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均回来了。不负众望,将周二小姐、方凌音一并毫发无伤带回了周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陶如篪正在房间一边翻看词典一边拜读从颂园偷过来的诗。听到周伯均回来,诗也不看了,披件衣服,跑到风园亲自迎接。
到风园时,周伯均与言信曜恰好被颜掌管送出,他一个箭步飞上前勾住那两人的脖子。
“欢迎两位英雄凯旋!”
周伯均喊了句“滚蛋”,然后一脸嫌弃地撇开他。而言信曜也满脸疲倦,无力地喊着:“别闹了,让我们好好休息休息吧。”
“休息的时间有的是,先跟我说说,中沚怎么样啊?你们怎么救回的二小姐?有没有遇到卓家人?北阜的异士与南渚的相比,哪个更胜一筹呢?”
陶如篪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在两人耳旁聒噪着。不过,也确实证明他们实在疲惫不堪,因为周伯均自说完“滚蛋”两个字,一路上直打着哈欠,而言信曜,走到至清湖的时候就已经体力不支,还是陶如篪将他背到了八斗阁。最后,也是他任劳任怨地帮他们两个脱掉鞋袜,盖好被子。
“你们三个,关系可真是好啊。”
这是陶如篪在为他们两个盖被子时,路过的李桃给他留下的一句颇具酸味的话。而陶如篪完全没有理睬,坐在那熟睡的两人身旁,思考着等他们醒了,要将他这些日子遇到的事按照什么顺序告诉他们。
擅入者程右、他身受重伤又痊愈、周家二少爷的搞笑日记、烟姝阁数不胜数的玉石及异势、周家的秘密禁地……突然,他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念头。
既然二小姐平安归来,那大少爷一颗心算了地。趁此时机,何不把事情向大少爷提了?
这样想着,他又掖了掖两个人的被角,下床直奔风园。
刚进风园,便看到颜朱正在为茉莉浇水,而陶如篪瞬间脸红心跳,血脉喷张。
其实,有时候他会这样想,即使颜朱没有【众星捧月】之势,恐怕也会是天下男子心仪的对象。
此刻站在洁白的茉莉花丛中的颜朱,乌发如漆,肤白如玉,双目似珠,熠熠生光。一颦一笑,矜持有度,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
正这样呆呆地看着,颜朱注意到了他,放下水舀,朝他招了招手。
陶如篪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
“颜掌管好。”
“来这里找大少爷吗?”
他点点头。
颜朱略显为难:“现在,恐怕不是时候呢。”
他以为颜朱所指,是大少爷与二小姐许久不见正在叙旧,便拍着胸脯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颜朱嫣然一笑,既无赞同也不反对,而是将水舀交到他手中便回到台阶前的藤椅上做女工。
第一次做园艺,他也不管茉莉喜干还是喜湿,见到活的植株就往上面泼一瓢。而一直注意着书房动向的他,慢慢将水桶提到书房的窗下,一边洒水,一边侧耳细听。
大少爷和二小姐似有争执。
“你是铁了心要走先祖周钦的老路啊。”
“我和祖姑姑可不一样,她是助纣为虐,而我是求真务实。”
“所以呢,卓家的小白脸不还是否认了。”
“大哥,你为什么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问过棋……卓准棋,周埙的死和他无关,我也相信他。从今天开始,我不允许任何人再污蔑他。”
“但凡杀人犯,都不会承认自己杀人!都是些骗小孩子的计俩,你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吗!那个卓准棋在你与贺家女儿之间摇摆不定,他安得什么心你看不出来吗?竟然还敢自投罗网!”
“周坛,并不是我自己把自己当小孩,而是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知道谁是真的爱我,真的对我好,我已经不需要你天天在我耳边唠叨了,我真的很厌烦。”
周坛没有应话,短暂沉默之后,二小姐接着道。
“周坛,在问别人安得什么心之前,你摸摸自己的心问问,你为什么要对贺家的丑八怪那么上心?上赶着为人家找大夫,订做生辰礼。你图的什么?你对得起颜朱姐姐吗?”
听到这,陶如篪特意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藤椅上的颜朱,后者若无其事地飞针走线,仿佛周圻口中的那个名字并不属于她。
“我们就事论事,你不要扯到无关的人。”
“好啊,就事论事。现在真相大白了,周埙的事和卓准棋,甚至是卓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后你不要再以毁谤卓家人来避免受到良心的谴责。当年,将周埙送去北阜的人是你,弄丢蕊心的是你,没有将周埙带回来的也是你……”
“周圻,你真的很放肆。”
“别这么着急下定论啊,周大少爷。周家的事说完了,我正好有问题,想替卓家人问一问你。”
闻得周坛两声冷笑,陶如篪手下一抖,差点将水舀一并扔出去。
“周大少爷,你敢发誓,你与卓家六子之死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陶如篪一怔,手中的水舀终于飞了出去。他慌忙捡回来,窝在花丛中,不敢让颜朱瞧见自己震惊的表情。
周圻所说的卓家六子之殇,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奇案,他也有所耳闻。
卓家第二十一代共有七子一女。其实,此种说法并不确切。因为,卓家第二十代共有两个分支,由于次子卓益泽所生之子同属于第二十一代,只不过因其性情极其顽劣、残暴,这一分支自动被过滤掉。因此作为卓家第二十代长子的卓幽浪,其七子一女便成了卓家的主心骨。
奈何,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卓家之子,都活不过二十二岁。并且,属暴毙或意外而亡,并不善终。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每一个都是在其二十二岁生日当天,或失足溺水而亡,或饮水呛噎而死,甚至还有,仅仅在睡梦中就一命呜呼的……
总之,卓家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二十一代的每一个人几乎都逃不过这种悲惨的命运。
而近些日子卓家在中沚举办的丧事,也就是卓家第六子,卓准柳的葬礼。
他是在二十二生日当天,朱钗穿脑而亡。当时在场的,不仅有卓家的祖祖辈辈,周家周坛同时也在场……
毕竟事情太过离奇,坊间均传,卓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高人,遭到高人的报复等等等。
而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卓家与周家历来不和,而两家在异势界的地位同等重要。
周家,理所当然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卓家以及异势监察局也不能空口无凭判周家的罪。而卓准柳的死亡之期临近,卓家才出此下策,让周家嫌疑最大的周坛亲临即将事发的现场,以证明周家的清白。
其实,清者自清。卓家此番,摆明了不信任周家,甚至有些自命不凡,自认为可以对周家呼来喝去。
不去,则是心里有鬼,去,则是自取其辱。而周大少爷,颇为意外地选择了后者。但,卓准柳还是“不负众望”的死了。
“众所周知,我已经为自己洗脱了嫌疑。”
“哈,哈哈。周坛,我太了解你了。你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向别人主动证明自己的人,这样多此一举的事,你从来都不会办。但是,你竟然应了卓家的要求……我敢断定,你,周坛,就是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
啪的一声,屋子的话音就此打住。
陶如篪刚刚捡起的水舀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刚刚那一声,听着像是巴掌声。并且,底气十足,力道强劲,扇出的时候,他甚至感受到门窗的抖动。
倏地站起身,他奔到颜朱跟前:“颜……颜掌管,我觉得我还是……”
话还没有说完,颜朱也满足地将手里的一件练服放下,长出一口气:“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啊?”
还未反应过来颜朱话里的意思,夺门而出的周圻裹带着一股风恰好撞在他的身上。
“三只眼睛都看不好路,眼睛给你挖下来当球踢好了!”
周圻一双怒目瞪得溜圆,左侧脸颊通红泛肿,看来是挨了不轻的一下。而她的语气直接让陶如篪将即将脱口的“对不住”咽了回去。
再回望已经窝在颜朱怀里的周圻,他心里一阵感慨。
周圻的样貌,虽算不上绝美,但也是百里挑一。再加上她平时好洋装,头发也像爬山虎的触须一样打着旋,佩戴着淡绿色蝴蝶结发带,桃李年华,娇俏可人。只不过一张嘴,蛮横的秉性便展露无疑。
“圻儿,说话要有礼貌,”颜朱检查着周圻脸上的伤势,“大少爷可真是下狠手了。”
“嫂子,你净说这样的风凉话,我们都吵成那个样子了,你也不进去拦一下。”
这话倒真在理。整场下来,颜朱一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就连刚刚给他的那句“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都是如此的置身事外。现在去,不恰好成为周坛的出气筒?
“圻儿,说过多少次了,那个词,不可以用来称呼我。”
周圻委屈着,从颜朱的怀里起身,又瞪了陶如篪一眼,才愤愤地离开风园。
而陶如篪在颜朱充满温情的眼神的鼓舞下,一咬牙一跺脚,风风火火进了书房。
“大……大少爷!”
听到声音,周坛徐徐地转过身,这时,陶如篪才发现他没有带那副水晶眼镜。只不过,他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害怕被人窥视的心思。昂着头,正视着周坛,突然间,他连紧张都消失了。
“大少爷,请允许我随你一起去中沚吧!”
周坛仿佛愣住了,明明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的心思,却还要明知故问。
“就这么想出去吗?”
他郑重地点点头。再一看周坛,一身灰黑色杭罗,称得身型笔直且修长,一头乌丝利落整洁,颇显一丝不苟。只不过,那对原本在眼镜下也神采炯炯的眼睛,如今却掠过一丝孤寂与落寞。这种模样,着实罕见。
“为什么?”周坛将脸朝向窗外,轻轻地问。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他望向周坛,几乎将自己的心肺都挖了出来,“为了保护你也好,为了见见世面也好,总之,我想出去瞧瞧……”
周坛再一次沉默。陶如篪觉得应该是他与周圻争执之后的后遗症。
“大少爷?”他实在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脱口问道。
“不准。”周坛缓缓道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