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位原来是周家的人,”贺凤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龙,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方才周大少爷救下整船的人,大恩还未答谢,又岂能再加冒犯?”
“局长,一码归一码……”
“毋须多言,放了这位异士吧,你看他也受了很多伤,恐怕经不起牢狱之灾。”
“……”
一番僵持,郑有龙终于下令让警卫退下,言信曜与周伯均也赶至他身旁。
见到他们两个的一瞬间,陶如篪便指着船头的方向喃喃道:“伯均大哥,程右掉下去了……他掉下去了……”
“啊?怎么会掉下去?”言信曜扶着他问道,同时周伯均也奔到船头向下探望。
“为了……为了救我。”
“真是一个好人……不过,江水那么深,咱们现在距岸边又远,即使水性再好,恐怕……”
“信曜!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周伯均一通呵斥,言信曜便悻悻地低头不语了。
“伯均大哥,你说程右会……会死吗?”
周伯均拍了拍他的肩膀,久久才道:“吉人自有天相。”
“陶哥哥,不要太过自责,程异士本事那么大,蛤蟆功都练得出来,说不定也会游鱼功、王八功什么的……”
随着二人的脚步,朝着船舱走去,但他的视线却久久不能从程右掉落的船头移开。
一个年轻,天真,明朗的少年,为了救他,生死未卜。
心里的愧疚与自责渐渐变成让人窒息的压迫感,突然间,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他才注意到,脖子上仿佛紧勒着一层东西,但是用手抓去,除了空气却什么也抓不到。
扑通一下,他跪在甲板上,一只手拼命地想扯掉脖间让他不得呼吸的无形之物,另一只手,伸向渐渐离他远去的背影。张着嘴巴,除了痛苦的呻|吟声,他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这种感觉,是异势。
正在这时,他注意到,前方的周坛似乎也被同样的无形之物猛然抛掷到半空中,与他一般,不得自由。
只不过,悬停在半空,即甲板正上方的周坛显然还没有感受到他所遭受的致命威胁,嘴里还在怒喝着“胆敢在我面前耍花样”。
“大少爷!”身有【脚踏流星】的行鸢对此也束手无册,即使蹦得再高,也无法触及高空中的周坛。
而这个时候,言信曜也注意到面露异样的陶如篪。
“伯均大哥快来,陶哥哥快不行了!”
而行鸢也在呼唤:“周伯均,我助你一臂之力,赶紧将大少爷救下!”
周伯均两难间,朝着卓准棋怒吼一声:“桌七公子,暗箭伤人可是君子所为!”
“这位异士真是有趣,”卓准棋展开双手,“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无色无形的异势,必定与气相关,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
“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不相救,那位陶异士和周大少爷恐怕性命堪忧……”
周伯均望了陶如篪一眼,一咬牙,跨到行鸢为他撑开的手桥上,向上奋力一跳,却是连周坛所在高度的一半都未及。
“言信曜,过来相助!”
言信曜闻如未闻,抱着眼前发黑脸面酱紫几乎窒息的陶如篪,声嘶力竭:“伯均大哥,先救了陶哥哥再说吧,他,他真的坚持不住了!”
周伯均再一声怒吼:“我让你过来!”
言信曜猛一甩眼泪:“我偏不!”
而此时,上空传来悠悠一声。陶如篪虽仅剩一口生气也听得真切。
“周伯均,如何决断,还要我再嘱咐你一遍吗?”
正要再尝试,听到这话,周伯均愤愤怒吼一声“我去他妈的”,然后风风火火地朝陶如篪而来,一掌拍在他胸口上。顿时,脖子上的束缚之感消失,猛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使得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快,快去……”
“救大少爷”这四个字还未出口,极具戏剧性的是,原本悬浮于半空也算安然的周坛,以势不可挡之势跌落到甲板上,猛烈的撞击似乎让轮船都为之震颤。
“大少爷!”行鸢扑到周坛身旁,悲痛欲绝。
而陶如篪眼中,被从周坛身旁逐渐蔓延开来的鲜红血迹填满。无论行鸢如何喊叫,周坛均无回应,身体几番抽搐之后,便再无动静。周伯均跌坐在甲板上,不断地捶着自己的头。
陶如篪看着这一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
自眼前失去光亮到晕倒在甲板上,他最后听到的只有这一句撕心裂肺的女声。
再醒来,还是因为身下的颠簸,与耳边令人烦躁的雨声。在这之前,他正做梦,梦到八斗阁外大雨瓢泼,而言信曜固执地打开窗户,说是要让“恋恋不舍”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滋润。
结果醒来睁开眼睛,发现真的在下雨。
扫视一周,见到面色凝重的周伯均,与红肿着双眼的言信曜,他猛得抬起上半身,而瞬间袭来的周身的酸疼让他痛苦不已。
“陶哥哥,你再躺一会儿吧,咱们很快到驿站了。”
“我们这是要往哪去?”
言信曜苦笑一声:“当然是回南渚了。”
“回南渚……南渚……”他喃喃念着,“那大少爷如何了?二小姐和凌音也回南渚了吗?还有,还有……程右呢?找到程右没有?”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从何答起……”言信曜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一一道来,“二小姐和凌音确实回南渚了,由贺家派出的专车护送,当然,还有大少爷。至于程右,我们也确实找了,只不过,并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没有找到,说明还有可能生还,也算是半个好消息。陶如篪急忙接着问:“如你所言,大少爷也还活着?”
言信曜勉强咧咧嘴角,看了一眼周伯均,然后道:“确实活着,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贺局长找来大夫为他看过,因为伤势过重,内脏受损严重,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表示回天乏术,所以只能带回南渚听天由命……”
言信曜一语,如同晴空一道响雷,他颤抖着嘴唇,朝周伯均问道:“伯均大哥,当真如此吗?”
周伯均黯然点点头。
跌靠车壁,一股心酸与惋惜油然而生,久久之后,他才道。
“伯均大哥,当时你可以先救大少爷的对不对?”
周伯均默然。
“或者,你先救我,再去救大少爷,时间不耽搁的话,也是能救回大少爷的是不是?”
“陶哥哥,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伯均大哥,虽然他没有回答,但是现在我懂了,”言信曜眼中又闪烁着泪光,“当时埋伏在暗处的敌人,目的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大少爷死,他们绝不会留给咱们第三个可能。”
陶如篪将头埋在臂中深深懊悔着:“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想置我们于死地?”
“我们也不知道……”
猛然间,陶如篪紧抓住周伯均的手:“伯均大哥,你当时为什么要先救我,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都应该救大少爷的对吧?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是周坛就不一样了。他是周家的大少爷,是周家的当家人,是周家的顶梁柱…… ”
话还未说完,周伯均一把甩开他的手:“我想救谁就救谁!我想救的,即使是个叫花子也没人能阻止我;我不想救的,就是天王老子,也不管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依据谁的判断,更不会听从谁的命令!我是周……我是周……我是周伯均,我一辈子都会是周伯均!”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三人谁都没有再言语。唯有车篷顶的雨滴,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如泣如诉。
由于雨势越来越大,还没到达驿站,他们的马车便陷在泥路上动弹不得。车夫无计可施,他们只得原地休息,等到雨停再行上路。
所幸沿途不远处有一所民房,尽管有些简陋,但是避一避雨还是可以的。
进了民房——确切地说,是一间以茅草为顶,土坯为墙的茅屋。屋地的茅草还算干爽,他们便坐在上面,如同在马车里一般,依旧是无人说话的冷清氛围。外面雨滴落在树梢上,哗哗作响,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清凉的风从漏风的四壁钻进屋来,裹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清香,沁人心脾。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心也渐渐被净化,即使风声雨声声声不歇,但心里感受到的,却是难得的静谧。
突然间,言信曜的一个喷嚏打破了这份自然赐予的静谧。周伯均嘟囔一声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他身上。
“谢谢伯均大哥。”
接着,又是一阵几乎长达几个时辰的沉默,待一阵咕噜咕噜声再次打破这份宁静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周伯均燃起一丛篝火,火苗随风摇动,三个人在土墙上被拉长的身影也摇晃不止。
而此时,肚子一再抗议的言信曜再也坚持不住。
“伯均大哥,我有一个提议,不知现在提合不合适?”
“要吃的没有,要命一条。”
“不,我不是要吃东西,这点饿算不了什么。我想说的……”言信曜突然拍了拍陶如篪的肩膀,“陶哥哥,你有什么异议吗?”
“即使有,也要等你说完了才能提吧。”
“好,既然你们两个都同意,那我就明说了!”
“……”
“……”
“陶哥哥,伯均大哥,其实,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咱们三个从入府到现在一起执行任务,一切都好像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你们对我的放纵和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几天发生太多的事,我真的很担心,某一天咱们三个其中的任一个突然消失不见了,但是我们却还没有了解彼此的心意,这是一件憾事。而我,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再回想起与你们的点点滴滴中,有些许心存遗憾的事。所以,我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与你们同住一个屋檐,吃同样的饭,执行同样的任务,我甚是荣幸!我也希望今后,咱们仍能像之前一样,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即使有争执,即使有隔阂,也不会抛弃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真的很开心能交到你们两个这样的朋友。”
“好冷啊……”
“真够冷的啊,弟弟……”
“两位哥哥多担待,我今天话有点多,不过说完,心里就轻松多了。”
“……”
“……”
“还有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言信曜突然挽着他们两个的胳膊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我们就在此结拜吧!”
“哈?”
“你开什么玩笑?今日?在这里?”
“怎么?你们不同意吗?”言信曜悻悻地放开他们的胳膊,将脑袋搭在膝盖上,着实可怜。
“……”
“也不是不同意,只不过,这个破茅庐,没有酒没有香炉,也无关二爷……”
“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们都同意了?”
陶如篪望了望周伯均:“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
“伯均大哥,你意下如何呢?”
周伯均拿着一支木柴,对着面前哔剥作响的篝火捅捣几下,脸上一副淡然:“我在想,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句誓言可以不要,毕竟我大你们两个十余岁,算起来,对你们不划算……”
只听咕咚一声,言信曜跪在柴草堆上,从怀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既然没有酒和香炉,那我们就以天为证,以自己的贴身之物作为信物!这里是一块汉白玉石,是我们言家家传之宝,便是我的信物。”
周伯均从怀里一番捞取,拎着带有翡翠珠的禁步:“那我便用它好了。”
到陶如篪这,可犯了难,他翻遍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信物。难不成用他并无用处的【一语成谶】来充数吗?想想就觉得可笑。
“陶哥哥,”言信曜突然盯着他,“我觉得这个就挺好!伯母亲手所种,也算贴身之物。”
陶如篪摸了摸额头上并无触感的朱砂痣:“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三人正襟跪在柴草上,异口同声道。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周伯均,我陶如篪,我言信曜,三人在此以贴身信物为证,于今日义结金兰,同属一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若违背誓言,背义忘恩,当受万人唾弃,不得善终!”
语毕,三人朝着正南方,扑通扑通磕了三个响头。面前的篝火越燃越旺,似乎也在为他们祝贺。
周伯均拍拍双手,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遭了!”
“怎么了?”两人同问。
“周家的门规,不得私自拉帮结派……”
言信曜偷笑一声:“我不说,你们不说,有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大哥?”
周伯均突然有些不自在:“大哥?”
陶如篪也笑道:“是啊,大哥,三弟所言甚是!”
“还是二哥好,大哥总是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
“不只是倚老卖老,还满口污言秽语,听得人脸上这个臊得慌……”
“我劝你们两个适可而止。”
闻言,二人纷纷凑到周伯均的跟前,捏腿的捏腿,揉肩的揉肩,施展毕生绝学。
“大哥大人有大量,自不会和我们这些小人计较的不是?”
“那是自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哥的肚子里能盛下须弥山!”
“哎呀,你们一口一个大哥,听得我真是……”周伯均掏了掏耳朵,“真是没够啊!”
“大哥,大哥,大哥……”
“大哥……大哥……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