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战略转移也给战士们造成了精神压力,士气普遍不高,老兵打过太多的仗,能够在理解战役意图和绝对服从命令中找到慰藉,新兵则完全把焦虑和不满写在了脸上。
陈子忠和丁儒刚说话,声音大到可以让队尾的战士听得真真切切。他说游击队处于鼎盛时期,可谓兵强马壮,朴东明搞群众工作是把好手,丁儒刚精通地形、武器,铁锤侯疯子和吴小毛的神枪点名勇冠三军。以前埋设炸药都是迫击炮手哑巴的活,现在有了青面兽,他在解放战争中使用飞爆、空爆、连环爆等爆破方式,炸死炸伤国民党军两百余人,获得“爆破英雄”的称号。此外,他陈大胆再也不愁缴获的医疗设备成了摆设,眼镜医生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陈子忠摇头晃脑地总结了一句话:“你们说说美国鬼子拿啥和咱拼?搞群众工作不如瘸子、摆弄地图不如秃子、搞爆破不如青面兽、打冷枪不如烟鬼、拼刺刀不如疯子、放炮不如哑巴、动个手术还不如小眼镜。”
丁儒刚听了不大乐意:“你小子损到家啦,老子的脑瓜子是烧得寸草不生,叫个秃子不过分,为啥老朴少条腿就不能打仗,就得去做群众工作啦?还有一个,咋没有你陈大胆?”
陈子忠额头的皱纹笑得叠在了一起:“咱就不和你们这帮十不全掺和啦,咱是完整人。”
“十不全也够美国鬼子喝一壶啦。”丁儒刚也是豪气灌顶,不过他还是不依不饶,非要加上一句话,搞阴谋诡计不如大个子。
丁儒刚本想说搞阴谋诡计不如独臂,可担心自己乌鸦嘴,把陈子忠说成了残废。三棱形石子刺进陈子忠左臂的旧伤,被子弹咬过的口子刚刚吐尽脓水,紧绷绷的肉皮正要收口,挨了这么一下立时恶化,手臂的皮肤蒙了层死灰色。
回到大河村,游击队遵照上级命令进入休整,志愿军大部队战略转移的消息传到大河村,使整个村子笼罩在悲戚戚的气氛中。陈子忠以前走在街上,无论男女老少总会主动打招呼,有话没话闲扯上几句,现在多数人见他便会把眼睛抬高几寸,视他为透明般向远处望,有人在和他擦肩而过时还会冷冷地哼上几哼。
这天大清早,陈子忠给金顺玉家里挑水,两个同路去挑水的朝鲜妇女看见他,嘀咕了几句各自回家,竟然不想跟他照面。
挑满了水缸,陈子忠上炕盘腿,点了根烟狠吸一口,火辣辣的烟雾呛了肺,他上卷舌头,咳出口浓痰,顺着窗唾到院子里。
“娘的,喝凉水都塞牙缝。”
“哪个不开眼的敢得罪你这山大王?”坐在小板凳上的金顺玉用手指绾个结,“咯噔”咬断穿针的线,把补好的袜子扔了过去。陈子忠的脚指头像长了牙,太阳没落山便能啃坏两双袜子。
陈子忠搂不住火,跟她念叨着:“你说这叫啥事?我们翻山跨江来朝鲜,穿单衣卧雪地,吃炒面住坑道。我们团快把老本拼光了,补充过多少次新兵我都记不住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够一个整师,尸体垒起来比金刚山还高。咱不用他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客套话,总不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跟我哼哼吧?还他娘的哼!”
金顺玉捡起条战士磨破的裤子,用针在头皮上蹭了蹭,一边补窟窿一边细声慢语地说:“没啥稀罕的。我男人活着那会儿,今天东家来要块兔皮做手套,明天西家要个皮筒子做皮裤,供佛似的供着咱,后来我男人死了,这些人连门都不登,唯恐沾了孤儿寡母的晦气。去年韩伪军来村里,挨家挨户地搜粮食,我一脚踹掉了领头的后槽牙,那些伪军看见远远地就避开了。这些人都来抱我的大腿,还要我当村长,傻子才做村长。”
陈子忠有了共鸣,心里畅快了一些。
“不过我也得说你,你个带兵的大将军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你知道他们为啥哼?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志愿军,打了几个胜仗又走了,落了个空欢喜,要是你,你不哼?不拿鞋底子抽人才怪。老百姓不是你的兵,高兴了抱脖子灌酒,不高兴踢一脚,怎么捏怎么是,老百姓和穿开裆裤的娃娃一个德行,耍脾气你得让着,你要是耍脾气他能记一辈子。你是老游击,懂这个理儿。你得跟他们讲道理,让他们跟你一条心,胜了给笑脸,遇到点儿坎就给冷屁股,那和对待美国鬼子有啥区别。”
陈子忠愧得低下头:“咱可不是啥大将军。”
“迟早的事,我看人最准。”金顺玉招呼熙珍,“丫头,去给陈大将军盛瓢凉水,让他败败火。”
陈子忠自知火力旺,干不了促膝谈心的活,决定让伤势未愈的朴东明陪他到村里转一遭。第二天日上三竿,陈子忠让两名战士用担架抬着朴东明走街串巷,他跟在后面,见人打招呼,逢人递笑脸。
朴东明是朝鲜人,朝鲜老乡的抵触情绪先去了几分,他进门先是撩起被子,给人看他的断腿,说自己不算啥,牺牲的志愿军战士数都数不过来,中国讲究入土为安,那么多战士就死在野地里,连个土窝子都没有。朴东明说得很动情,抹把泪珠子,念叨几个战士的名字,说:“那些小伙子多好,给你们挑水劈柴,专捡脏活累活干,现在人没了,一炮弹过去连块头皮都没剩下。人家千里迢迢为个啥,不就为了咱能过好日子吗?”陈子忠这时候开口了,说:“老朴,话不能这么说,咱志愿军干啥来了,死几个人没啥大惊小怪的。”一边说一边给朝鲜老乡敬礼,“打仗打的就是耐性,最后的胜利属于坚持下来的人,打日本鬼子我们打了八年,打美国鬼子有四年足够啦。”东明听完火了,挥着拳头要揍他:“都是父精母血养活大,凭什么人家死了连个名都没留下,连块碑都没有?”陈子忠不肯示弱:“我和我的兵都是农民出身,为了打鬼子、打独裁者才扛枪的,现在我们回家有地种,不能眼看着朝鲜老乡吃苦受罪,没地种。当兵扛枪干的就是这个,就是没啥。”说着两人就要动手,朝鲜老乡劝了这头哄那头,临了还埋怨陈子忠:“陈队长,你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谁家愿意让儿子去送死,你再这么说我可跟你翻脸了。”
陈朴两人脸红脖子粗地吵了几架,大河村的紧张空气无形中淡薄了,没几天,朝鲜老乡们又和以前一样,遇到陈子忠便一把将他拽住,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陪陈子忠走了一遭,朴东明叫苦不迭:“完啦,完啦,以前只知道陈大胆只是打仗鬼点子多,现在连做群众工作都会动脑子了,还要我这废物干啥,赶紧给我个炸药包,去炸碉堡得了。”
陈子忠损他:“你还以为你是几个月前呢,现在又瘸又拐,不等靠上前,碉堡的机枪早把你打成烂泥了。”
朴东明气得出长气、翻白眼,无话反驳。
陈子忠忽然又换了副面孔,嘻嘻哈哈地说:“放心吧,等你好利索了,咱给你装个铁腿,也别叫朴东明啦,就叫朴铁腿,走一步响一串,真他娘是荡三山震五岳。”
朴东明捶打着阵痛的伤腿,啧啧两声:“算你有良心。说正经的,和金顺玉喝酒那件事我没觉得什么,你小子天生吃不饱,是个滥酒鬼。从今天这事儿我发现你成熟了,不是以前整天想着冲锋、拿阵地的陈大胆了,能耐下性子动脑筋啦,这趟回去你一准提个连长,搞不好还能破格提升,搞个副营长当当。”
朴东明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以前的陈大胆是个人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的结合体,此时的陈队长已然是从全局考虑的优秀基层指挥员。
朝鲜老乡黑着脸,陈子忠着急,军民关系太近,丁儒刚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毕竟这是寡妇村。这天吃过晚饭,他拉着陈子忠上街,指着一处岗哨说:“你看看,朝鲜老乡这也太热情了,这还站哪门子岗,成了鹊桥会了。”
“军民鱼水情嘛。”陈子忠没太上心。
丁儒刚的脸上阴晴不定:“老陈,这事马虎不得,鱼水情搞不好会变成鱼水欢。”
几个二三十岁的朝鲜妇女围着站岗的战士扯天扯地,又拍又捏地打趣。战场上如狼似虎的战士,对付生了几个娃娃、说话没深浅的妇女怯了手脚,完整话也说不出一句,拼死抱着枪呆若木鸡。
大河村民风淳朴,战争爆发前时有偷情野合的事发生,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睁只眼闭只眼,认定因为这种事挥拳动粗是小家子气。荤荤腥腥的笑话从来都是大场面的主要话题,当着没破瓜的大姑娘也是照说不误。大河村的婆娘的泼辣远近闻名,常有已婚的婆娘成群结队,扒掉英俊后生的裤子,将其赤条条丢进河里。游击队的战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这群悍妇的骚扰,躺在炕上的朴东明和挺着大肚子的炊事员老刘也不例外。只有陈、丁两人幸免,陈子忠和金顺玉走得近,人人都怕金顺玉的迎面一脚,丁儒刚整日板着面孔,傲气中腾着股威严,妇女们自觉不是一路人,不敢乱来。
陈子忠远远地吼战士的名字:“你他娘的杵在哪儿干啥?谁摸你屁股,你就砸谁的脑瓜子!”
妇女们见陈子忠动了肝火,低骂嬉笑了几句,一哄而散。
丁儒刚说:“老陈,这不是小事,咱们得提高警惕。”
陈子忠把嘴唇嘬出了响:“又不是韩伪的敌特,瞎紧张。我和金顺玉胡闹一场没少招风言风语,到底是啥也没发生。”
说话间,村口闪过两个人影,陈子忠凝神看清楚是吴小毛和来自上海的女护士,两人一前一后谈笑风生,夕阳拉出的影子重重叠叠。
陈子忠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了解自己的兵,正是追狼捕虎的年纪,夜里难免在裤头上画地图,多年来的思想教育根深蒂固,不会因为不相识的女人勾下手指就魂飞魄散,但他清楚一点:感情这事不怕狐颜媚笑,独怕情投意合。
“全体集合!”陈子忠抽出四指宽的皮带,看样子得抽翻几个才能泻火。
几百名战士的队伍横纵成线,陈子忠用皮带一指站岗的战士:“那几个妇女跟你说啥了?”
战士红红脸,扬起脖子说:“她们说想摸摸枪,不摸就跟俺磨叽,俺说就摸一下,哪知道她们摸起来没完,还往俺胸口上抓,说,说那个啥。”
“有屁快放!”
“说我的胸都是瘦肉,不像她们的,一坨子肥肉。”
队伍里荡起哄笑,有人说:“她们要摸的不是你手里的枪,是你裤裆里的枪。”
“谁说的,给老子站出来!”陈子忠阴着脸,队伍里静悄悄的,没人敢再触霉头。
吴小毛是跑步着回来的,手里还捏着两朵野花,融入队伍才觉不妥,背过手把花丢到身后。
“扔了干啥?”陈子忠几个箭步过去,蛮力踏上,脚尖一扭,眼看野花被拧成了烂泥。
吴小毛臊红了脖根,才明白陈子忠为什么破天荒地撤回岗哨开会。
陈子忠斜睨着他,抬了抬下巴:“捡起来,举着。”
吴小毛眉头一跳,拾起和沙土混成一团的野花,捧在手心,高举过顶。
陈子忠掐着腰,围着队伍绕圈,冷不防啪地拍了声巴掌:“娘的,哪个狗东西的裤腰带掉啦?”
几百人齐刷刷地低头,手往腰上摸索。
陈子忠甩头把锥子似的目光刺向吴小毛:“二班长,你的裤腰带咋样?”
吴小毛苦笑道:“队长,你就别寒碜我了。我和赵君如都是上海人,我跟她打听家乡的事儿,顺便散散步。”
游击队上下少有人知道上海护士的全名,都称呼她小上海,眼镜医生叫她赵护士。
看两人的亲密程度,陈子忠断定他们不是第一次散步:“呦,天天顺便散步,你咋不找老朴顺便散步?他天天憋在屋里,都快疯了。好不容易摊上几天休整的时间,你倒好,玩起浪漫来了,以后休整都他娘的趴在炕上。”
吴小毛是老地下党,哪会不明白陈子忠的用意。他也无心隐瞒:“我们一共散了三次步,没拉过手,没钻过树林子,我……我承认有点想家。”
陈子忠自顾自地喊:“能戳在这儿的,多数是尖刀连的老底子,我不想扯啥荣誉、纪律,我想给你们提个醒,咱们这些人今天还能喘气,不是有多英雄,也不是子弹绕着咱走,是多少战友为咱挡子弹、扛弹片才活下来!不说别人,最少有五个战友为了保护二班长牺牲了,死在我前面的人更多,他们不比你们任何一个熊。以后做啥事都给我过过脑子,死要对得起活人,活要对得起死人!”
丁儒刚大声地清嗓子。两人刚才交换过意见,他认为这件事应以说服为主,陈子忠则坚持不留情面。吴小毛这些尖刀连的老兵不怕死、不怕残,唯独怕别人说自己怂,怕犯了不应犯的错误,栽了面子。
陈子忠的语气总算缓和了下来:“今天我不是针对二班长,丁队副不让我吼,让我讲道理,我说讲个球道理,纪律你们比我背得熟。老连长牺牲前,我带三排的兵过冰河,裤裆开了,但是到了大河村鸟也没露出来,你们也不许露!丢胳膊丢腿儿是好汉,丢了裤腰带就他娘是狗蛋!”
陈子忠宣布解散后,侯疯子和青面兽左右抱着吴小毛的肩膀,他不走,就那么举着烂泥般的野花。
晚上八点,游击队打开电台和上级联络时接到了新的任务。上级命令第三游击分队与其他游击分队配合作战,寻找和大部队失去联系的志愿军某部三团,带领三团返回我军后方。
去年冬天,三团在与美军作战时一路过关斩将,突进美军占领区两千多公里,撤退时主动要求担当阻击部队,在寸草不生的山头坚持了七十二个小时,为大部队战略转移赢得了宝贵时间。陷入重围的三团进行了艰苦的阻击战,强行突破,如同一把利刃数次割破美军重围,四进三出,连续作战后损失惨重,所剩战斗人员不足一个连。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无法返回朝鲜北部,一直仍坚持在敌后作战。冬天他们隐藏在两个邻近的山洞,春天睡树林,天当被子地当床,始终没有停止过对美军的作战。吃不饱、穿不暖,志愿军部队面临的问题对于这支部队来说更加严峻,他们缺医少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受伤的战友在伤病中死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是真正的敌后游击队。
三团劳苦功高,指战员受了太多的苦,承担了太多的牺牲,上级命令,哪怕三团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把他接到后方。
陈子忠和丁、朴两人商量,认为事不宜迟,决定凌晨出发。陈子忠命令部队检查装备,准备弹药干粮。行动仍由陈子忠和丁儒刚带队,朴东明留守。
命令下达后,战士立即着手准备,准备完毕倒头便睡,睡不着也得睡,枪一响就别想闭眼。战士们穿着衣服,头朝外躺在炕上,炕下是鞋子,再往外是枪和装备,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有吴小毛坐在炕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陈子忠在窗外看见指甲大的烟火忽明忽暗,走了两步,在门前停住,他心里还憋着火:吴小毛的资格比他还老,谁也不愿意看到问题出在他身上。
陈子忠还是走进去,丢包烟,说闭着眼睛抽吧,养养神。这次他没说少抽点,吴小毛还是“哎”了一声,瞪着有些空洞的眼睛出神、抽烟、咳嗽。
晚上十点半,吴小毛撇了抽了半截的烟,跳下炕,咳着穿鞋。侯疯子历来是这群兵中睡得最沉的人,偏在这个时候醒了,趴在炕头说:“二班长,你以前抽烟都抽到烟屁股。”吴小毛没言语,大步往外走。侯疯子机灵下坐起来,大声说:“二班长,我知道你想干啥,把那根烟抽完,再想想,真想去,我不拦你。”
陈子忠批了吴小毛,有些战士私下议论,觉得他可能和赵君如发生了点什么,侯疯子用大巴掌抽他们的后脑勺,说:“都他娘的瞎咧咧啥,二班长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尿尿和泥呢。”
吴小毛真就站住了,回去捡起烟,重新点上,抽了两口,使劲儿把烟头丢到脚下一碾,噔噔噔地出去了。
侯疯子跳起来,捡起烟头,追出门,朝着吴小毛的背影小声喊:“急个啥,还差两口。”
多年的战友,侯疯子知道吴小毛要做什么,他知道拦也拦不住,便叹口气,回去继续睡觉。
十一点半,陈子忠摸瓜似的挨个拨拉脑袋,把战士们叫醒。屋里没点灯,老刘把煮好的饭菜抬进屋,战士们蹲在黑暗里,稀里哗啦地吃饭。
侯疯子挨着吴小毛,偷偷地用肘捅他的肋骨,他平静地“哎”了一声,侯疯子放心了,吃着吃着就忽然笑了。
屋里只有稀里哗啦的声音,老刘偶尔说一声:“吃饱喝足,不够言语啊。”
游击队在休整了三十七个小时后再次踏上征程,这恐怕是世界军史上最短的休整期。
游击队走得悄无声息,陈子忠没跟村里任何人打招呼,金顺玉也不例外。最近美军飞机侦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侦察员在二十里外发现了几个清晰的鞋印,是美陆军军靴的鞋印。
战士们和医疗队人员的生活用水来自住所附近的一口浅井。第二天一大早,眼镜医生在井台上洗完脸,在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赵君如,她低着头跟他招呼,眼镜医生觉得不对劲:她的嗓子哑了。
他跟上去,帮她用木桶吊上井水,忽然“哎呦”一声:“赵护士,你眼睛怎么红了?”
赵君如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赵君如缩着脖子,避开他的目光,怯生生地说:“可能是混着用毛巾,得了角膜炎。”
“唬别人行,唬不了我,眼睛是哭红的还是得了角膜炎我还分不清吗?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真不是哭的,别乱猜。”
“是不是哪个王八蛋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没有。”赵君如脸也不洗了,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脸盆也忘了拿。
赵君如越是不肯说,眼镜医生越是着急,她工作勤恳、脾气好,年纪不大却很热心,是游击队中公认的一朵花,眼镜医生像大哥哥一样呵护她,尤其担心她的善良被人利用。
眼镜医生追上赵君如,拉下了脸:“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一会儿我就跟朴队副说,让你回大部队。”
赵君如急了,不伤不残地返回大部队,那等于否定了她的工作成绩,让人误以为她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你别这样,我说还不行嘛,不过,不过你得保证,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
赵君如说她一宿没睡,一直在哭,怕人听见,只好捂着被子,嗓子也哑了。昨天有个没儿女的朝鲜老太太得了急病,她照顾老太太吃了药,不放心就睡在她家外屋。半夜她隐约听到门开了,好像有人进去,那人亲了她一下,她吓坏了,想起身,却被那人在胸口摸了一把。她还是个姑娘,不敢跟人说,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她跳河上吊也洗不清。
眼镜医生听完火冒三丈,抓起脸盆摔在地上,迸裂的瓷漆跳起一人多高:“还他妈的反天了!走,我带你去找朴队副。”
赵君如蹲在地上,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子,死活不同意:“你答应我了,跟谁也不说的。”
“不行,我不能让我的人挨欺负!”
眼镜医生半拖半拽,硬是把赵君如拉进了朴东明的屋子,一名战士正在洗毛巾,准备让他擦脸。
“这么早就来换药了?”朴东明没看到药箱,再看眼镜医生满脸的怒意和要把脸埋进胸腔的赵君如,隐约感觉出了大事,便让战士出去,叮嘱他带上门。
“坐吧,有话慢慢说。”陈子忠和丁儒刚都不在家,朴东明隐约不安。
“坐个屁!”
眼镜医生像是一门连续发射的榴弹炮,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给朴东明,说完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带的这是他妈什么兵?流氓,土匪,下三滥!
赵君如扯他的衣服,泪流如注,哀求他小点声,小点声。
朴东明面露不悦:“都是死了几回的战士,没功劳也有苦劳,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请你克制情绪。”
“你这是护犊子,你处理不处理?不处理我去找陈大胆,他不管我找首长,告到志司也要找回公道。”
朴东明连忙赔笑:“别急,别急,没人说不处理,你得给我调查的时间。”
朴东明问赵君如,那个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赵君如说当时光顾着害怕没敢睁眼,就闻到一股子呛鼻的烟味。朴东明心里一颤,说村里有没有抽烟的男人?眼看眼镜医生又要发作,忙说村里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妇女也不能半夜跑到赵护士的房间。他又问,谁知道你昨晚住在老乡家?赵君如不哭了,愣在当场,继而连连摆手说,不查了,不查了,不就亲一口、摸一把嘛,算了。眼镜医生不依不饶地拽住她,说什么叫不就摸一把嘛,你是不是告诉吴小毛了?他是烟鬼,身上的烟味半里外都能闻到。赵君如不作声,耸着头,眼泪滴嗒滴嗒地落下来,砸在脚尖。
朴东明思量了半天,叩着发胀的太阳穴说:“我马上给老陈发电报,让他协助调查。赵护士,我们不会冤枉好人,更不会放过坏人,还是那句话,在没调查清楚之前,这件事暂时不要扩散。”
战争期间,严禁收发非战事的电报,朴东明这么做总算让眼镜医生的火气弱了一些,同意等待调查结果。
纸里的火,捂是捂不住了,眼镜医生拖着哭红眼睛的赵君如找朴东明理论,外人多少猜测到一些。谣言很快在村里风传,说有人用枪顶着赵君如的脑袋,把她强奸了,还有更恶毒的,说赵君如勾搭战士,两人做那种事,把炕压塌了。金顺玉把一个到处传闲话的妇女堵在家里,破口大骂,这一来,村民们更加认定赵君如那晚发生了点什么。
留守的战士们也在猜测这件事,他们直接把矛头指向了赵君如。战士们了解吴小毛的为人,更清楚他的身手,他要是真想做下三滥的事,别说赵君如这样柔柔的女孩子,就算是孙二娘也不是他的对手,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嘛。战士们都说,赵护士平时看着不错,怎么乱嚼舌根子,真是人心隔肚皮。
谣言比刺刀凶,此后,大河村少了一个热情似火、笑靥如花的小上海,多了一个闷头工作、上厕所也要避开人的赵君如。
游击队在两座山之间的沟塘里休息,做好了隐蔽,刚打开电台便收到了朴东明发来的电报。报务员把电报纸递给正在喝水的陈子忠,他摆摆手,说念吧,报务员紧捏着电报,似乎要捏出水来。陈子忠这才接过电报,看了一遍,忙用手背来回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再看第二遍,手里的水壶咚地掉在地上,水溅在腿上,冰凉冰凉的。
“糊涂啊!”陈子忠大声长叹,不愿再看第三遍,他团紧了电报,塞进嘴里,万分痛苦地咽进肚子。
部队配给游击队的电台留在大河村,游击队携带的是在汶城缴获的电台,陈子忠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缴获的电台收到的竟是噩耗。
陈子忠先是找了和吴小毛住一个屋的排长,他一无所知,又找了青面兽,问他昨夜里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青面兽茫然无措,说你让睡觉,谁敢不睡。陈子忠最后找到了侯疯子,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侯疯子睡觉时咬牙、放屁、打呼噜,非得有人扇耳光才能醒。
侯疯子偏偏知道,他眼睛往上一挑,知道出事了,但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便说吴小毛睡不着,溜达了一圈,没见其他人出去。
陈子忠又是一声长叹,吴小毛犯纪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侯疯子说:“咋了?”
“咋了,调戏妇女!”陈子忠脸上的乌云能压下日头。
侯疯子一拍大腿,几乎跳了起来:“扯淡!他见过大世面,啥女人没见过,能做那种下贱事儿?”
“状告到老朴哪儿了,昨天晚上有人亲了小上海的嘴,摸了她的奶子,只有二班长知道她住在老乡家。小上海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能撒谎?”
“小上海兴许是睡懵了,把做梦当成真事了。咱和二班长可是过命的交情,知根知底,他以前的媳妇死了以后心里装不下其他女人了,村里那帮妇女从他眼前过,他扫都不扫一眼。”
陈子忠心里烦躁,起身直奔二班休息的溪边,皱眉左右看看:“刘班副暂代理班长,吴小毛做弹药手。”
刘班副嘴里含着块玉米面饼,噎得直翻白眼。
天黑了,队伍像沉默的巨蟒在夜色中行进,夜间行进禁止喧哗,小声的交谈也会挨批,但今天队伍中的沉默让人觉得那么别扭,总想用点儿声响打破这种沉默。吴小毛扛着弹药箱,跟在机枪手后面,侯疯子追上他,跟他咬耳朵:“你还不了解队长,他就那驴脾气,出了这档子事最难受的是他,他心疼着你嘞,让你做弹药手,怕你思想有负担,冲锋出啥意外。”
吴小毛捂着嘴咳,咳得泪花泛滥。
根据人民军敌后侦察队提供的情报,和大部队失去联系的兄弟部队在百里之外,游击队需要穿过三道封锁线。第一道封锁线没费什么周折,侯疯子带着一班摸到铁丝网附近,两名战士拿着大刀在探照灯巡扫的间歇匍匐过去,蛇形铁丝网没有依托,大刀砍上去便像秋千般地荡了起来,挥刀力量越大,铁丝网荡得越凶,两人急得满头大汗。侯疯子冲上去,举起大铁锤,照准拴绑铁丝网的木桩猛砸,几锤下去,木桩歪倒在一边,接着如法炮制,砸倒另外一根木桩,铁丝网倒下一片,战士们河水般地漫了过去。美军哨兵发现铁丝网被破坏,四处寻找目标,拼命朝着夜幕中跳跃的黑影射击,他们不敢追,有位美军军官说过,志愿军经过的地方能长出密密麻麻的刺刀。
第二道封锁线由韩军驻防,原本是防御最松懈的地带,游击队准备突破封锁线时正赶上美军和韩军换防,成队的车辆、士兵在公路两侧对向通行,月光落在密密麻麻的钢盔折射出一片蓝汪汪的光。在朝鲜打了这么多仗,陈子忠还是第一次碰见美韩军在凌晨换防,估计是有什么重要的军事部署,难道是兄弟的部队在附近活动?陈子忠正在琢磨,一辆美军吉普刹车失灵,野驴似的冲到路基下,正撞进游击队的潜伏区。战士们的潜伏点分散,隐蔽得很好,十米之外无法发现,所有战士都屏住呼吸,也在偷偷地摸武器。
吉普车正冲进机枪手和吴小毛潜伏点附近的泥塘,车轮压在机枪手的小腿上,碾进了烂泥,腿立时就断了。剧痛中的机枪手唯恐叫出声,他揪掉帽子塞进嘴里,拼命控制着战栗的身体。吉普车陷入泥潭中,司机加大油门前后冲撞,机枪手的腿被碾得血肉分离,裤子被卷进车轮,把人从隐蔽物里拽了出来。司机下车查看时,吴小毛低吼着从烂泥里跳出来,反握刺刀,“咔嚓”一下割断了司机的喉咙,车上的美军士兵手里的枪已经顶了火,举枪就打,吴小毛一个侧步避开,一手抓枪,一手抓他的腰,把他摔到烂泥里,接着,刺刀拽出道寒光,把他扎了个透心凉。
枪声过后,公路上的大批美军蜂拥而至,一时间信号弹、照明弹齐射,把夜空照得白晃晃的,战士们顿时暴露了。
吴小毛背上负伤的机枪手抱着机枪,朝美军连打了几个扇面,在战友的掩护下迅速后撤。
陈子忠双手连射,放倒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美军:“一班、三班掩护,二班,把你们班长抢回来!”
没有指挥官的美军不敢冒进,游击队后撤几公里便是丛林茂密、地形复杂的群山,那是安全地带。战士们沉着应战,以为这次不过是个小小的遭遇战。
贪睡的侯疯子在吴小毛下炕的时候忽然醒了,向来冷静的吴小毛却如战痴般地发了疯。
吴小毛背着负伤的机枪手,跑一段喊他一声,机枪手用拳头砸他的头,表示他还活着。快要接近山脚时机枪手忽然没了声息,他放下一看,机枪手七窍流血,上身被子弹穿了三个血窟窿。机枪手嘴里仍塞着被血浸透的军帽,至死也没哼一声。
吴小毛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三个血窟窿,这三颗子弹本应射进他的身体。
吴小毛折断了几根树枝,盖在机枪手的脸上,喉管里爆出瘆人的嚎叫,弹道交织的夜空似乎在嚎叫中剧烈震颤。
吴小毛抓起轻机枪,不顾一切地冲进弹雨中,把陈子忠和侯疯子的喊声远远地丢在后面。大群的美军士兵后面有几名军官挥动手臂,显然是督战队,吴小毛朝着督战队冲了过去。
机枪子弹刮风般地泼了过去,十几名美军和混在士兵中的督战队军官如同腐败的稻草在狂风中倒下。美军进攻顿时受挫,游击队战士顺势进入山林。吴小毛压低了身子,朝另一个方向狂奔,嗖嗖的子弹在身后穷追不舍。那个方向是一处绝壁。
看到美军漫山遍野地向绝壁围拢过去,侯疯子撕裂了上衣,踩在脚下:“队长,跟狗日的拼了吧!”
“拼个球!二班长不是白牺牲了!”陈子忠话刚出口,顿时心如刀绞。
“撤!”陈子忠勒着侯疯子的脖子,把他拖进了山林。
战士们猛跑一阵,回头瞭望,再跑再回头,他们恨不得把手里的枪抛给吴小毛,让他百发百中的枪法击溃美军,然后狂奔着回到他们身边,在泪花笑骂声中,露出淡淡的微笑,像往常那样,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猛咳。
那个蹲在地上抽烟、猛咳的人就要永远、永远地离开他们了。
陈子忠亲眼看见手雷爆炸时的冲天火光,一个单薄的身体在火光中飞向空中,坠入悬崖,他的身体像被撕成了碎片。
陈子忠无声地张合着嘴巴,两行浑浊的泪水划过鼻翼,一头栽倒在地,他刚刚撤了吴小毛的班长,认为他摸了赵君如的奶子,吼他、骂他、不理他。这样一个为了战友不惜牺牲自己的汉子,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他把肠子都悔青了,他竟让这样一个好兄弟,带着满腹的委屈走进了鬼门关。
游击队返回大河村,陈子忠第一次把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召集在一起,他拍着胸脯,用自己的人格、性命保证:吴小毛绝不会做那样的事,谁再提这件事,就砍掉我陈大胆的脑壳,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陈子忠血脉喷张的吼叫声吼出了朝鲜老乡和战士们的泪,他们哽咽着说不信,说不会,怎么会呢。
吴小毛的坠崖使夜吻事件变成了悬案。
调戏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陈子忠不顾一切地为吴小毛平反昭雪,却忽略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上海的小护士赵君如。
后来,上甘岭战役进入最惨烈的阶段,一个身单体瘦的战士拿着出院证明找到了后勤火线运输队,要求做一名背枪弹的运输员。运输组长见他个子矮,左手还被子弹削掉了三根手指,不太同意,战士说别小瞧人,你的兵能背几箱炮弹?咱比比看。运输组长说,这样,你要是能背起四箱炮弹,走五十米,我就让你去。战士撇嘴一笑,咣咣地给自己装了六箱炮弹,健步如飞,眨眼间就跑出去百八十米,运输队长当场就傻眼了,自言自语地说:邪了,比骡子还能驮。
夜里山路难行,一路上战士不知跌了多少跤,啃了多少泥,却始终把虎背熊腰的运输组长甩在身后,半路上,战士终于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猛咳,运输组长被吓坏了,给他拍背,说不行就别逞强,咳出血了没有?多少战士在这条山路玩命,为了运输弹药咳血、牺牲。战士吐了口清痰,抬头问:有烟吗?
战士不仅在运输小组是第一名,整个火线运输队也拔了头筹。抵达山顶的炮兵阵地,正赶上炮兵集射、疾射,炮手一发接一发地装填炮弹,一口气打了四十多发炮弹,战士火了,过去骂他:“他娘的,老子累个半死,帽子被子弹掏了几个窟窿送上来的炮弹,屁大会儿功夫就让你打光了。”
战争年代的人豁达,炮手也不生气,手脚麻利地装填起炮弹:“又不是你的命根子,心疼个啥?”
夜空被流星般飞来飞去的弹道映得通红,满山遍野红光闪耀,爆炸的气浪卷起一波波的灰尘,美军阵地被炸开了花,在冲天的火光中,一个个碉堡被炸飞,一根根搭建地堡的钢轨被抛了起来,像在空中疾飞的标枪,有一顶钢盔在半空中被气浪拖着团团转,活像在沸水中漂动的烂菜叶子。
战士望着对面山崩地裂的美军阵地乐得蹦高:“你他娘的就多放几炮!累死老子算啦!”
疾射产生的热量烧红了炮管,战士脱下湿漉漉的棉衣披在炮身上,随着嘶嘶的声响,炮声冒出一股白色的蒸汽。
战士下山时,迎面遇到了半截黑塔似的战士,这个战士一把拽住他:“二班长!吴小毛!是不是?是不是你?”
战士连忙缩头,想逃,黑塔战士抱住他,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黑泥,果然是他熟悉的二班长吴小毛。黑塔战士抱着吴小毛哭得地动山摇,几个路过的战士摸摸吴小毛的鼻息,拍打黑塔战士,说哭个球,还喘气呢。
黑塔战士是迫击炮手哑巴,在吴小毛的印象中,他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他告诉吴小毛,游击队已经归建,还叫尖刀连,陈大胆做连长,连里的战士都被扔在大河村了。他们一直以为他牺牲了。尖刀连现在在后方,他炮打得好,被调到上甘岭了。吴小毛也流眼泪,说:“老排长还活着,真好,真好,我对不起他。”
哑巴是炮兵阵地的英雄炮手,他的炮仅用三分二十秒便发射了一百发炮弹,一晚上拉断了三根拉火绳,后来干脆换上根铁丝替代拉火绳。由于装填了太多的炮弹,他的手指已肿得不能弯曲,美军炮排的反击炸伤了他的手和脸,他的耳朵被震得流了血,晕了过去,刚清醒过来准备回炮位,便听见吴小毛骂那个炮手,他马上把他认了出来。
吴小毛告诉他,那天他被炸下悬崖,落进悬崖下面一条湍急的河流中,被冲出了很远,丢到了河岸上,被另一支志愿军游击队救了,几经辗转后被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他觉得对不住陈子忠,出院后想去其他前线部队,其他部队看到他浑身的伤,不准他参加战斗。他会开车,留在后方开了半个月的车,后来车被炸没了,他又跑到火线运输队,没想到遇到了哑巴。
两个人抹了会眼泪,看到花猫似的对方又开始笑,笑完了哑巴回到阵地,吴小毛还是运炮弹,分手前哑巴塞了半包烟给他。
上甘岭战役刚刚结束,陈子忠便接到了哑巴打来的电话,他立即起身,终于在火线运输队找到了吴小毛。运输组长听说吴小毛是神枪手、战斗英雄,一个劲儿地劝他回去:“你这宝贝疙瘩放在这儿白瞎啦,我说从哪儿冒出这个厉害角色,原来是尖刀连的好汉,怪不得。”
吴小毛见到陈子忠就软了脖子,他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抽烟,陈子忠抢过他的烟,把一条中华香烟塞进他怀里:“抽这个,祖国的烟。”
“哎,哎。”吴小毛手里的烟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把脑瓜子抬起来,咱尖刀连没有低头的兵。”陈子忠拽起他来:“走,回去吧。”
吴小毛别过脸:“老排长,我对不起你。”
“啥也别说了,是老排长对不住你。”
两个人跟着运输队下山,踏上返回部队的山间小路。吴小毛说:“老排长,哦,你现在是连长了。出了那事儿,我没脸回去。”
“死了一回,啥债都抵了,回去!”
吴小毛把那发生了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子忠:他和小护士赵君如是同乡,他很久没有听到上海话了,觉得亲切,想多跟她说说话,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赵君如长得像他死去的妻子。游击队出发那天晚上,他挨了陈子忠的批,决定去和赵君如告别,寻思以后再也不和她接触了。来到赵君如睡觉的外屋,他站在炕头前,低头看着那张脸,赵君如和他死去的妻子长得太像了,无数的往事在他脑海里翻腾,他下意识地想摸摸她的手,因为妻子的左手是六指,他觉得可爱,常在夜里一次次地抚摸。他抓着赵君如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正想走,赵君如忽然在这个时候醒了,猛地起身,他的手戳到了她的胸。
陈子忠叹口气:“你媳妇和你一起搞地下工作,死在牢里了吧?”
“不是那个,她是组织上安排的,我们是假夫妻,我的原配妻子是童养媳。我们感情特别好,我十七岁那年她得了肺痨,在乡下,肺痨是绝症,病人叫痨鬼,乡下人说痨鬼死后会有痨虫从嘴里飞出去传染别人,村里的人都得死。我妻子死的那天晚上,我家里人在铁炉上煎了一张软塌塌的稀面饼子,她还没断气就将它盖在了脸上,说是这样痨虫就飞不出来了……她死以后我和家人闹崩了,偷了家里一点钱,上了大学,后来参加了革命。”
陈子忠停下脚步,转过身想安慰他几句,发现吴小毛站住了,缓缓地蹲下身在脚下找着什么。
“咋啦?”
“我好像踩上地雷了。”吴小毛的额头渗出层牛毛汗,他捡起根树枝轻轻地拨开脚下的浮土,确实踩上了一枚地雷。
陈子忠连忙过去,被吴小毛喝住:“是防步兵地雷,美国鬼子的。”
“别动,千万别动,我去找哑巴。”陈子忠转身就跑,哑巴跟青面兽学了不少东西,排除过上百枚地雷。
冲破美军封锁线那天,陈子忠亲眼看见吴小毛被手雷炸上了天,这一次,他听见尖锐的啸声划过天际,回头时看见一发炮弹正落在吴小毛的身旁。
炮弹爆炸,地雷引爆,红光闪过,陈子忠眼前一黑,吴小毛被炸没了。
陈子忠也被炸伤了,他摸索着爬过去,喊着吴小毛的名字,可什么也没了,他找不到残臂断肢,甚至连根完整的手指也找不到。
第二天清晨,路边耸起了一座新坟,那是陈子忠用刺刀为吴小毛挖出的坟墓,坟墓前立着一根刮光树皮的树干,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神枪吴小毛。
埋在土坟里的是一堆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