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多年前我的一个熟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在此也并无威胁。”
“既是熟人,为何从未听你提过?”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什么好提的……”
“简单说一下你们如何相识,又为何形同陌路,如今又久别重逢,这样并不难吧?”
言信曜的咄咄逼问,周伯均突然低头不语。
尽管这些同样是陶如篪想了解的,但是,他一直觉得,对于周伯均来说,那似乎是不好的回忆,所以周伯均不言,他也不问。如今言信曜一反常态,频频发问,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周大哥难以启齿的话,就让我来作答吧。”
周伯均突然抬头望着程右:“你……”
程右伸出手,犹豫许久,终于在周伯均肩上拍了拍:“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坐在船舱的一只麻袋上,程右低头看着右手上微微闪烁的翡翠珠,幽幽道:“我与周大哥,相识十三年有余。”
“十三年!”这一感叹是陶如篪禁不住发出的。依程右所言,他与周伯均相识的时候,周埙还未被送去北阜。想必之后,他也曾随着周伯均去过北阜,并对周埙也有所了解,所以才会在周埙的葬礼上闹得惊天地,泣鬼神。
“是的,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十年之久,”程右接着道,尽管船舱有些昏暗,但他还是能看见程右眼中闪烁的泪光,“因为奸人所害,我们被迫分开,甚至难以互相辨认……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周大哥……而直至前不久,我才与他相认……”
“这样够了吗?”周伯均突然抬眸,朝言信曜冷冷道。
“对不起,伯均大哥,我,我只是好奇。”言信曜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变得非常柔软,任谁都无法责怪下去。
“废话少说,”周伯均转过脸去,漠然道,“凌音,开始吧。”
方凌音微微发力,几人便手握着手以共通。当然,为防止周伯均再因不明缘由烫伤,陶如篪与程右,分布在队伍的两端,中间隔着三个人。
耳边逐渐嘈杂,蒸汽喷发、杯盘碰撞、杂乱迈步以及呵斥、嬉笑、怒吼等各种声音由远及近,一股脑传送进耳朵里,一时间,陶如篪觉得脑袋仿佛都要炸裂开,不知不觉,握着方凌音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不过这种头疼欲裂又令人作呕的感觉未持续太久,逐渐,耳边清晰到只有两个男声。
“那个莽撞之人你可有仔细查过?”
“七少爷毋须多心,周坛的心思之重,即使那人当真还活着,也不可能任由他抛头露面,自露马脚。”
“正是因为周坛的狡猾,才更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七少爷若是担心,我便派人细细纠察。”
这是卓准棋与未名礼的对话。
接下来的对话,由于方凌音突然调整窃听方向被迫中断,又一阵嘈嘈切切之后,一阵清晰的脚踏之声传入耳中。
“是二小姐的脚步声!”
只听一声窃笑,不知由谁发出,不过也恰好表达了陶如篪现在的心情。单单凭脚步声就能认出,可见方凌音对二小姐的熟稔程度!
“哎呦呦,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棋弟弟……”
果然是周圻的声音。
“圻姐哪里的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万事以你为先。”
“七少爷,我先告辞……”
看来,周圻是找到卓准棋的住处去了。正要往下再听,方凌音却突然收了异势,猛地站起身。
“我要去找二小姐!”
“去吧,赶紧去吧,”周伯均稳坐在麻袋上,淡淡道,“整艘邮轮将近百十个房间,你一一去找吧。”
“周伯均你不要小瞧我!卓准棋那个色棍,想必与大少爷的住处相邻,我这就去救二小姐!”
“凌音,我劝你不要冲动,就凭方才几句话,你怎么能断定卓准棋会对二小姐心怀不轨呢?若是贸然闯过去,激怒了二小姐,她的身份暴露,贺家会怎么看待她,会怎么看待周家?”
陶如篪一番话,方凌音似是听进去了,虽然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没有再冲动。
“陶异士说的对,凌音,如果你真的担心二小姐的安危,可以利用【千里传音】之势报告给大少爷,由大少爷出马,无论是二小姐还是卓准棋,都不会说什么。”
言信曜的中肯提议,终于让方凌音冷静下来,再次发动【耳听八方】,这把却没了二小姐的声音。
“卓公子今日一掷千金,颇为破费,贺某实在是惭愧,特带着小女前来道谢。”
“贺局长客气了,成人之礼一生只一次,况且那些礼物本就不值一提,能博贺小姐一笑,夫复何求?”
“卓公子当真幽默,贺蓉十分钦佩,爹爹,我们不要再叨扰卓公子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正懊悔又将周二小姐跟丢时,方凌音却咬牙道。
“我能听见二小姐的呼吸声,她仍然在色棍的房间里……”
话音未落,耳边只听扑通一声闷响,似是有人跪地。
“圻姐……”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的,逼不得已,逢场做戏嘛……”
“……”
“不过我倒想问问你,这场戏要做到什么时候?”一阵沉默之后,周圻又言,“方才贺局长的话你也听见了,可有一次提到过对副局长之位的安排?你,还有周坛,都变着法的讨好那个丑八怪,为的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妄想取代贺兰之,坐上副局长之位,野心昭然,当贺凤鸣、贺兰之是傻子吗?”
“圻姐……”
“不要碰我!你们男人终日争权夺势,没一个好东西!”
“哈哈,二小姐果然拎得清!”方凌音欢喜鼓舞之际,不忘提醒言信曜使用【千里传音】通知大少爷。
只不过,几次传音均以失败告终,大少爷那边似乎有些不便。难以定夺,犹豫纠结之际,周伯均道。
“凌音,调整方位。”
于是,耳边传来的,便是周坛沉稳中略带些冷漠的声音。
“可有异象?”
“回答大少爷,如果你说的是他呢,那么我说,有周伯均在,万事大吉;如果你说的是她呢,她的本事你自然了解,也不用挂念……”
“行鸢,你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
“大少爷,颜掌管有吩咐,每天至少要让您的眉头舒展一次。”
“颜掌管的话是话,我说的,你就当耳旁风吗?”
“行鸢不敢!言归正传,大少爷,今夜恐怕……”
突然的敲门声终止了周坛与行鸢的对话,陶如篪下意识朝舱门望过一眼,确定声音不是从本舱传来。
原来,对卓准棋说过“叨扰”的贺氏父女,也例行公事般来到周坛的休憩之处,其间自然少不了说一些让他困倦的恭维、奉承之话,不过,贺蓉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为之一振。
贺蓉问道:“不知周大公子今晚可否赏脸与我跳一支舞呢?”
此话惊人之处有二。其一,一般女子鲜有主动向男士提出邀舞申请(当然,周二小姐之类不能纳入正常之列);其二,贺蓉在拜会卓准棋之时,并未有如此体现,可见周坛宴会一番挥毫泼墨也算是小有收获。如果真如周圻所言,周坛此番前来,是对贺家的权势有所觊觎,那么这便是一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
陶如篪恨不得自己替周坛回应贺家小姐,哪知,耳边又传来一个声音。一如平常的没有温度。
“贺小姐实在对不住,周坛一介野生,并不会跳舞……”
正如所料,当几名金发碧瞳的西方乐师吹奏起欢快的音乐,贺蓉毫无质疑接受了卓准棋的邀舞申请。
舞池中的两人,一人白裙裹身,舞步轻盈;一人身着西服,秀异出众。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说句公平的话,陶如篪觉得,比起周圻,贺蓉与卓准棋更加登对。只不过,缘分这个东西又十分奇妙,往往出其不意,令人应接不暇。
站在周坛身边,眼瞧着这一幕的周圻异常镇静,不知是对周坛的威吓有所忌惮,还是贺蓉之类与她根本算不上威胁,总之,这着实让陶如篪等省了不少心。
方凌音的一双大眼,自知道周坛捉住了二小姐之后,一直微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而此时,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圻傻笑。
陶如篪叹息一声。有时候,缘分不止奇妙,还很残酷。
“好大的喇叭啊!”
言信曜指着西方乐师手中的乐器说道。
程右噗嗤一笑,道:“言公子真有趣,那可不是喇叭,那是西洋乐器,萨克斯。”
这么一说,陶如篪才想起来,今日可不见程右带着唢呐、翠鸟、以及那个破烂不堪的褡裢。这个人,实在是奇怪。与周伯均之间微妙的纠葛自不用说。单说一身粗衣敝履,却通晓音律,并了解西方乐器,再加上无人知道他家住何方,又师承哪派,这些,足够让人好奇。
不自觉间将目光望向程右,陶如篪发现,他那一身侍应生服,依旧半搭半就,让人看了着实不舒服。正要动身,又想起来周伯均被烫一事,便拍了拍身旁的周伯均。
周伯均自然懂得他的眼神,只不过回应他的眼神中飘过一丝不耐烦,尽管如此,却也照他的意思,为程右重新系了扣子,马甲也翻过来重新穿上,并将自己的腰带解下,束到程右的裤子上。最后,吐了口唾沫,两手揉搓一番,使劲地捋了捋程右的头发。
如此一番捯饬之后,周伯均朝他扬了扬下巴,似乎在问他满意与否。
乐不可支中,他点头回应。再看程右,俨然一副清爽、俊朗的少年模样,衣着的整洁,也显得那双眼睛更加纯净无垢,只不过,却始终没有朝他这边看过一眼。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欢快的萨克斯音乐在此时戛然而止,舱外突然一声震天响的轰鸣,正称他无所由来的消沉之感。未多想,听到声响的一瞬间,几人纷纷奔到周坛与周圻身旁。
舞池中人群也开始慌乱起来,贺蓉由卓准棋和未名礼护着,也转移到较为安全的位置。
贺凤鸣确保贺蓉安全之后,拎着一支步枪,身后跟着同样严阵以待的三五人,气势汹汹地朝舱外而去。
只不过,还未走出宴会厅,先前在登船处做安检工作的郑警官带着两人进门而来。
“外面怎么回事!”
对于贺局长几乎问责似的语气,郑有龙不卑不亢。
“局长放心,不过是寻常烟花,不必惊慌。”
听闻此言,卓准棋突然高呼一声:“啊!”
众人纷纷投过眼去,卓准棋又接着道:“罪过罪过!本想为贺家小姐送上最后一份礼物,没想到却惊扰到各位!卓某在此为大家陪个不是……”
贺蓉柔声道:“卓公子,这是何意?”
“方才那烟花,是给我的讯息,因为与贺小姐共舞太过投入,一时间疏忽,烦请见谅。”
“卓七少爷,”贺凤鸣略有些嗔怒,道,“方才可是你搞出的名堂?”
卓准棋再次躬身致歉:“确实。”
“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这种惊扰到人心的花样,还是少弄为妙!”贺凤鸣收了步枪,依旧一脸严肃。
“爹爹莫要小题大做,卓公子用心之至,贺蓉实在感激,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去外面瞧一瞧吧。”
贺蓉并不计较,贺凤鸣也就作罢,闷声不吭视作同意。
卓准棋轻挽贺蓉的胳膊,缓步朝舱外走去。
陶如篪等也随着周坛,移步到甲板上。
此时夜幕已至,空气微凉,眺望江边,江面上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星星点点,一派旖旎。近看眼前,游轮上装饰着各色的灯笼与灯管,水面上波光灯影,交相辉映,目之所及,均璀璨绚丽。
突然,扑通一块重物掉入水中,水波荡漾,眼前美景破碎不堪,久久才恢复如初。抬头一看,果然是周圻。
“贺小姐,请这边看。”
卓准棋所指的,是一片幽黑深邃的夜空,因为眼前光芒之盛,并不见星光。如今那片夜空因为众人的注视,似乎渐渐泛起光芒来。
只听卓准棋轻咳一声,刹那间,无数烟火在空中绽放开来,夜空如被点燃了一般,五光十色,绚丽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