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不该,万不该,他怎么会被颜朱的美貌蛊惑而轻信了她的话呢?
如果时机恰当,气氛合适,他再说些动情入理的话,搞些为了周家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周坛最后送他的,绝不会是“不准”两个字。
越想越气愤,他随手捡起身边的石粒一块块投进面前的至清湖,如镜的水面荡起波澜,波光灯影顿时粉碎不成型。湖里零星的莲叶也遭了殃,本来就所剩无几,如今他这一糟蹋,单单剩枝荷花梗孤零零,凄惨惨地伫立着。
在他即将将一块巴掌大的瓦片投向湖中的时候,一旁的言信曜终于忍不住拦住了他。
“我,我告诉你还不成吗?”
陶如篪瞥他一眼:“不想听!”
“别生气了,哥哥。”
一声哥哥入耳,陶如篪的气终于消了半分。歪过头,他忍不住问道。
“我问你,你有被颜朱耍过吗?”
言信曜小脸一红:“你说的是哪个耍?”
他一个耳光拍过去:“去中沚才几天,就学了一身流子气回来。”
一听这,言信曜瞬间蔫下来。
一问才知。他们这几日,不仅没有去中沚,甚至连南渚的码头都没有见到。他们找到二小姐的时候,便是她从中沚回来。但周二小姐并没有马上回南渚,而是将包含周伯均、方凌音在内的三位异士当做脚夫使唤,在南渚城边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耍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这也是为什么回到周家,周言二人会如此疲累。
周二小姐倒乐得逍遥自在,与方凌音一起,被周大少爷关进了擒香阁面壁,同时为他们置换了微不足道的异势,防止那二人再生诡计。
只是苦了周伯均与言信曜,前者刚睡醒,便被周老爷拉去补三缺一的空当,而因为方凌音被软禁,而李桃又不分好赖地排了言信曜来值夜,这也是陶如篪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理由。
当然,原因他还没有说过。因为这个言信曜,不仅身型瘦小,胆子也手指肚般大,平时起夜也一定要他或周伯均起来作陪,正是熟睡中偏偏被人叫起,那感觉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言信曜又被安排值夜,周伯均也被拉去打麻将,他不免要首当其冲。
“哥哥,”言信曜又往他这边挪了挪屁|股,战战兢兢地问,“我一直想问,咱们为什么要跑到屋顶上来值夜啊?”
陶如篪警惕地环顾了四周,道:“最近周府不太平,这里地势高,视线开阔,若有擅入者,也好防范……”
不知为何,提到“擅入者”三个字,他仿佛又被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击中,虽无再无疼痛,但周身一阵激灵。
“嗯,升了官,果然就是不同,连警觉性都与李桃相差无几了。”
陶如篪当然知道,言信曜所说的自然是他喜得烟姝阁钥匙,成为烟姝阁管理员这一事。只不过,再提烟姝阁,那些琳琅的宝玉,夺目的异势,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趣。他摸了摸胸口,颇有些好奇。
“信曜,你还记得当初周三少爷的葬礼吗?”
言信曜扑哧一笑,不过笑完又突然左顾右盼地瑟缩在他身旁:“大半夜,提这件事情,你是故意的吧……再说了,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葬礼,我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啊……”
陶如篪趁此时机接着道:“那,你一定还记得,葬礼结束的当晚,伯均大哥在周三少爷墓前喝得酩酊大醉……”
言信曜也若有感触地点点头:“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周伯均。当时,他不仅喝得烂醉如泥,还在周三少爷墓前耍起了酒疯,拍着他的墓碑,说一定要为他报仇来着……”
是的,并且,周伯均还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似乎将在场所有劝解他要节哀的人都臆想成了杀人凶手,一双手颤抖着,指着他们每个人的鼻子,说。
“你们一个一个的,都该死!”
如此想来,令人毛骨悚然的,不仅是周三少爷的葬礼,还有周伯均低声嘶吼而出的那句话。
如今,再回想周三少爷年少时的日记:
今日聚义厅,有人说我废物,被伯均大哥打了。
这样说来,周伯均似是从小一直陪伴在周三少爷身边,再加上与周三少爷在北阜朝夕相处十年之久,两个人的感情不能说难舍难分,但也是一般主仆无法比拟的交情深厚。
但是,除了在周埙墓前醉倒失态那次,他们从来没有听周伯均提起过周埙的事情,并且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没有人敢在周伯均面前提起周埙。
所以,陶如篪才在言信曜这里投石问路。
“周三少爷被送去北阜的时候仅六岁少不更事,而随行的伯均大哥当时是十六岁,我想,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伯均大哥一定要比三少爷感触更深吧。”
陶如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称呼周伯均为哥,也在一定程度上受了他年龄的影响。如今二十九岁的周伯均,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为人处事,各方各面都出类拔萃。要说烟姝阁的钥匙,还是放到周伯均手里最保险。
摸了摸衣兜里沉甸甸的一团,陶如篪心里总觉得事有蹊跷。
这样想着,远远望见几个身着灰色练服的异士从门口脚步急匆匆地赶来。
陶如篪猛地一站起:“发生了什么事?”
“陶异士去看看吧,那个人又来了,怎么赶都赶不走。”
方才他见到异士赶来,以为是程右或者是被放跑的另一个擅入者,听他们的口气,来人他们见过,并且不止打过一次交道,他便排除了这种可能。而剩下的唯一可能,应该就是他了。
“走,去看一看。”
与言信曜来到资道园的正门旁,方把大门拉开一道窄缝,便看到一个身着破烂衣衫,满身伤痕,但眼睛中透露着刚毅与倔强的一位青年端端正正地跪在正门口。
见有人出来,那位青年高呼一声“恳请周大少爷招我入府”,说完,将头一下子磕在地上,那哐当一声传来,所有人都摸了一下额头。
不用细看,这人便是盖炎。
此人二十岁左右,从北阜而来,听闻其家中无论老少,均在流离斗乱中不幸去世。从北阜成功抵达南渚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而这个盖炎,拖家带口,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来到南渚,不为其他,只为能让周坛招他入府,纳入周府麾下。
这已经是他来的第三次了。
前两次自不用说,同样是破衣烂衫,遍体伤痕,同样是跪在资道园正门前,一边激亢高呼,一边疯狂磕头。
但是,周坛根本不以为意,任他磕得头破血流,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
见盖炎如此执着的样子,言信曜也着实不忍心,但是,他也不得不说。
“回去吧。大少爷不会出来的。”
盖炎充耳不闻,眼睛正视着正门口,依旧喊着重复的话,一下接一下,将头往地上磕。
陶如篪上前,想扳住他的肩膀,阻止他这种无用的自|残行为,但是没想到,这个盖炎虽然受了伤,但是体力还是很强劲,他着实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他停住。
“不管你对周家抱有什么期望,就我所知,你不值得为了任何事,尤其是像这种没有结果的事而连身体都不顾。”
谁知他这一说道,盖炎的眼睛里仿佛团团火苗燃起,一双圆目死死地盯着他,更衬得他刚毅不屈。
“你有为什么事拼过命吗?”盖炎问道。
陶如篪怔了怔,接着松开了他。盖炎瞥了他一眼,眼中略带不屑,扭过头,继续。
“他刚才说了什么?”
言信曜在旁边问了一声,陶如篪没有回答,而是吩咐他去将周坛找来,这个人,绝对不能小觑,同样也不能以武力强硬对抗,恐怕只有周坛能与之较量一二。
但同时,盖炎方才的那句话,也一直在他耳边不断盘旋。
“你有为什么事拼过命吗?”
不否认的是,他没有,起码他记忆中,一次都没有过。在周府混吃等喝,悠闲度日。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地陷了遭殃的又不止他一个。他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事,动过不惜丢掉小命的念头。
所以,于盖炎而言,他是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说任何话的。
门内一阵脚步声,陶如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以为是言信曜报信而归,抬头一看,是另两个夜巡的异士。
“陶异士,八斗阁有状况,李总管点名让你过去呢。”
啊?陶如篪一听,脑袋一个涨成两个大。一事未平,一波又起。倒是让人喘口气啊。
衡量再三,他吩咐守门的异士看好盖炎,不能让他死在资道园门口。嘱咐完,随着夜巡的异士便往八斗阁赶。
一路小跑着,遥听不远处传来的诡异乐声,陶如篪越想越不对劲。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怕不是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随即,他停住脚步,厉声质问。
“李总管现在可是在八斗阁?”
那两位异士被他问的一脸懵。木讷地点点头。
他一听,所有的异士都各自奔忙,无暇兼顾职守,恐会给贼人以可乘之机。
当机立断,命那两位异士前去八斗阁报信,说他随后就来。而他,又转身向烟姝阁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