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类惯会骗人。」
我在深海里常听老人鱼讲人间的故事,每到故事结尾时老人鱼便会意重深长地以此结尾。
他耳提面命,唠叨着让我们不要上岸,不要与任何人产生情感。
我摇晃着尾巴,连连点尾表明自己绝不上岸。
当晚,我便去了岸边的小渔村。
我认识江鹤辞的时候,他还不是什么王爷,只是渔村里的捕鱼人。
因拒绝海蛇白刃的求婚,我被一群海蛇团团围住。
漫长的蛇尾自海底结成密网,向着我的方向缓缓而来。
「哗啦。」
水声波动,海蛇当即闻风四散。
江鹤卿手持一把鱼镖从天而降,瞅了我一眼,麻利地将我装进他的渔网。
「咱们全身是宝,人类可不会放过。」
那老鲛嘶哑的嗓音还在耳边盘旋,我缩在渔网里瑟瑟发抖。
既怕他抽我的筋去结网,又俱他要对我上酷刑要我流泪。
吾命休矣,这般想着便忍不住放声大哭。
「聒噪!鲛人都像你这么胆小?」
那人划着桨,小舟行至海中间时他才开口。
世间万物,谁不怕死!
我捧着方才流下的珍珠,朝他递了过去,期盼他能放我一命。
男人瞥了一眼珍珠,当即脱下身上的衣服。
我第一次幻化成人,哆嗦着腿连连后退。
「不是,哥们有了珍珠还不够,你还想要人呐!我又柴又老不好吃的。」
男人置若罔闻,目光始终在我身上又进了一步。
「我警告你呀,鱼水之欢,是我跟水才能做的!!」
「啊——」
伴随着我一声惨叫,男人轻笑着,抓着我的脚踝轻而易举地将人拽了过去。
「不止血,一会那些蛇能把你啃得连鱼刺都不剩。」
说罢,他从内衬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对准我的伤口。
「鱼水之欢。呵,这么大了,还是条没文化的鱼。」
他握着我的脚踝,窄小的船道上两个大男人随意一动随时都有侧翻的风险。
我安分坐着,他大腿一展,水面上倒映出我们相拥的姿势。
气氛十分诡异,但我稍微挪动屁股,男人就会伸开臂膀将我固定在原处。
「伤好,我自会放你离去。」
小船晃呀晃,我躺在他怀里看了一出美轮美奂的日落。
「以后别老哭,见着人也别想着送珍珠。除了我,别人只会将你锁起来。」
分别之际,男人拉开我捂着脑袋的手,捏着滚烫二耳垂细细交代。
「下回唤我江鹤卿。」
昏暗的月光下,江鹤卿笑得格外动人。
我在大海里翻滚,试图压抑心头的悸动,脑子里却涌现这么一句话。
人类惯会骗人,可江鹤卿不会。
6
此后,我潜在船尾,成了江鹤卿的小尾巴。
他每一次出海都会平安无事,满载而归。
鲛人成年时,会寻一片寂静的海域给单独给心上人唱歌。
我成年那一日,江鹤卿划着船带我绕着海上转了许久,嘴里还哼着一些缠绵悱恻的曲子。
那些曲子我最熟悉不过,原先偷偷在海底练习的求偶曲,竟被一个人类学了个遍。
我面红耳赤翻身要逃,江鹤卿一下子就扣住我的手腕。
他预判了我要跳海的动作,迅速掏出一条精美的链子将我们的手绑在一块。
「那个江鹤卿,我是鲛人你知道吧?」
江鹤卿闻言,眉梢一挑,随即拉紧了银链。
那双强健的手臂,将我整个人锁在怀中。
江鹤卿的吻和他的人一样,难以抗拒。
许久,我平稳呼吸,红着眼手抵在他将要追下来的唇上问他。
「我是雄的,你明白吗?」
我畏惧那灼热的目光,退无可退,呼吸间尽是颤意。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爱了我很久。
「我来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鱼水之欢。」
江鹤卿粗旷有力的手指贴在我的后背上摩挲,烫得我浑身发麻。
海上湿气阴寒,我的鱼尾在滚烫的热吻中逐渐化为双腿。
清晨,太阳方升。
他伏在我身上抬手遮去那些刺眼的光线,随后在耳边落下一个轻吻。
「江渝,你愿意同我回故乡吗?」
「这就是你想了几天几夜给我取的名字?」
我精疲力竭躺在他怀中反驳,掀起眼皮白了他一眼。
虽然很喜欢他的占有欲,可没想到他取的名字如此随意。
他的姓,加上我的种族就成了?
「矢志不渝的渝,不是蠢鱼的鱼。」
江鹤卿将我的脑袋摁在怀中,捏着我湿滑的鱼尾,颇为无奈地叹息着。
他抱着我,悄悄解释渝即是变化,很多前他就爱我至死不变。
很多年前?
我猛然睁开双眼,揪着他的耳朵要他细说。
7
江鹤卿的故乡叫京城,离海洋很远,离地狱很近。
他说自己回乡是为了复仇,了却心愿后,余生便赖着我。
偏心的父亲,恶毒的兄长,他活得很艰难。
十年前,他外出探亲遭到兄长暗杀,无可奈何之下跳入河中。
本以为死路一条,谁知一只没腿的怪物将他捞上岸,临行还赠了一颗珍珠以作路资。
「噢!那个没腿的怪物就是我?」
我眯着眼睛,一脚就将枕边人踹到床角。
江鹤卿呲牙咧嘴喊着求饶,手却不老实地顺着小腿往上摸索。
「嘎吱。」
门锁松动,我和他对视一眼,拔出床下的软剑。
按人间的话来说,我娶了个后患无穷的黑富美。
江家财资丰厚,连养的刺客也是一波接着一波。
短短半个月,刺客层出不穷,追着我们砍。
「走水路吧。」
望着马车前横陈一片的刺客,我亲了亲他为护我而流着血的臂膀。
在水上我能分辨陌生气息、识别方向,在水底我能为他度气保命。
提心吊胆半个月,我们平安抵达岸口。
「恭迎王爷回府。」
众多护卫排成一列,恭恭敬敬朝着江鹤卿行礼。
江鹤卿一言不发,微微抬手,压迫感由然而生。
「表哥。」
街口的马车上,一位身穿月白锦袍的少年朝我们这处喊道。
「表哥如今越发荒唐了,若是让晴雨瞧见,心里该多难受。」
来人对着我上下打量一番,盯着我们紧握的双手,冷不丁开口。
「苏黎,不得乱说。」
江鹤卿冷着脸厉声呵斥。
我暗自思索,莫非晴雨就是他的那些仇人之一。
「我可没乱说,她那短命鬼丈夫没了。如今你们刚好破镜重圆。」
「你可千万别被替代品迷了心窍。」
苏黎忽然上前,用扇子拍了两下江鹤卿的胸膛,露出一个揶揄的浅笑低声说道。
「啧。」
他瞟了我一眼,眼底尽是不屑。
花孔雀,招人嫌。
我恶狠狠地回瞪苏黎,心脏被一双大手挤压着,溢出无边的酸楚。
江鹤卿神情始终平淡,攥着的我手却没了力气。
晴雨人还未出现,就搅得他心神不宁。
原来我是个替代品吗?
8
我像个木偶似的跟着江鹤卿回府,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嘘寒问暖。
对于晴雨,他只说是年少时认识的友人。
夜里他抱着我抵死缠绵,情到高峰时咬着耳朵让我别听苏黎的瞎话。
府中人对我的态度十分一致。
江鹤卿在时他们恭敬有礼,不在时眼底深处的鄙夷便冒了出来。
「王爷怎能痴迷一个男人?」
「那小妖精就是个祸害,毁了王爷清誉不说,还差点断王爷前程。」
「昨日御史上奏,参王爷败坏纲常,要陛下严惩。还是太子为其求情才免了惩罚。」
我躺在树干上小憩,左右耳总能听到四周传来的私语。
「喂!蓝颜祸水,躲在这干嘛?」
苏黎翻身稳坐枝头,将怀中的一包东西朝我扔过来。
我转身一躲,油纸外炸虾饼的香气扑鼻而来。
是虾呀,鲛人无法拒绝的炸虾,我抓着纸包略微迟疑。
「讨厌我可以,别浪费食物。」
白衣少年叼着片树叶,眼角微翘,得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嚼着虾饼,苏黎仰躺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吃。
近日来,他总喜欢过来找我吵架。
话题中心只有一个,要我识趣些,还江鹤卿一个安宁。
我深度怀疑他为兄弟好只是个幌子,喜欢萧晴雨才是真的。
我打了个饱嗝,苏黎欺身而下,吓得我伸腿去踹他。
苏黎好似有些受伤,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绣帕甩到我的脸上。
「今日太子设宴,你猜他俩会不会旧情复燃?」
瞧见我眉角微皱,苏黎乘胜追击又道。
「人家恩恩爱爱的,你又何必掺和。」
「只要江鹤卿说不爱我,我一定麻利地滚。」
我擦干净嘴角的油渍,随手朝他砸回去,刚好砸中他那张清俊的脸上。
苏黎恼火忽然弹起,覆在我的身上恨恨地注视着我。
「江遇。」
他柔声唤我的名字,眼波流转,眉梢自带情意。
「你一个鲛人懂什么是爱!」
鼻尖相靠时,他冷笑着落下一个炸弹。
对着我震惊的瞳孔,他笑得格外开怀。
「黎哥哥,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女声响起,紧跟其后的是暴跳如雷的江鹤卿。
「江渝,滚下来!」
9
我咽了咽口水,想着苏黎的话,下树时动作有些迟缓。
江鹤卿气急败飞了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安稳落地。
「鹤卿哥哥,这位是?」
绿裙女子语气淡然,尾指尖却翻搅着衣角,暴露出内心的烦躁。
「晴雨,想必这位就是二弟金屋藏娇,挂在心尖上的江公子。」
我刚站稳,萧晴雨身旁穿着金色蟒袍的男人开口打趣。
「大哥别开玩笑,父皇知晓又得赐我一顿打。」
江鹤卿噙着一抹浅笑平静回道,衣袖下的那双大掌攥得我手腕生疼。
苏黎不动声色地站在摇摇欲坠的萧晴雨跟前,挡住其瞬间的失落。
「孤明白,对于心爱的物件总是要护得紧些。」
太子扫了一眼四人,笑得意味深长。
我很不喜欢太子的气息和眼神,阴冷滑腻。
他危险得就像躲在我身后的海蛇,会突然缠上将人绞杀。
太子和苏黎的关系很融洽,宴席上你来我往,谈笑风生。
我坐在江鹤卿身旁,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手脚发麻。
苏黎知晓我是鲛人,太子会不会也知道。
倘若他们借题发挥,以此中伤江鹤卿我该如何是好。
一个皇子,与鲛人为伍,会是怎样的下场?
我惊慌失措的模样落在他人眼中,又滋生了别样思绪。
萧晴雨以为我脚踏两只船,眼神越发幽怨,恨不得将我钉死在桌上。
苏黎的视线始终跟在她左右,怕她伤身一连替她喝了三杯酒。
太子向江鹤卿讨要我不成,脸上的笑容堆成一朵花,十分灿烂。
他自罚一杯叹自己不该夺人所爱。
大抵是我在宴会上表现得胆小猥琐给江鹤卿失了颜面。
夜里的他格外粗暴,粗砺的掌心在我身上游移,留下大片印迹。
「唔,疼。」
他自我肩处抬头,嘴角还带着几丝血迹。
「记住,这疼只有我能给你。离苏黎那小子远些。」
江鹤卿手指插在我的口腔处搅拌,搅得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连三天,他躲在府里抱着我抵死缠绵。
御史台的折子如雪花般涌入皇宫,江鹤卿抱着陛下大腿说此生非我不娶。
陛下怒极,打了十大板子,撸了他的亲王之位。
往日交好的臣子纷纷退避三舍,连表弟苏黎对他都没几分好颜色。
只有太子待他如初,各类补品如流水般涌入王府。
兄友弟恭,太子名望更上一层楼。
人人都说他爱我如命,此生废了。
江鹤卿不惧流言,与我朝夕相处,恩爱无比。
太子很高兴,江鹤卿为我荒置后宅的消息传出他更高兴了。
甚至邀请我一同参加皇家围猎,江鹤卿从小怕杀生当即推辞。
「瞧你那副怂样,哪有皇子的风范。有孤和苏禁军在,谁都不能伤你。」
太子不自觉地拍打着桌子,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
我和江鹤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晓得他只想看我们出丑。
「江遇,情爱是可以演出来的。」
围猎那一日清晨,苏黎从怀中掏出一枚东西,强硬地塞到我手心。
那是一颗毫无光泽,布满暇疵的珠子。
寒意从脚底升起至全身,我僵在原地如一块石头。
这枚不起眼的珠子,里头流动着一股微弱且熟悉的气息。
它来自十年前,我的体内。
「蹭~」
屋外锣鼓喧天,我从梦中惊醒。
今日便是江鹤卿与萧晴雨成婚的好日子,也是我报仇的最佳时机。
10
江鹤卿身着正红婚袍,站在门口等着萧府的花轿。
一众仆人屏声静气,脸上无半点喜悦。
本该是喜气洋洋、欢呼四起的王府,忽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半盏茶前,王爷叫停了锣鼓唢呐,自己在门口来回度步。
有好事者感慨,王爷果然对萧小姐情根深种,兴奋到仪态不保。
江鹤卿不知怎的,一早就觉得心烦意乱,耳边总是响起呜咽声。
他抬手,示意众人停止奏乐。
令人焦灼、心疼的哭声连绵不绝,绕得他心痛如绞。
他忽然很想江渝,等到晴雨死后,他应该会原谅自己吧。
江鹤卿很想飞奔去抱他,吻他,诉说这几日自己的疲惫。
可他低头环顾四周,入眼处尽是红绸。
他筹谋二十多年,费尽心机,才赢得着这一切。
太子已死,苏黎没了,连萧晴雨也命在旦夕。
他大权在握,江渝跑不掉,从此没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新娘到。」
不远处的媒婆挥着喜帕,眉飞色舞地等着打赏。
她远远瞧着,安王便迫不及待地想踢轿,真是桩大买卖。
「砰!」
媒婆愣在原地,面如死灰。
新娘子,断气了。
江鹤卿颤抖着去碰萧晴雨的肩膀,那头动了一下直直掉在他手上。
「哗啦。」
妖冶艳丽的红珠,洒满一地。
11
萧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跪在宫门口哭得死去活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闺女出阁前会在兄长的酒里下毒。
昔日太子部下借题发挥,只说安王无德,招致天谴。
御史大人抱柱而亡,为废太子一案喊冤。
当事人安王却什么也不说,时而怅然若失,时而哀泣大叫。
围观者心知安王疯了,不然怎么会哭天喊地地喊着两个奇怪的字。
江渝。
皇帝将安王囚入宫中,不准任何人探监。
他连夜发布通缉令,重金悬赏我。
夜色昏暗,我顺着护城河一路游进皇宫。
老皇帝烦躁不安,唤人点灯要去御花园散心。
夜色昏暗,一缕银光自湖面闪过,众人忙喊救架。
平静的湖面上铺满了信件,每一张都足以让天子震怒。
意图谋反的皇子,从未有过生路。
12
鲛人血有剧毒,服之使人意识迷乱,听从宿主操控。
萧晴雨因爱生妒,只想把我囚禁至死,为其生产明珠。
我唤卿卿的那一幕,激发她的恨。
她要血珠,用我的血,去见证她的荣耀。
血液喷撒间,毒素间接入体,我操控她将萧府与江鹤卿的各类书信找了出来。
今日,物尽其用,她该下去给那两只鹦鹉赔罪。
我浮在水道下,与阁楼上的江鹤卿遥遥相望。
「江渝。别走。」
他踉跄着朝我喊道,一群禁卫将其死死拖住不放。
「小渝,我后悔了。」
「我早就后悔了。我什么也不要,咱们回渔村。」
江鹤卿抬手用力扇打自己,跪地恳求我原谅他。
我摇了摇鱼尾,不再看他。
我也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堪破他的情局。
13
从猎场回来后,我日夜噩梦不止。
梦里全是苏黎,有时是他穿着白衣给我送虾饼,偷偷看我笑。
有时是满身是血的他,趴在地上望着我的目光充满不舍。
隔着人群,我瞧见他上下颤动的嘴唇无声地唤我。
「人已经死了,你为何总提起他!」
「你们不过见了几次,就这般难舍难分了?」
在我第二次向江鹤卿提出偷偷为苏黎收埋尸骨的时,江鹤卿罕见的暴躁。
好歹也是亲表弟,不知他的恨意为何这么深。
太子被赐毒酒那一日,他反倒是掉了两滴泪。
一个一直讨厌我,一心造反的人,让我忘不掉。
「我亏欠晴雨太多,她因我受伤,合该以身相报。」
太医宣布晴雨寿命不久那一天,江鹤卿目光沉沉向众人宣布。
他与萧将军眼神接触的那一瞬,我茅塞顿开。
那日,苏黎借太子名义造反,逼陛下退位本就是一场戏。
一来将太子逼上绝境,让陛下对其彻底死心。
二来给了萧晴雨救他的机会,让萧将军只能选他。
从此,江鹤卿再无人拦路,一路扶摇直上。
至于苏黎,我摸了摸胸口,心脏跳得很快。
为何他心甘情愿为江鹤卿驱使,却又给我留下一线生机。
为何找着各种借口,送我鱼最爱的美食?
为何次次被骂仍不知悔改地喊我?
那粒藏着解毒丹的珍珠,他准备了多久?
他才是我最初遇见的那个人。
可太多疑问,也不过消散于风中,无人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