸出来一点,玩儿惯把件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像人脸上长个癞疮一样,多难看啊!”
卓卓沉默了,雷笼子说的这点是他没有想过的,虽然跟着雷笼子半打下手半学艺也有两三年了,但还远远谈不上什么经验。想了又想,干脆恼恨了起来——这么一点花蕊真不愧是蓬莱仙葩,前有蜀中八仙,后有卓卓和雷笼子。历经几千年,还惹得人们为它殚精竭虑。
突然,他想起了前几日在电视上看过的植皮手术。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卓卓说:“你把笼把手用剃刀剃下来一小片,压成竹渣,然后就像馅儿一样敷上去,再修形状,自己补自己。那不就是现成的老料子了吗?”
“唔。这倒是有点意思。”雷笼子沉吟道:“这样一来,也就不会有颜色的问题了。”
说完,雷笼子转头看向卓卓,很是赞赏的点了点头。
“能想到这点,你娃娃的确有点天赋。”
卓卓脸红红的。
“我只是觉得,这笼子已经是一个整体了,就跟一个人似的。我照着人生病的路子去想,应该就没有错。”
他的这话一出,雷笼子的眼神更是深了一层的惊异。最开始,雷笼子允许卓卓时不时来看自己雕刻,无非也就是看他乖巧,多个陪着说话的人罢了。久而久之,才发现这孩子在这方面还真是天赋异禀,便也有意无意的教他两手,两人虽有师徒之实,却迟迟无师徒的名份。因为早在十多年前,雷笼子就已发过重誓,无论如何,此生都绝不再出山。
可,到底是可惜的,有时候午夜梦回,也会猝然惊醒——这上百年的传承,这赋生命于苦竹的精妙技法。难道真就要葬送在自己手里了吗?
仅是心念一转,便有电光石火。霎那间,雷笼子几乎听到满院翠竹都在呜鸣哀泣。
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突然,一点开门的响动打断了雷笼子的沉思。听到门扉哗啦一声推开,身旁卓卓眼睛立马一亮,快他几步就窜了起来。
“雷哥哥!”
卓卓急吼吼的跑了,只留雷笼子坐在原地。他望着手中雕刀,好半天才醒过了神来。
是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