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芒六点就醒了,见天色尚早,回身就又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就听见楼下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急雨扫过竹席。
夏芒翻身下床,推开窗看见小院里有个女人正在筛豆,那女人腰间系着一只老大簸箕,两只胳膊圈在其左右正极有律动的左右摇晃着,她一动,簸箕里的豆便响声大作,夏芒只看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拉开嗓子从二楼唤她:“楼香姐,你今儿个怎么还起得这么早?”
被唤作楼香姐的女人闻声,猛的回过头。她年龄已四十有六,通身皮肤都又白又软,活像条瘦削的白条子鱼,一白遮百丑,虽素日操劳,倒也不太显岁数。唯独从那两只结实的胳膊还是看得出来,是个做惯勤苦行的人。
见问话人是夏芒,楼香立马也笑了。
“起早惯了,五点多就醒了。”
夏芒又问:“何大哥呢?”
“他早出门了,去送仙桥给人送豆花儿了。估摸着时间也快回来了。”
“今天还做生意?”夏芒这时说了个玩笑:“你们两公婆是——毽子毛立脚,尽在钱上站着啊!”
楼香闻言,反而笑容更大。她在胸前围裙上掸着两手的水,说:“哪儿是这个话,再恨钱,也不该今天做生意。只是人家早定了,办白事儿,没有豆腐不成席嘛。”
楼香话刚出口,立马就后悔了。今天是两个孩子的升学宴,怎么能大清早就张口说什么白事儿不白事儿的?
她这一懊悔,两只眼角立即有细密的纹攀了上来,虽平日里平安街的人都说楼香最不显老,但到底也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再不显,都难免会有蛛丝马迹。况且,楼香本人并不爱听谁说的她显年轻的这话,总疑心旁人是在暗讽她生养不出孩子。
夏芒知道楼香素来是个敏感人,索性连睡衣都没换,就急急从二楼跑了下来。一露头,见楼香还在自怨,嘴里打不住的轻喃着。
“怪我怪我,嘴上没个把门。”
夏芒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笑着转开话题:“我昨晚上就看到何大哥在院子里剥白果烫鸡毛了,鸡炖上了没?趁着孩子们还没下来,让我先顺一碗汤吧!”
楼香被她一打岔,立马笑了。伸手指了指一旁正在蜂窝煤炉上咕嘟作响的瓦罐,夏芒做出急不可耐的样子,用睡衣垫着手就要去掀盖子。楼香见状,立马伸手去打,说道:“不许吃!刚下锅呢!”
喝汤被阻,夏芒便顺手从一旁的簸箕里抓了粒洗的白生生的胖白果,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咀嚼着,生白果又苦又涩,激的她嘴唇直发木。夏芒直嚼到里面裹着的芯子才吐了出来,她有意撒娇卖痴,伸手又要去簸箕里抓,楼香干脆用两只手臂去圈她,劝道:“芒妹儿,真不能吃生的,白果可是有微毒的!”
两人正闹腾着,有人就从院外的小岔口走进来了。这人用肚子顶着一只老大的不锈钢盆,走的大腹便便。她循着鸡味儿走到了小瓦罐旁,刚掀盖看了一眼,便高门大嗓的唤道。
“哎哟,好香的鸡,啷个个做法?”
楼香看见来人,立马笑了,她松开夏芒,回道:“搞白果炖。”
“那就一起下锅呗,这么放着干啥子?”
这人嘴上正说,顺手便抄起簸箕全数倒进了锅里。楼香只差一步没拦住,眼睁睁的看着一大盆白果进了砂锅。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夏芒就抢先跺起了脚。
“那得后面再放!你现在加进去,等鸡好了,白果不都稀烂了?”
“啊?”
那人一愣:“后面再放啊?”
“唐秀云。”夏芒气的连名带姓都喊了出来:“你这个砍头货,手咋那么急?”
唐秀云其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在平安街上开了家肥肠粉店。她虽在年岁上大了夏芒好几轮儿,但人人都知唐秀云有个毛病——你若同她人五人六,她反要怨你跟她见外。你得怪话连篇,指天骂地。她才觉得你是真把她当成自己人。
果然,此话一出,唐秀云不仅丝毫没怒,反而揣着手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我哪儿晓得嘛。”
“不晓得你就敢上手?香姐守火都守一早上了,要你在这儿显。”夏芒一边骂,一边伸头去看唐秀云端来的不锈钢铁盆,见里面只有叠的冒尖的酸萝卜,气性更甚:“嘿,唐秀云,今天升学宴,说是一家出一个菜,你好意思就出个咸菜啊。”
“咸菜咋了?吃咸菜还堵不上你的嘴?”唐秀云庞然的腰身上,正系着条油渍拉垮的围裙。她一只脚搁在花台上,气势汹汹的叉着腰:“你个红苕脑壳,混了两天饱肚子,还看不上咸菜了?”
唐秀云这话,掀起了夏芒的老底。夏芒的老家齐县,穷的掉底。目之所及处皆是一望无垠的红苕田。那里的人终年吃红苕屙红苕,夏芒在来成都前,瘦的像只摇摇欲坠的麻杆。
“诶,我说唐秀云,我看你是跟肥肠混久了,把你嘴巴也弄腥气了。”夏芒气得搬出对方丈夫威胁:“我回头就给唐哥说,喊他好生治治你这张臭嘴。”
“他?治我?”
唐秀云嘴角一斜,不屑一顾:“我喊他站着死,你看他敢不敢坐着死?”
“好啦好啦……”
楼香见两人越说越顶,连忙出来息事宁人:“云姐,你少逗芒妹儿啦,我早上还看见你在铺子里烫猪蹄呢……你的黄豆蹄花儿呢?藏哪儿去了?”
唐秀云闻言,更是把一对眼睛翻到了脑瓜顶上,她大喝一声。
“倒了!不拿给你们吃!”
看她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夏芒终于也掌不住笑了。她在面对楼香和唐秀云这两位老姐妹上,向来是各自有各自的章程。这章程说好听点是因地制宜,说直白点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楼香性柔,唐秀云味辣。如何把两种食材搅合进一只锅里,考验的,是当厨子的手艺。
夏芒虽还装着生气,嘴角却被笑意憋得一个劲儿发颤:“唐秀云,敢吃独食,小心你穿肠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