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如篪这人的一大特点,除了混吃等喝,便是心大得能装下一艘船。
上船时还在苦恼着神秘人是谁,现在便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在甲板上认认真真画起饼来。虽然获得准行证,登上了轮渡,但是,听闻轮渡上的餐厅需要每人支付三个银元才能进去用餐,他们不得不另寻办法。
又添了数十粒芝麻,言信曜眼睛放光正要去拍,却措不及防身后的巡查员用警棍抡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么!”尽管平日里与言信曜不合,但第一时间要冲上去的却是李桃。
“做什么?”巡查员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来,几乎贴着他们的眼睛,“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轮渡上禁止使用任何异势!”
陶如篪结果纸来仔细一瞧,果然,上面白纸黑字,还盖着异势监察局的印戳,明文规定,乘北上的轮渡时,为防止异士之间产生纠纷,不许任何异士使用异势力量,违者遣返中沚且永无乘船资格。
“不许使用异势,餐厅收费又那么贵,你这摆着明想饿死我们啊!”
巡查员呸一声朝李桃身旁吐了口唾沫:“没钱就别做船!不想饿死,倒不是没有办法,江里有那么多的鱼,自己捉来吃啊!”
话虽如此,但真的跳入江里,别说捉鱼了,自己被鱼吃了都有可能,巡查员此言无疑是一种嘲讽和打击。
巡查员走后,似乎与船头合二为一的程右终于动了动身子,缓缓朝他们走过来。
“我这里还有些曼陀罗花的种子……”
众人忙不迭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好吧……”程右悻悻地收回手,扭头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船头。
眼看言信曜饿得几乎昏厥过去,陶如篪也心急如焚,绞尽脑汁。
他环视四周,像他们无处可歇只能在甲板上溜达的不算少数,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恐怕没有几个。其他异士手里或多或少拿着些地瓜、山芋、玉米之类,似乎早有预备……
恰在此时,两位黑衣异士从他们身旁走过,语调颇有些高昂,模样甚至有些夸张。
“大哥啊,你说厨房在船中部的甲板下方?”
“……是啊。”
“里面似乎各种食物应有尽有?”
“……可不。”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又没有钱。”
“嗨,瞎几把聊呗。”
就这样,两个人一唱一和,在他们面前“表演”完毕,便去轮船另一侧吹风去了。
李桃大张着嘴:“这不是……”
陶如篪也倍感意外。进攻派这位身体壮实面目凶狠的大哥,似乎在有意帮助他们。
“既然有人指了明路,那我们便不得不走了。”周伯均喑声道。
“大哥,你不会是要……”
“陶异士,既然周伯均都发话了,你还纠结什么,”李桃指一指贴在方凌音胸前,软绵绵的一坨,“你亲爱的,可爱的三弟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哦……”
见言信曜萎靡的样子,他终于定下心。与周伯均和李桃,径直朝船舱中部而去。
进了船舱,便瞧见两名侍应生一前一后,端着一盘溢着微微肉香的菜品从他们身旁经过。只可惜菜盘严严实实地盖着,他们不能一睹为快。不过正如望梅止渴可般,闻过香味,他们也像吃过一般,稍稍有些满足。
转头,继续向厨房而去。
在门口假意徘徊一阵。摸清了点门道。
听声音,厨房内有两名厨师。从外观来看,有一进出的小门。等两位师傅均离开厨房的当口,留李桃在来路上望风,陶如篪与周伯均便关上门悄悄潜入。
第一次做贼,总归是有些紧张,陶如篪将菜案上的萝卜洋芋大白菜等揣怀的揣怀,掖兜的掖兜。只可惜他的怀里,他的兜里总共就那么大点的地方,放了洋芋便丢了萝卜。
慌慌张张忙乎一通,也只保存下一棵白菜。
周伯均对着他的脑袋狠一拍,低声道:“拿熟的!”
呆然点点头,他将唯一一棵白菜也扔下。又去锅里拿了熟的无论什么,兜里怀里没一会儿便满满当当。
“大哥,见好就收,李桃在催了——”
周伯均拨一拨他:“别添乱。都是些素的,不抗饿。”
怪不得他不见周伯均衣服鼓囊,本以为是他藏得深,藏得有技巧,原来,是对这些杂粮不屑一顾。
周伯均继续翻箱倒柜,陶如篪不好只呆着等,揣着怀里的,吃着锅里的。没一会儿,厨房里杯盘狼藉,混乱不堪。
李桃在门外直催:“快啊,快啊,人来了!你们不走,我可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是他们患难相交,荣辱与共的兄弟啊!
李桃虽弃义,但他不能背信。上前扯住周伯均,他边嚼着半块洋芋边含糊道:“大哥,人心不足……”
周伯均:“滚——”
“好嘞。”
乖乖滚到背人处,陶如篪瞧着周伯均对一个上锁的箱柜又是砸又是撬。终于,只听一声断裂的脆响,锁体终于妥协。
箱门打开时,陶如篪也使劲地看了一眼。如果说人也算肉的话,那么周伯均一番折腾也不徒劳。
箱柜里,躲藏着一名小童。浑花的脸蛋,蓬乱的头发,一双黑溜溜,咕噜噜乱转,颇显精神的眼睛。
那双眼睛与周伯均的鹰目相对,丝毫不畏怯。
“这帮贼孙,拿就算了,偏偏给我使劲儿祸祸——”一身白袍的厨师正抱怨着,又瞥见柜箱前呈半蹲姿势的周伯均,“好嘛,给我抓个正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手里捡起笊篱,挥舞着朝周伯均而去。
眼下,门口被另一位白袍厨师挡住,他们根本无路可走。不能使用异势,又不能放肆伤人,被捉住,恐又有遣返的风险,难不成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正要冲出去与白袍“决一死战”,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只听小童一声“随我来”,牵起周伯均的手,带着他朝厨房后方溜去。
本以为小童是慌不择路,步入死胡同,没想到,他毫不费力拨开一木箱,接着推开木箱后一扇与他身高持平的铁门,灵活而又娴熟地进入。
周伯均弯下腰,也勉强挤入。心里虽仍有忐忑,但咬咬牙,陶如篪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把门关上!”
小童清亮一声,位于尾部的陶如篪便照做,将门一掩,三人继续仓皇向前。
门后的空间同样狭小,且脚下湿湿黏黏,随处散发着腐臭。再加上关门后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他们在既黑又令人作呕的通道中前行,比被人捉住遣返中沚都令人绝望。只不过,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幸好,在他无论是肠胃还是手脚几乎罢工之时,前方逐渐呈现光亮,像是一扇明亮的小窗。只听小童一声“快到了”,他们又行了几米,终于看清了那“小窗”的真貌。
那便是通道的终点,一个四四方方的出口。且出口之外,并无前路,是一片滔滔滚滚的江水。
“这里,原来是排污口。”
难怪。陶如篪捂着鼻子,喃喃道:“如今,是什么不重要。咱们要怎么回到甲板上?”
周伯均似乎一点都不心急,饶有趣味地盯着小童:“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小童轻蔑一笑:“少废话,拽着我的脚,我为你们做示范。”
说着,他转过身,向外探出半个身子,将一只脚伸给周伯均握住后,灵活地向上一甩臂,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
即使半个身子悬在舱外,小童声音尤为镇静:“松手吧。”
周伯均应声松手。陶如篪便瞧着那双皮包骨的腿慢慢跃上,直到消失。
“上面便是船舷,我托你,你先。”
周伯均侧身欲为他让开路,他却握住他的胳膊,道:“你先。”
周伯均没有拒绝,反而轻松道:“到时候掉下江里,可别哭啊。”
拽过他的腿,陶如篪道:“谁笑谁哭还不一定呢。”
几乎没有借到他的力,周伯均向外探出身子,轻松一跃,身子便悬空在船舱外,眨眼间便登上了甲板。
听到报平安的声音,陶如篪探出头,顿时一股凉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仰头是周伯均向他挥出的手,低头便是混混不见底咆哮着翻涌的江水。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经历各种险境。
转过头,不再望向江水。他用腰部的力量用力向上一跃,拽住了周伯均的手。接下来攀上船舷,可谓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丢失了一个洋芋,简直比他自己掉入江中还要惋惜。
借着天光,这才发现,那小童脸颊深深凹陷,除了腿,胳膊也细成柳条状,整个人如同披了层皮的骷髅架子。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发出近乎大人般的冷静与极具领导性的声音。
陶如篪朝那小童道了声谢,并塞在他手里一颗洋芋。正要转身,却听身后又是一阵底气十足的声音。
“带我下船。”
周伯均驻足,回头看着那小童。
那小童再言:“我是偷渡者。下轮船时需要再次检查准行证,如果以父子的身份,你可以把我带下船。”
“所以,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小童展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团皱巴巴的纸球:“你的准行证在我这里。”
周伯均猛一拍衣兜,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看来,他的准行证确实被这小童偷了。
如果真的如此,陶如篪又有些疑惑,那小童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准行证据为己有,何以再要求周伯均带他下船呢?
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小童又道:“我不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帮助你们逃脱,你带我下船,这是公平的交易。”
“哈,哈哈哈哈……”
周伯均仰头笑起来,陶如篪也在一旁啼笑皆非。这个小人儿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很戳他的软肋。
“大哥,看来你是不得不从了。”
周伯均转头,仍是丝毫不以为意,捏了捏陶如篪的肩膀,“准行证送他了,儿子嘛,我并不缺……”
陶如篪一个白眼翻上天。将自己的准行证交到周伯均手里,走到小童身旁:“我当你爸爸。”
所以,在将带着些许腐臭之味的洋芋等交到言信曜手上的时候,他还要费一番口舌解释,为什么食物有异味,为什么又带着一个小累赘回来……
李桃吃饱了,揪着这事就开始骂山门,不过,任他如何冷言醋语,陶如篪都不以为意。因为他瞧着小童一来,程右终于不在船头仰望星空,走过来,捏着小童的手,柔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陶如篪一拍脑袋,这种重要的事情忘了问。
小童依旧一副冰冷语气:“我,叫小龙。”
“小龙……”程右又问,“你的父母呢?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陶如篪几乎将脑门拍烂了。对这个小龙,他一无所知,便擅自做主将他留在了身边。也难怪李桃会冷言冷语了。
悄悄瞥一瞥李桃,果然,他正在用眼神对他实施凌迟。陶如篪忙不迭扭过头去。
“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三天后下船,咱们便再无瓜葛,对对方了解过多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句,使得包括李桃在内的所有人都止不住笑起来。一个与周小花年纪相仿的小孩,竟然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只不过,笑着笑着,陶如篪竟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自古,人情债最难偿。
就这样把小龙留在了身边。
食物危机已经解决,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解决住宿问题。一行人在甲板上耽搁太久,再去船舱里寻觅避风处时,已经太晚。但凡能下脚的地方,无不躺着人。
打眼一瞧,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一片,像极了难民营。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甲板上,找了个避风处,随便靠在什么地方,铺盖之类完全省去。
不知周伯均他们是什么状况,反正陶如篪一闭上眼,连前奏都没有,直接入梦。
这是他从离开资道园到现在,睡过的,唯一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