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姝阁与擒香阁不同,它坐落在一所类似于风园雅园的园子中。
这个陶如篪早有了解。只不过他没有想过,烟姝阁的钥匙已经足够普通,而烟姝阁所坐落的园子却连普通都算不上,竟然还有一丝丝的荒凉与破败。
满园杂草疯狂生长,已找不出青石路的痕迹。阁楼的窗棂上结满蛛网,窗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看守阁楼的两位侍卫也十分散漫,正坐在阁楼前的台阶上,背靠着背剥核桃,而他们脚下,青色的核桃皮铺了厚厚一层。
再总览这个园子,他发现只有靠墙而生的一颗核桃树,青葱茂盛,生机勃勃,仿佛不属于这座院子似的。
“你确定这是烟姝阁,而不是咱们柴房的新址吗?”
陶如篪站在一片齐膝的荒草丛中,久久不能置信。
“不是你想来烟姝阁吗?现在废话又这么多。”
李桃不屑地冲他抛过一个白眼,转身朝着阶前走去。
“剥核桃哈!信不信我将你们渎职的行为报告给大少爷,让他来剥了你们的皮啊!”
“不敢了,李总管!”
两人扔下手里的核桃,又拍拍身上的核桃皮,分列于烟姝阁门口的两侧,各端着一柄长枪,恭敬而立。
陶如篪上前两步,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烟姝阁的门。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被一股腾起的灰尘呛到,不停地咳嗽着,再看李桃,将腰带当成面罩,早就做好了防护。
他也学着,将腰带解下,围在脸上。
这是一间同样普通的屋子,一张书桌,一把木椅,一排书架。同样是到处覆盖着灰尘,并且光线极暗,清寂中透着一股凄凉。
“周家已经没落至此了吗,李总管?”
“再提那三个字,没收你的钥匙。”
李桃言辞并不激烈,并且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向陶如篪回过脸来。
他没有在意,走到桌子前,想将桌上颇为显眼的一叠信札拾起来瞧瞧,谁知李桃当即阻止住他。
“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你都不能碰。”
李桃这话一本正经,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的作风。而陶如篪也不得不问:“让我看管烟姝阁,又不让我碰里面的东西?”
李桃恍然:“哦,不是,我是说,这间屋子的东西你不能碰,进了烟姝阁,随你如何。”
“这里不是烟姝阁?”
李桃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朝着桌子内侧的那把木椅深深鞠了一躬,才道。
“都说周府有一堂一厅,三阁两园。”
陶如篪细数道:“明忠堂,聚义厅,擒香阁,烟姝阁,八斗阁,风园,雅园。”
李桃笑笑:“其实,明明是两阁三园——擒香阁,八斗阁,风园,雅园和……”
“颂园。”
李桃冲他点点头。
“没错。这里曾是周家三少爷,周埙的起居之处。自他被送去北阜之后便一直处于荒废,而大少爷则在不动原貌的情况下,将这里改造成烟姝阁。从此,颂园这个名字也就废了,后来的人,只知道烟姝阁。”
听到这里,陶如篪望着那叠信札问:“其实我一直很纳闷,当初除了将三少爷送去北阜,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李桃连连叹息:“当时老爷顽疾缠身,大少爷也才十一岁。当时,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周家血债血偿,要么交出蕊心。而大少爷能想出既让卓家人退让且不损失蕊心,又能保全周家人的办法已经实属不易……偏偏,又承受着这么多的非议。”
“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卓家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不给周家留退路?”
李桃又摇摇头:“不知道,八异士中,没有一个人经历过那段时期,除了周家人,没有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陶如篪内心突然有些难受,他一想到,年仅十一岁的孩子,被迫扛起家族的重任,忍受众人的不理解,是何等的残酷。反观周埙,六岁的年纪,人情不知,方能记事,被送去北阜的时候可能只是觉得是一场游戏,一段旅途。
再一环视这个屋子,想象着那个六岁的小人前一刻还在屋子里奔跑嬉闹或者在核桃树上攀玩,下一刻,就在长兄的命令下收拾行囊,远离家人,远离玩伴,去过一段漂泊无依的日子……他一时之间竟对那对难兄难弟产生了同情……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这六岁小孩的日记可笑死我了!”
刚刚产生的同情之心,被李桃的放声大笑一扫而尽。再一回头,便瞧见李桃拿着桌上的那叠信札笑得不亦乐乎。
“喂,你不是说,这里的东西都不能碰吗?”
李桃白他一眼:“逗你玩的还当真了,快过来看看!”
陶如篪凑上前,顺着李桃的手指望过去。
“今日爬树,不慎摔伤,被爹爹打了。
“今日捉小鸟,不幸伤到,被阿娘打了。
“今日聚义厅,有人说我废物,被伯均大哥打了。
“今日遇见伙伴,为他取名,他也被打了……”
他忍着笑,读完前几篇信札,后面的粗略看了一眼,均是“今日……被……打了”的句式。
“这个三少爷,就冲这文化水准,就算长大了也是废物一个……”李桃将信札扔回桌子上,揉了揉笑得有些酸痛的脸,“幸亏他死的早,要不然回到南渚,还是被打……”
听到这话,陶如篪心里仿佛被扎了一根刺,虽然不疼,但也痒痒的。
“你怎么能对逝者说出这种话?”
李桃瞪他一眼:“我怎么不能说出这种话,事实本来就是如此还不让人说吗?再说了,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指望我尊敬他吗?不好意思,这个世界上,除了周坛,没有人值得我尊敬。”
陶如篪并不反驳,他只是出于对周埙的同情才为他打抱不平,也算不上尊敬,更没有资格要求别人。
但是因为刚才的对话,气氛颇有些尴尬,而两个人却都是硬骨头,谁也不肯对谁服气,于是就这样僵持在阴暗又冷清的屋子中。陶如篪用手随意翻动着散落在桌子的日记,突然在其中发现一张布满娟秀字迹,风格与前几篇大不相同的一张信札。
那是一首诗,而非日记。
由于篇幅过长,陶如篪便将信札折了几折塞进胸前,准备回去再看。而这个时候,一向机警的李桃听到声音立刻回过头。
“你刚才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
“我分明听见声音了。”
“不信你来搜。”
李桃乜着眼睛瞧了他好一会儿,最终也没有搜他的身。
僵局就此打破,李桃清清嗓子,道:“别再耽误时间了,赶紧去烟姝阁吧。”
陶如篪瞬间来了兴致,也好奇着大少爷将烟姝阁改造成了什么样子。
跟在李桃身后,接过他手里的明石,看着他踱到书架旁,然后将书架推开,书架所倚靠的墙面上瞬间开出一个一人高的大洞。
“走吧。”
李桃拿过明石,在前面带路,而顺着明石的光芒望过去,展现在陶如篪眼前的,是一级级向下的台阶。
向下走了三十级左右,在转角处向右边转了一个弯,接着又向下走了三十级台阶。
这次,前面是一堵石墙。只见李桃在墙上敲敲打打,又侧耳细听,终于将手在一块石砖上用力按了按。
轰隆一声,他们右侧的石门缓缓而开,从逐渐增大的缝隙中透出的光逐渐增强,直到有些刺眼。
陶如篪受不住强光,一直闭着眼睛,他是被李桃拽进石门里侧的。
“好了,把眼睛睁开吧。”
再一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灯火通明,挑高近五丈的偌大空间。
墙壁上嵌着明石作为光源,十几排高度几乎接触空间顶部的木制架子林立于整个空间之内。
架子之间每隔一两米的高度便与一座横向的“木桥”相连。抬头望去,横向的木桥将整体空间分成四层,纵向的木架由远及近,密密麻麻,使得整个空间看起来像是被刀工整切割的豆腐块的叠加。
木架上,错落有致的盛放着一个一个盖着红绸布的檀木盒,大小不一,形状也各异,想必里面就是储有异势的玉石。
正想着,李桃寻到一排架子,一把撤去红绸布,将檀木盒子一个个掀开。猛然间,一块块由薄纱包裹的,在明石的光下熠熠生辉的玉石出现在陶如篪的眼前。
他伸过脖子,一块挨一块的瞧过去。原来,这些玉石不仅是被墙上的明光照耀因此夺目,且是从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光芒,仔细观察还可发现,每块玉石散发的光芒各有不同。
同时,他注意到,每个檀木盒子上都贴着一个木制标签。比如他现在正望着的一块圆润透亮,毫无瑕疵,水种上乘的翡翠,盒子上的标签,标注的是“巧夺天工”。也即,这块翡翠是鸣玉,盛放了名为【巧夺天工】的异势。
又接连欣赏了羊脂玉、和田玉、黄玉等质量上乘的玉石,他望着置于木架之上,数量可观的檀木盒子,眼睛与心灵受到双重震撼。
这就是周家的实力。
“接着!”
耳边传来一声,陶如篪下意识用手接住,再低头一看,手里是一块青玉。
“试试!”李桃鼓动着他。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能置换异势。”
李桃愕然:“这么悲惨?”
陶如篪点点头。起初他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转念一想,他还不至于惨到像周埙一样连异势都不渡了的地步,这对他来说已经值得满足。
“那我来给你展示展示吧。”
李桃从兜里掏出一块暗淡无光的普通白玉,放在左手掌心,然后右手拿过青玉慢慢合拢握紧,微一发力,只见左手的白玉陡转明亮,张开右手,青玉已经黯然失色。
现在,白玉接收到李桃的本势变成了鸣玉,而青玉上的异势过渡到李桃身上,从而变成了哑玉。这便是置换异势之法了。
“来,握着我的手。”
陶如篪一把握住李桃伸过来的手,然后静静地感受,逐渐,耳边变得异常聒噪,仿佛有数人同时在他耳边低语,渐渐,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正当他忍受不住要松开手时,耳边突然趋于安静,只留下几串较为清晰的声音。
-颜卿,小心。
-大少爷,您也注意脚下。
……
“如何?”李桃突然松开手,甚是得意地看着他。
“你方才渡的,可是【耳听八方】?”
李桃傲然点头,然后又将异势换了回去。
“既然来了,就清点一遍吧。”
陶如篪望着数不胜数的鸣玉盒,这些,何年何月才能清点完?
“哦,对,提醒你一下,最中间一层,靠近中间一排的架子上,有一个空盒子,并且没有标签,那是之前存放蕊心的,不过现在没用了。”
陶如篪点点头。两年前,蕊心失窃,众所周知。
“还有,标为‘飞燕游龙’的一件玉雕不是鸣玉,那是大少爷要送给贺家女儿的生辰礼物,注意点,别毛手毛脚摔碎了。”
陶如篪方要点头,又猛然从李桃的话中得到一个重要讯息。
“可是中沚贺家?”
“是啊。”
“大少爷会亲自去吗?”
“那是当然!”
再出烟姝阁,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府里也掌起了灯。
长时间对着鸣玉,陶如篪的眼睛已经有些视物模糊,而在烟姝阁睡了一场好觉的李桃惬意地伸了伸懒腰,丝毫这般痛苦的体会。
勉强行至至清湖旁,陶如篪实在忍受不住视线的受阻,靠着湖边的白玉雕栏轻揉着眼睛。而李桃则在一旁幸灾乐祸,说一些不痛不痒的风凉话。
渐渐觉得眼睛的酸涩消失,陶如篪将目光投向湖面,澄净如镜面一般的湖面倒映着对面楼阁的影子,灯光水光交错,清晰可见,美不胜收。与他今日有幸成为烟姝阁看管员一事相似,两者都带着梦幻般的美感。
正陶醉着,李桃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略有些慌张。
陶如篪再朝水面望过去,对面阁楼的影子清晰分明,再仔细瞧,屋顶的位置似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与李桃对视一眼,两人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别从桥的两侧而下,准备包抄那人。谁知,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惊动了对方,还未等到两人绕到屋后,只见屋顶上人影撒腿奔逃,如同当日的擅入者一样。不过今日之人行动力稍逊,身手算不上矫健,脚步也略显沉重。
顺着人影追过去,李桃接连使出【天方夜‘坛’】,本意是想利用产生的黑域干扰对方,没想到对方技高一筹,丝毫不受影响。那人倒也机灵,察觉到有人追赶,更改窜逃路线,往园外而去。
出了资道园,两人又紧追至后山,眼看就要赶上,李桃却阻止住了他。
“到此为止吧。”
他自然是不解:“为什么?”
“那座山,是周家的禁地,除了周家人,谁也不能进。”
“既是禁地,更不能让那小贼进去了!”陶如篪心急如焚,本欲拔腿就追,李桃却一把将他拦下。
“都说不用追了!将此事报告给大少爷,他自会处置,不用你费心。”
陶如篪一腔热血被浇得冰凉。李桃明明也能猜到,小贼此行可能正是为了窥探周家禁地,但是他们却只能望着小贼奔山而去的背影,止步于山下。
他还是妥协了。望着那座黑洞洞的山峰叹了口气,再回望李桃,那张脸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与方才烟姝阁里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