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是,烟姝阁毫无异常。先前玩忽职守闲来剥核桃的两位异士也一本正经,颇为严肃。
只不过他仍不敢疏忽,进了颂园的阁楼,按照先前李桃所示范的,打开了烟姝阁的密门,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检查一遍。
同样毫无异常。
他颇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颂园。一番折腾,结果还是他决策失误。他又回望颂园几眼,心里顾虑未消,但也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这样想着,他迈步前往八斗阁,而此时先前传入他耳朵的诡异音乐再次响起,并且随着他与八斗阁之间的距离拉近,那如鬼哭狼嚎、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毫无节奏与技巧,彷如碎玻璃划破锣般的音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冲击性。
八斗阁近在眼前了。
此时,乌泱泱的人群将八斗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或用双手堵住耳朵,或发动异势,屏蔽掉杂音,并且均将目光投向八斗阁的屋顶。
陶如篪也捂着耳朵,望向屋顶。只见屋顶上一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正试图从屋顶边缘向中心前进。而屋顶正中心位置,盘坐着一人,手里握着一只唢呐,吹得正起劲,仔细辨认,那人肩上似有一只翠色小鸟停卧。整副画面与那段音乐般诡异。
陶如篪一眼认出,那人正是程右。他不禁心里为之一震。下意识中,他松开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那颗朱砂痣。渐渐的,他甚至觉得音乐也不像之前那样刺耳……
“啊啊,不好了!李总管掉下来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陶如篪再一看,原来,方才在屋地上匍匐着,打算奔程右而去的那人是李桃,只不过,还没有走到程右近前,后者一挥右手,李桃便像遭遇到一股劲风,瞬间被刮下来,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砸过来。
好在,人群中有人做了他的垫背,李桃起身的时候,只嘟囔了几句“去他个姥姥”,基本没有大碍。
陶如篪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回事?”
李桃转过头一见是他,骂的更加顺口:“你姥姥个球的!我还没问你怎么回事你倒先发制人了!你是回家成了个亲生了个娃还是怎么着?是不是巴不得晚一点来等着给我收尸啊!”
陶如篪很是无语,但还是压抑中心中的无奈,道:“之后再向你解释,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吧。”
李桃终于不闹了,看着屋顶上的程右呸了一声:“有本事你小子永远别下来,不给你吃不给你喝,我看你能坚持几天!”
程右瞧都不瞧他一眼,气定神闲地端起唢呐,接着吹。
李桃泄了怒火,边堵着耳朵,边龇牙咧嘴:“你上次不是和他交过手吗?对他这种奇怪的异势,有没有压制办法?【天方夜‘坛’】【隔山打牛】都试了,毫无作用……总不能惊动大少爷吧……”
陶如篪无奈一笑,上次哪算得上交手,分明是被人按在墙上碾压,毫无还手之力,更别说对于其能力的压制……
不对!办法是有的!
突然间,陶如篪想到李桃将程右的手遮摘下来时,后者惊恐地高呼。
“这个不能摘,会出大事的!”
想必,程右的异势就在右手,并且,那副手遮就是压制的法宝!
如此一来,音乐的杂乱无章也有了解释。因为没有手遮的压制,气流受了影响,声音自然就杂乱。
“喂,那副手遮呢?”陶如篪一时情急未注意语气,朝着李桃大喝道。
李桃被吓得微微一震,不过没有反击,而是从怀里掏出那副手遮:“一直带在身上。不过,这个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了才知道。”
陶如篪接过那副手遮,又翻来覆去看了看。
黑色棉麻质地,略显粗糙,但整体却纹有七彩的纹绣,先前所说的异域之感,就源于手遮上做工精细的花纹,现在仔细看来,只不过是用线繁复大胆。花纹是桃花与莲花的交错,只不过,莲花的用线较为简单,与多彩的桃纹相比,前者清廉质朴,后者纷杂妖艳,如此手法,如此做工,实在令人不解。
再加上莲桃交错中,闪耀着莹光的那颗翡翠珠,越发觉得奇异。
如今,这副奇异的手遮在陶如篪手里光芒更盛。他握在手中,抬头望了望程右。而程右并没有注意到他,仍专心致志地演奏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音乐。
“程右!别来无恙啊!”
陶如篪冲着屋顶大喊一声,程右向他这边投过来目光的时候,音乐也随即停止。
“陶公子,是你啊!”他语气中略显无奈,“只可惜,我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和你多谈……”
“我知道啊,”说这话的时候,陶如篪已经攀上了围墙,他边说边向屋顶走去,“你要找人嘛,对不对?”
程右点点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接着说:“是啊,我找他找得好辛苦啊,你能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吗?”
“你这就说笑了,你单单说找人,又不说找得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如何告诉你啊?”陶如篪走上了屋顶,下面李桃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要小心,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接着道,“不如你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详细说来,众人齐心协力,不比你一人大海捞针的好?”
程右方要张口,突然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答应过周大少爷的……”
蓦然间,程右与仅几步之遥的陶如篪四目相对,恐是终于瞧懂了陶如篪的声东击西。只见他徐徐站起身,一身褴褛不辨颜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
“陶公子,你如此这般,当真是让我为难啊!”
程右神情突然严肃起来,陶如篪见他右拳紧握,似在积攒能量,忙将手遮完整托出。
“当日多有得罪,敬请见谅,这副手遮,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李桃在底下大喊“不能还给他”,陶如篪瞪了他一眼,不以为意。
而程右注视着他掌心的那副手遮,怔然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理智也渐渐失去控制,正如那日见到翡翠珠发亮时的表现一模一样!此种情况,他怎么会忘记呢!
当下情境,如果程右胡乱奔走,挥动手臂,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当真极其危急。说时迟那时快,他投出手遮做饵,大喊一声“程右接住”,本欲择路而逃,谁知,他慌乱中奔向的,不是路,而是一片空气。
他踩空了。
并且,目测,他掉下去的地方人群突然四散开,也就是他没有李桃那么幸运,这一摔,恐怕比他被拍到墙上还要严重。
又可以毫无压力的混吃等喝了,他闭着眼睛想。
而当他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力量从他的腰间发出,然后又勒得他肋骨作痛时,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半空中转了两圈,虽不平稳但也算安全地着地了。他沿着环着自己腰部的那条壮硕的手臂向后望过去。
是周伯均。
“周伯均!刚找你半天,你到底去哪了,这么半天才过来!你真是……”
李桃跳着脚向周伯均赶过来的时候,后者直接一个白眼飞过去,吓得他当即噤声。
“伯均大哥,看样子你今天赢钱了啊。”陶如篪摇摇晃晃中,找准周伯均的肩膀,然后扶上去。
“还能废话,看来是没什么事。”周伯均低声揶揄两句,又望向房顶,瞬时一对眉头皱成了疙瘩。
房顶上的程右,因为见到手遮上的翡翠珠发光,正擎着手遮,在屋顶上暴走,由于仍然没有戴上手遮,受异势的影响,八斗阁屋顶上的瓦片像雪片一般纷纷飞落,眼看八斗阁的屋顶都要支撑不住了!
而方才气定神闲坐卧在程右肩头的那只翠鸟,不住地在他头上盘旋,凄厉的鸣叫也预示着这种危机的境况不能再持续了!
“喂!你找的人在这里!”
周伯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陶如篪立刻四下查看,想看一看那个“倒霉”的人在哪里。结果,头都晃成了拨浪鼓,也没有找到。突然间,他望着周伯均的后脑勺,心里一万句“不会吧,不会吧”疯狂飘过……
“你骗人!”程右倏地停住脚步,左手指着周伯均,甚是气愤,“你和周坛一样,都是大骗子!”
周伯均微微一笑道:“是骗人还是当真如此,你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再说,你手上那颗珠子,可是不会骗人的。”
程右终于冷静下来,他低着头,望着手里的那副手遮,上面的翡翠珠依然散发着莹光,像星星一样。
终于,程右从房顶一跃而下,身手轻快,动作迅捷。落地的时候,人群呼拉拉往后退,八斗阁前偌大的空地上,周伯均与程右相对而立,当然还有周伯均身后像只壁虎一样紧贴着他的陶如篪。
“伯均大哥,难道你……”
“废话少说,这个人我来摆平,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心里仍有疑问,但来不及多问,陶如篪只能乖乖照做。
周伯均迈步向前,灯烛火把下,两个人的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迷离扑朔。程右并不矮小,但是在周伯均高大健硕的身躯下,仿佛一只面对猛虎的野兔,弱小又可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情一个外人甚至是对周家的安全存在威胁的人。而这是与面对盖炎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程右擎着那副手遮慢慢向周伯均靠近,随着翡翠珠莹光渐渐强盛,他脸上也悄然浮上喜色。
“怎么样,这还不能证明吗?”周伯均淡然问。
程右收了手遮,脸上喜色转为犹疑,朝着落在他肩头的翠鸟喊了一声“青翠,去”,那只翠鸟仿佛听懂了般,扑楞着翅膀,迅速飞向周伯均,在他头上鸣叫几声,接着盘旋几圈,然后又飞回程右肩上。
侧耳细听之后,程右伸出左手拍了拍翠鸟的头:“好啦,不怪你……”
而此时,周伯均却发出一声冷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说着,周伯均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串挂饰,摆在面前。
“这个,你总归认识吧。”
借着灯火,陶如篪仔细瞧了瞧,那串挂饰是旧时系在腰间用以压住裙摆的禁步,上辅有一块玉佩,品质上乘,雕刻精美,经青蓝丝线串起,流苏飘逸,整体颇具贵气……除了,在玉佩上面与之串在一起同时也散发莹光的一颗翡翠珠……
那与程右手遮上的一模一样!
再望向程右,他盯着周伯均手中的禁步,紧紧握着手遮似在颤抖,张着嘴一句话也未说出。眼睛里也似闪烁着泪光,夜色朦胧,灯火缥缈,实在难辨。只有他身边的那只翠鸟,突然腾飞起,欢快鸣啭,往返回他与周伯均之间,似乎很是开心。
“你……”程右终于开口。
周伯均倒神清气闲,收起禁步,一抬手:“是我是我都是我,不管你问什么,答案都是我。”
此话一出,像是触动了一个机关,程右扑通一下跪在周伯均面前,颤抖着双唇,充盈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一颗颗落下,霎时间,那张原本沾满灰尘的脸,花得像一只小猫,那模样着实可怜又好笑。
“少……”
周伯均再次抬手:“别别别,今时不同往日,称呼我周伯均或周大哥都行。事到如今,既然你也明了,余下的我也不便多说。总之,你将手遮戴好,该回哪去回哪去,没事不要来资道园……”
一听这,程右抽泣着又往前跪着走了两步:“可是……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你身边……”
起哄声此起彼伏,要不是陶如篪至今还一头雾水弄不清状况,恐怕他也会加入起哄的队伍。
周伯均无奈,本来严肃的一张脸竟然臊得有些微微泛红:“好了,好了,众人面前以后要注意言辞……还有,你,你先回去,有事我自会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