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鏖战观察所
何楚舞2025-11-28 11:3014,807

  

  忽然出现的游击队使换防的美韩军噤若寒蝉,美军指挥官派出一个韩军步兵营进入深山追击,美军部队则在近处搜寻。怨气冲天的韩军士兵把美军的祖宗三代骂了个遍,瞻前顾后地走了几里路,翻过一个山头便止步于视野相对开阔的灌木林,忙着外围布哨,在边缘地带挖掘散兵坑、追击是美国下的命令,韩军上级下达的命令是自保。

  第二道封锁线的形势骤然严峻,硬闯是赔本的买卖,陈子忠率领游击队在深山里休息了一天,第二天转至永川河,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在天亮前成功渡河。

  傍晚时分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游击队凌晨出发时雨更大了,砸得人直不起腰,急促的雨帘扼住视线,天黑得像口黑锅。受到碰撞的树枝哗哗地抖落蓄积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战士们身上,军装早就湿透了,从里到外像被包在水里。林间小路附近常有美韩军埋伏的暗哨,游击队只能在密林深处潜行,一边走一边用砍刀开路,铁丝网般交错的树枝常会缠住砍刀,惹来一阵低声咒骂。更难对付的是脚下的烂泥,堆积在树下的腐叶烂草浮在烂泥表层,排头兵踩过时可能刚过脚踝,经过几百人的踩踏,队尾的战士踏上去常常没过膝盖。

  战士们为了防止掉队,各班由一根绳子系住,战士们用手牵着绳子在漆黑中踯躅前进。

  永川河距离封锁线不到五里,河面宽两百余米,上游连日暴雨,河水上涨,远远地便能听见河面掀起的滚滚恶浪。暴雨和汹涌的河水帮了游击队的大忙,美军撤走了巡逻队。

  早上三点,天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子忠决定开始渡河。没有船只竹排,战士们用随身的装备做成了简易的渡河工具:美式的军毯,用衣服卷起来围在胸口就成了救生圈;六个空水壶围在腰间也有同样的作用;八个钢盔,口向上,夹在树枝搭好的架子上,便可做小浮排;六张美式两用雨布用绳子串了起来,绷在绑好的架子上成了一只小船,可运送六〇迫击炮和枪弹。

  渡河后,陈子忠清点人数,一个不少,只有一名战士被树枝做的木架子刮伤了手臂。早上五点,雨停天放晴,游击队脱离了封锁线,在一处树冠覆盖的山谷宿营。

  韩军装备着全套的美军货,但和美军比起来他们还是显得太过寒酸了,就像美军某营驻防的第三道封锁线的主阵地,为加固阵地前沿的抗冲击能力,美军一共使用了七千根钢筋,二十四万条沙袋,三百九十捆蛇形铁丝网,前沿阵地延伸处布满各种照明器材和防步兵地雷,埋设了三十八个大型人工地雷,这些一触即发的地雷是把油料和炸药混合装在五十五加仑汽油桶里制成的,爆炸时能产生三千多华氏度的高温。

  游击队没有掌握这个地区的地图,陈子忠派出侦察员外出侦察,很快有侦察员向他报告,三十三里外有一个小型军事设施,既像粮仓又像军火库,警备森严,颇为神秘。

  陈子忠问他,有多少鬼子兵?火力配置怎么样?四周有无可增援的美军。侦察员说,军事设施外围堡垒坚固,但占地面积不大,按照常规驻守的兵力不应超过一个连,附近二十里没有其他美军驻地。

  陈子忠喜上眉梢:“娘的,干他一家伙!”

  丁儒刚说:“两道封锁线之间不应出现这样的军事设施,作为粮食军火储藏设施,它缺乏存在的意义,难道是战俘中转站?老陈,你别着急,等等上级的命令。”

  葛连长指挥的第二游击分队忽然发来电报,说其他三支游击分队已找到了失散的三团,先后与其汇合,不料遭遇美军,第一游击分队损失惨重。他的第二游击分队强行冲破了第三道封锁线,正在救援三团的路上,美军已经察觉了他们行动的目的,派出大量美韩军拦截,要求他马上带领队伍前往接应。

  “打了一辈子冲锋,最关键时刻吃了锅烙,闹个老末。”陈子忠这才知道其他游击队抢了先,他把电报往地上一摔:“葛大头的脑瓜子让他娘骡子踩了,现在接应有个屁用,美国鬼子明摆着弄好套,他钻进去也就算了,还想把老子也搭进去。”

  丁儒刚捡起电报看了两遍陷入了沉思,兵行暗道是制胜根本,游击队的行动意图完全暴露给了美军,犯了兵家大忌,游击战变成了遭遇战,美军得以充分使用优势兵力,火力和机械化运输,强打硬拼是最操蛋的策略,搞不好会被美军一锅烩。

  “按照刚才说的,管它是军火库还是战俘中转站,打!打得越热闹越好!”

  丁儒刚说:“你是想制造假象,牵制美军的兵力?办法不错,不过是不是应该向上级请示再做决定?”

  “请示一圈,黄花菜都凉了。”陈子忠吧嗒吧嗒嘴,像往嘴里泼了碗老白干:“老丁啊,咱们哥俩总算是心往一处想啦。”

  行军休息时,陈子忠把丁儒刚拽到树下,摘下长草编的草帽垫到树根凸起的树根上:“老丁,来,坐坐坐。”

  丁儒刚满腹狐疑,不敢坐:“今天什么日子,你对我这么客气?我知道啦,你脑袋里装的都是惹祸的鬼点子,什么也别跟我说,我不同意。”

  “呀,你怎么总是从针鼻里看人?我找你怎么就没好事,不坐拉倒。”陈子忠一屁股坐在草帽上,给自己点上根烟。

  “这么说真有正事?说吧,只要不违反纪律,上级同意的我没二话。”

  “屁话,上级同意的你敢不同意!”陈子忠换了副面孔,捏着嗓子说:“老丁,跟你请教个事儿,美国鬼子打仗都有啥习惯?美国人想事情是不是和咱们不大一样?”

  丁儒刚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到地上:“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陈大胆嘴里也能说出请教两个字。”

  陈子忠死爱面子,虽说和丁儒刚的疙瘩已经解了,但不懂的事从来不直接问他,就像他学英语那件事,吴小毛是大学毕业,口语水平一般,军事专业术语懂得也不多,他偏跟着吴小毛学。

  吴小毛的事情触动了陈子忠,他不愿意看到更多的战友牺牲,所谓“知己知彼战无不胜”,换作平时,他宁可带着翻译审问美军俘虏,牙缝里也不会挤出“请教”这么别扭的字。

  云山战役后,参战部队印发过一本名为《云山战役战斗经验基本总结》的小册子,上面对被包围和被切断后路的美国士兵做了这样的评价:“他们丢弃所有的重武器,扔得到处都是,而且还会装死,他们缺乏战斗力,胆子小,不具备进攻或防御的胆略……听见枪声,他们便会退缩不前……他们只能在白天打仗,不习惯夜战或白刃战,如果战败,他们会溃不成军、昏头昏脑、士气全无,当无法收到补给时,他们会彻底丧失斗志。”陈子忠以往和美军交战,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情况,第一次和美军空降兵交手后,他觉得自己过分轻敌了,将军生子未必个个如虎,狗熊下崽子未必天生一副熊样,美军中肯定有像他们一样不怕死、战斗经验丰富的部队,各支游击队在敌后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保不齐美军就会派出王牌部队围剿他们,他要趁早学习。

  “说不说?”陈子忠的脸色一红一黑,抬起屁股就要走。

  这回轮到丁儒刚拽他了。

  丁儒刚把草帽划拉到自己屁股下面,抢过他嘴里的烟,叼在自己嘴里:“就这态度还想让老子给你当老师?坐下。”

  陈子忠的脸上多云转晴:“我蹲着听,蹲着舒坦。”

  丁儒刚说:“要说美军和美国人的特点,和日本人不一样,和咱们更不一样,仔细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拣紧要的说。我在印度兰姆伽受训那阵认识很多美国军官和士兵,我这个人喜欢把任何人当作假想敌,那会我就想要是有一天中国和美国开战,让我统帅一支军队,我应该怎么指挥。”

  “你小子也他娘的是官迷。”

  “老师讲课,少插嘴。”

  陈子忠规规矩矩地闭上嘴。

  “在兰姆伽受训那会,美籍教官都是中尉,对待普通士兵没有一点架子,排队打饭时,当兵的见了上尉以下的军官不用敬礼,不像国民党军队,连长就得配个勤务兵,拉屎还得单独用一个厕所。那会有很多训练科目,侦察、爆破、劈刺、枪械、驾驶。我们刚去的时候语言不通,没用过那么好的仪器,经常损坏仪器,美国人有耐心,很少发脾气,但是他们特别严谨,不准许出现任何差错。美国人崇尚自由,我们按照《步兵操典》《射击训练》在训练场上训练,经常受到体罚,美国人就很反对,他们讲究舒适、实用、各抒己见,只要士兵觉得舒服,就不限制射击的姿势。美国人有勇气和魄力,天生不愿被奴役,但是他们比较缺乏毅力,喜欢舒适的生活,怕苦,精神防线比较弱。拿这场战争来讲,咱们展开夜战、近战、精神战,这个战术的制定非常正确,美军天上有飞机,地上有重炮,海里泊着舰船,但是他们听见小喇叭声就想撤退,为什么?意志薄弱。这是小的东西,要说大的,咱们的军队是一支有信仰的军队,信奉的是整个民族的、大的自由,他们信奉的是小的、个人的自由。”

  陈子忠嘴里含着根草梗:“他想睡觉,老子偏烧他的枕头!”

  当天晚上,游击队进入美军军事设施附近埋伏,陈子忠和丁儒刚在最前沿侦察。军事设施外的铁丝网纵深战壕,高矮不一的明暗碉堡形成了立体防御体系,将军事设施围得密不透风。探照灯每三分钟扫照一次,白到泛蓝的灯光把军事设施罩在阴森冰冷的气氛之中。

  陈子忠趴在灌木丛里,头顶着草帽,他的喉管里忽然冒出一串低低的笑声,他把望远镜往丁儒刚手里一塞:“老丁,咱总算遇到狠茬子了。”

  丁儒刚拿过望远镜,冷不丁一看,他心里顿时打起了鼓,军事设施内外所有美军均没有佩戴显示部队番号的徽章,甚至没有人佩戴军衔。直到他一个穿着防弹衣的高个子美军声色俱厉地训斥着放哨的美军,扯掉缠着他脖子上的黄围巾,这才恍然大悟。在徐凯牺牲的那次战斗中就有带着黄围巾的美军参战,他们来自美军那个著名的骑兵师。陈子忠和美军骑兵师交过手,这些美军不是依仗飞机重炮才能打仗的孬种,回头和兄弟部队谈论起来,也不会让人说第三游击分队专挑软柿子捏。

  丁儒刚没见过穿防弹衣的高个子美军,陈子忠眼尖,一眼就瞧出来了,他就是史蒂文森,从陈子忠眼皮子底下溜走的美军战俘。抓到的俘虏从手里溜走,这是他的奇耻大辱。打美军骑兵师是为了给徐凯复仇,打高个子美军能解陈子忠的心头之恨,旧愁新恨堆在他身上,压得他咬牙切齿的。

  遇到一个强劲的美国对手又让陈子忠喜形于色,来到朝鲜后,不堪一击的韩军和依靠重火力掩护的美军让他提不起一点兴趣,最值得回味的只有偷袭美军空降兵那一战,现在终于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对手的对手出现。

  陈子忠以为军事设施里的美军全部来自美军骑兵师,他压根想不到,这支部队汇集了几个美军王牌部队的士兵,组建这支部队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他这样的志愿军游击队。

  史蒂文森被俘后趁飞机轰炸藏到树丛里,几经周折回到了第八集团军。他没有隐瞒在汶城被俘又脱逃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第八集团军司令官,在军官食堂里有人问起他为何消失了几天,他直言不讳,说自己被俘了,差点儿被拖进战俘营。他不像那些打败仗的同僚,埋怨无能的韩军只知道逃命,也没有给自己找任何借口,对这件事他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我被俘了,但是逃回来了。

  史蒂文森被俘的事很快在美军中疯传,“史蒂文森特遣队”刚刚组建,他便做了俘虏,这件事一时成为美军军官们的笑谈,一名素来与他交恶的后勤军官在走廊里遇到时出言相讽,问他被俘时打光了几个弹夹,防弹衣上是不是应该再挂几个手雷,这样才更像个威武的将军。人来人往的走廊顿时安静了下来,军官们的目光落在不同的方向,却都竖起了耳朵等他回答。史蒂文森一句话也没说,上前揪住这名后勤军官的衣领,转身一个侧摔,把他摔到地上,黑着脸环顾四周,之后一脚踩在参谋的肚皮上,跨过他,昂首而去。

  当时,美军第八集军团司令部对史蒂文森有几种情绪,第八集团据司令官仍然信任他,觉得被俘事件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其次是军官们对史蒂文森的嘲笑,“史蒂文森特遣队”的士兵们对他的态度则从开始的愤怒和排斥转变为怀疑。

  史蒂文森回到特遣队,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紧急集合,他当着所有士兵的面,脱掉了防弹衣,放下M3冲锋枪,深深地一鞠躬:“先生们,对不起。站在你们面前的不仅是史蒂文森特遣队的指挥官,还是一个做了俘虏的人。虽然我军准许在特殊情况下缴械,可我还是玷污了这支部队的荣誉,我本应该被枪决,或者像战败的日本军人那样自裁,但我还是回来了,我要带领你们战斗,消灭我们的敌人。”

  史蒂文森默默地从靴子里掏出军刀,倒转刀柄,握住寒光凛凛的刀刃:“我愧对特遣队,愧对你们,现在请你们惩罚我。”

  特遣队的士兵搞不清史蒂文森要干什么,如果是其他军官出了这种事,可能会避开这个话题,有人提起时会耸肩一笑,反问对方,你说我是不是个幸运儿?我做了一回倒霉透顶的俘虏,现在我又回来了,连根头发都没少。

  士兵们猜测着史蒂文森的真实用意,来自其他部队的士兵认为他在做戏,弗里曼这些来自187空降团的老兵坚信不疑,他们认识的史蒂文森可是言出必行。

  足足过了三分钟,史蒂文森把军刀塞回靴子,大声地说:“好吧。中国古代有个故事,统帅严令他的士兵在行军时破坏农田,他的战马却在受惊后破坏了大片农田,他割发代刑。既然没有人执行对我的惩罚,那么就留到战争结束,如果我带领你们消灭了敌人,我就割掉一根手指,如果没有,我用这把枪打穿自己的脑袋。”

  史蒂文森扛起M3冲锋枪往回走,手臂高高扬起:“我欠你们一根手指,或者一条命。”

  防弹衣就那样被丢在了地上,史蒂文森再也没有穿上。

  解散后,弗里曼来到了史蒂文森的办公室,门没关,他看见史蒂文森站在镜子前,便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史蒂文森曾对他说过,镜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可以对着镜子练习演讲,对着镜子咆哮、哭泣,以此调节情绪,但更喜欢对着镜子思考,他觉得那样才能看透自己。

  弗里曼倚着门框说:“咱们应该好好谈谈。”

  “嗯?”史蒂文森抚摸着额头上的一块伤疤,那是他逃跑时留下的。

  “我觉得你变了。在诺曼底你是勇敢、冷静的指挥官,现在你依旧勇敢,但是勇敢得过了头,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极端的纳粹份子。”

  史蒂文森转过头,惊讶的下巴像是要掉到地上了:“弗里曼,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军人的荣誉感和狂热的极端是两回事,如果没有责任,我宁愿死也不愿被俘。”

  弗里曼想劝解他,可最后还是撇撇嘴,转身走了。

  史蒂文森满脸疑惑地看着镜子:“谁也不能真正了解谁。”

  史蒂文森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这时美籍丹麦人汉斯·托夫特给予了他大力支持。托夫特是中央情报局驻朝鲜负责人,曾在北京学过两年中文,后在吉林生活八年,走遍了中国东北和朝鲜北部,对那里的每处铁路和公路都了如指掌。在战略情报局(中央情报局前身)工作时他成功地用破旧的蒸汽货船将大量作战物资运输到南斯拉夫,帮助铁托游击队钳制住数以万计的德军。二战结束后他离开了战略情报局,朝鲜战争爆发后应中央情报局之邀再次出山,他对中国东北和朝鲜北部太熟悉了。在短期内建立起超过两千人的情报网,其中包括从朝鲜难民营和战俘营中秘密招募的特工,他的无线电员以前是韩国电报公司的职员。托夫特和美国空军的关系非常好,因为他为美国空军飞行员争取到大批的资金,这足以保证每个飞行员的口袋里装着三到五块保命的金条,一旦飞机被击中,迫降的飞行员便可以用金条收买当地人。

  当时托夫特正忙着“TP-披巾”行动(为方便管理,中央情报局给某一地区的有关行动规定由两个字母组成的代号,和朝鲜战争有关行动的代号前缀是TP),得到消息后亲自找到了史蒂文森,告诉他,他可以提供向导、信鸽、“躲避和逃遁”观察站,和一支超过五十人的情报小组协助史蒂文森,条件是在他们实施敌后破坏时,史蒂文森可以提供强有力的支持。美国陆军更信任军方情报机关,拒绝给托夫特提供帮助,而中央情报局临时训练的特工人员战斗力十分差劲,他只好寻求和史蒂文森的合作,史蒂文森马上同意这笔交易。两道封锁线之间的美军军事设施是众多的“躲避和逃遁”观察站之一,暂时还是闲置状态。三团和赶去救援的三支游击队被美军发现后,大批美军、韩伪军从四面包抄,战斗异常惨烈。史蒂文森没有急着赶过去,他在征得托夫特的同意后,带领特遣队进驻观察站,他相信活动在美军占领区的志愿军游击队超过四支,不如守株待兔,将所有志愿军游击队一网打尽。

  观察站占地不大,但挖掘了十几倍与地面建筑的地下工事,史蒂文森把特遣队全部藏到了地下,陈子忠在打响战斗之前还不知道他面对的是超过一个团的编制,拥有当今世界上最精良武器和最精锐的美军部队。

  进驻观察所的特遣队员普遍士气低落,史蒂文森严令禁止他们佩戴徽章和其他证明身份的明显标识。弗里曼的很多下属随身带着一些试管、注射器和装着吗啡的可折叠的皮下注射器。他们这样做有两个目的:第一,通过静脉注射吗啡迅速使伤员进入昏迷状态,防止剧痛中的伤员挣扎时给抢救造成麻烦,方便医护兵进行化验诊治;第二,吗啡注射器是自杀的武器,很多特遣队员私下悄悄地议论过很多次,认为在疯子史蒂文森的指挥下,掉脑袋或者被俘的几率更高,他们相信美军的宣传,一旦落在共军手中不会有下场,不如自行了断。

  战斗在夜半时分打响。

  一道道耀眼的红光从地面掠起,六〇迫击炮弹乱锤般地砸在战壕和工事上,爆发出闷雷般的嘶吼,来不及退回工事的美军士兵被巨大的爆炸气浪掀上天,拍到地面,生生地被挤成碎肉。一团团炙目的火光在天地间闪烁,几十枚手雷的爆炸顺利清理出战壕前的一小片雷区,几十名战士紧跟着冲上去,炒豆子般的密集射击过后,一片黑压压的手雷带着沉闷的啸声向战壕罩了过去。

  乱鸟投林般的手雷如同黑压压的乌云,落在美军士兵脚下,像是一个个冒着黑烟的烂地瓜,他们顾此失彼地捡起手雷往外扔,可还是无法抑制接连不断的爆炸。精锐的优势此时显现出来,实战经验丰富的美军士兵立即抄起工兵铲,频频挥动铲子,打棒球似的朝外打,于是战壕上下产生了诡异的场面,乌压压的手雷嗖嗖落下,战壕里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剧烈的爆炸和垂死的痛呼。

  工兵铲只是暂时遏制了美军的厄运,百战成钢的游击队的战士们立即调整投弹时间,他们拽掉了手雷拉环,在手里冒上几秒青烟才扔出来,减短了爆炸延时,往往在战壕上空或接触地面的瞬间爆炸,一名美军士兵挥舞的工兵铲碰到迎面抛来的手雷,还未听到乒乓声,刺眼的火光便骤然在他眼前撕裂,烟雾散去后,只剩下扎满碎石尘土的两条断腿缓缓地倒在血泊里。

  突如其来的猛烈进攻打了史蒂文森的特遣队一个措手不及,经历过二战战火考验的美国大兵们立即在弗里曼的指挥下开始反攻,一鼓作气地把占领最外围战壕的游击队战士打了下去。史蒂文森带着三名火焰喷射手赶到,赤龙般的火焰夹杂着汽油、橡胶和硫磺的呛鼻气味,在战壕前沿燃起熊熊大火,几名来不及撤退的游击队战士浑身包裹着烈火和浓烟,奔跑了几步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数量惊人的美军士兵进入战壕时有条不紊,阵地上的立体防御体系显现出强大的威力,宛如一道铺天盖地的火墙汹汹而来。陈子忠和丁儒刚制定的作战计划是占领观察所外围工事后对观察所围而不打,等待困守的美军向外求援,以求吸引围困三团和其他游击队的美军。他们原想一口吞掉个核桃,没料到放到嘴边的却是块大石头,搞不好就崩了门牙,豁了嘴。

  “节省子弹!侯疯子,你先带着人撤!青面兽,埋地雷,炸他个狗日的!”

  看着在火光中挣扎的战士,陈子忠甩枪就打,可距离太远,无法命中目标,他扭头便大喊:“吴小毛,给老子干掉火焰喷射器!”

  话说出口,他发怔似的看看左右,吴小毛不在了。

  “我来!”

  丁儒刚架起机枪,朝着喷射火焰的方向几个长点射,火焰喷射器的油瓶被击中,“嘣”的一声巨响,火焰喷射手和身边的几名美军被炸上了天,不远处的史蒂文森笼在火光下,陈子忠把他头盔上的白五星看得清清楚楚。他向前腾跃,双手连击,子弹呼啸着射了过去。几乎在同时,几颗照明弹升上天空,史蒂文森看见了交织着明亮弹道,火光中的陈子忠如同怒目狰狞的猎豹,上下翻飞的两支枪便是他的利齿,鼓噪着无情的冷光向他扑来。

  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史蒂文森的额头,在他心尖剧烈颤抖的刹那,他全力向前扑倒,一道闪电从他耳边刺过,钢盔被子弹犁出道白痕。

  “好枪法!”史蒂文森咀嚼着嘴里的沙土,平端着M3冲锋枪,扣动扳机,扫出半匣子弹,还以颜色,但照明弹熄灭,他失去了目标。

  “娘的,算你狗日的命大!”陈子忠立刻下令回撤,他早找好了退路,那是一片一米多高的灌木丛,足以藏下上千人,掩埋一个团的尸体。

  弗里曼率美军投入追击,几名美军踏入游击队发起攻击的地方便被冲天的火光淹没了,七八枚地雷炸得此起彼伏,成功遏制了他们的脚步。获得过荣誉勋章的弗里曼抢过机枪、亲自射击,从战斗打响到游击队撤退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游击队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放置连环地雷,使用的还是美军的防步兵地雷。这名二战的英雄不禁为之胆寒。

  史蒂文森阻止了弗里曼,他再次看见了陈子忠,这个身手敏捷、枪法奇准的中共指挥官,率领几百人的武装就敢夜袭汶城县;不费一枪一弹,用一锅大炖肉俘虏了十几名韩军士兵,并一眼把他从韩军俘虏中辨认出来。他目睹了这名指挥官所率部队的骁勇无畏,短暂的战斗便让他失去了几十名精锐属下,如果守在这里的不是从美军各支王牌部队挑选的精锐,他们损失的会更大。他相信,没有任何一支美军部队能够招架泰山压顶般的重击。

  特遣队停止了追击,游击队随之停止了撤退,分散埋伏在灌木丛中,较劲似的不肯离开。史蒂文森叩击着太阳穴,他分析面前的志愿军游击队敢于进攻观察所,探知兵力部署后仍没有走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吸引美军兵力,为三团解围;二是观察所堵住了三团撤退的路,志愿军游击队要把他引入深山。

  史蒂文森决定只派出小股部队做试探性的追击,其余的兵力随时准备投入意想不到的战斗中。在他眼里,陈子忠是个难缠的对手,狂放不羁,英勇善战,还有些童趣,若不是战况复杂,他真想着亲率部队和他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

  史蒂文森把弗里曼叫到身旁,指着在照明弹照射下依旧漆黑一片的灌木丛说:“我的兄弟,那里藏着一群狮子。”

  弗里曼看见史蒂文森眼里有一团随着狂风跳跃的火苗,他了解史蒂文森,或者说他了解战场上的史蒂文森,他决心和这支志愿军游击队展开一场没有炮火支援、没有飞机掩护、硬碰硬的厮杀。特遣队虽然在人数上占据绝对的优势,但他们无法展开合围,稍有风吹草动,志愿军游击队便会撤离,将他们引入陌生的深山密林。弗里曼立即挑选了两个连的美军士兵,以排为单位,对灌木丛展开了强攻。

  一排排的照明弹升上夜空,如同海面掀起层层巨浪,弗里曼很快便阻止释放照明弹,因为他的眼睛被亮光照耀后更加无法适应漆黑的灌木丛。

  史蒂文森眺望着灌木丛,它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

  E连A排首先接近灌木丛,四周静得瘆人,耳边只有战友粗重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声。灌木丛接近群山,灌木的根部全是过膝的苔藓,人踏上去便会东倒西歪地失去平衡,爬行是最好选择,但是趴在塌陷的苔藓里就像跌进了陷阱,根本无法对四周环境做出有效的判断,那种感觉就像跌进陷阱的野兽,不知道猎人什么时候来,不知悬在头顶的会是什么致命武器。

  A排出乎意料的顺利,各战斗小组分别占据了灌木丛的几个制高点,A排排长向后呼哨,召唤B排前进。呼哨还在嘴边回响,他觉得脖子上像有一条冰凉的毛毛虫在爬,伸手却摸到冰冷的刀刃,他的嘴被一支强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捂住,一支锋利的匕首在脖子上划了一圈,临死前他分明感到脑袋被切了下来。

  A排的士兵们也难逃厄运,他们明明听到灌木丛里有枝条响动,像有啮齿类动物接近,不待他们锁定目标,霹雳般的攻击就开始了,一个个矫健的身影从身旁的树丛里跃起,手持匕首、刺刀,和他们展开贴身肉搏,每个美国士兵都会被两到三名游击队战士包围,来不及开枪,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一晃,身体便被割出了恐怖的裂缝,血像喷泉似的从裂缝洒了出去。A排人数最多的一个战斗小组收缩在一起,听到响声同时开火,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没有收获,枪声稍顿,一片黑压压的手雷便笼了过去,在头顶、苔藓上爆炸。苔藓太厚了,手雷爆炸时掀起一簇簇烟尘和残枝烂草,传出车轮碾地般的沉闷声响。

  弗里曼催促B排支援A排,B排尚未接近灌木丛,迎面遭到暴雨般的扫射,最少有四挺轻机枪和十几把冲锋枪同时勾火,子弹扑扑地射进身体,在黑暗中拽出血线,抛下尸体。停止前进的B排立即向射出红光的灌木丛还击,那里的游击队战士早就转移了,还击产生的枪火暴露了更多的美军,另外一个方向竟然射来迫击炮弹,那是抱着炮筒发射的哑巴,他的转移速度一点也不必其他人慢。地上又横七竖八地倒下一片。

  世界陷入死水般的寂静,灌木丛内外的美军不敢射击,不敢动,拼命屏住呼吸,他们觉得游击队战士都是变色龙,和灌木丛融为一体。游击队的战士们在灌木丛中寻找残余美军,他们用英语喊:“你在哪儿?”“我看见你了。”陈子忠提着双枪仰面躺在陷入地面的苔藓上,含糊不清地用英语咕哝着:“我受伤了,救救我。”他的发音不准,但更像垂死的美军,果然有一名美军士兵冒死爬了过去,陈子忠甩手一枪,他就真的死了。

  弗里曼派人用钩子勾住美军的尸体,贴着地面往回拖,同时搬来了上百个沙袋,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地向前推进,稍微地听到一点声响,喷火枪和机枪同时吼起来,志愿军游击队像是消失了,没有任何反应。

  激烈的枪声从观察所另外一个方向传来,游击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去发起进攻。这一次进攻更加迅猛,火箭筒加手榴弹冰雹似的拍过去,接近着几十把寒光耀耀的刺刀冲上外围战壕,金属洞穿身体的闷响和惨叫在夜空跌宕起伏。

  史蒂文森终于按捺不住,端着冲锋枪参加了战斗,他命令第二道战壕的美军倾巢而出,全力支援战友,他亲自带着一个排截断后路,准备围歼冲锋的游击队战士。这是史蒂文森见过的最惨烈的肉搏,游击队战士面对几倍于自己的美军面无惧色,舞动刺刀左突右杀;受伤躺在地上便用匕首剁美军士兵的脚;刺刀拼折了用拳头,抱着美军掰手指、挖眼睛、掏睾丸,最后拽响手雷同归于尽。

  史蒂文森的包围圈尚未形成,游击队便以班为单位接连发起攻击,他们人数不多,但攻势凌厉,战士们在快速奔跑中精准射击,投射手雷,逼退近处美军后进入战壕,救出被困的战友后交替撤离,不待史蒂文森整合部队便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史蒂文森已经焦头烂额了,游击队从四面八方向观察所发起了进攻,每个方向由一到两个班形成阶梯式攻击,每次战斗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打完就撤,撤退后很快又展开进攻。弗里曼率领的两个连撤回观察所时遭到了伏击,游击队战士在十几米外向他们开火,那种感觉就像把枪架在他们的鼻子上。

  史蒂文森无法适应这种四处开花的打法,刚刚建立的特遣队和长期并肩作战的游击队不同,上下级缺乏默契,各连队无法做到协同作战,游击队发起最后一次进攻时,特遣队在人数、火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但仍基本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处处被动挨打,不敢果断追击,遭受了不小的损失。

  天亮前,游击队的攻击总算停止了,观察所外围的立体防御工事千疮百孔,美军共阵亡五十六人,一百一十二人受伤,游击队伤亡二十七人。

  游击队像是一群得胜的狼,缓缓地隐入曙光即将覆盖的山林。

  战斗开始后观察所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史蒂文森拔掉电话线,关闭电台,不许话务员和外界有任何联系,按照他的逻辑,上级都是一些瞻前顾后、怕担责任、瞎指挥的饭桶,这场战斗是属于他的,谁也不能干预。这下急坏了史蒂文森的上级,他是集团军司令官的爱将,出了差错自己难辞其咎,干脆把情况捅到了第八集团军司令部。集团军司令气得大发雷霆,观察所打翻了天,他这边却没有任何情报,竟然还失去了联系,他命第三道封锁线派出部队前去支援,可一个营的步兵行进到一座大桥时,发现这座钢铁结构的大桥已经被炸毁了,四个巨大的桥墩只剩下半截。

  直到天亮,史蒂文森才接上了电话线,电话马上响了,电话竟然是第八集团军司令官亲自打来的,对方训斥他不接电话,询问战况如何。

  史蒂文森说:“特遣队整夜被一支几百人的志愿军游击队骚扰,发生了几起小规模的战斗。请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少校先生,我能理解你迫切的立功心情,但是你不应该跟我撒谎,我得到的情报是观察所炮火连天,枪声和爆炸声的密度足以证明你的敌人和你旗鼓相当。”

  “尊敬的司令官先生,敌人确实只有几百人。”

  司令官火冒三丈:“经过整夜的战斗,特遣队还没有消灭几百人的志愿军游击队,是这样吗?”

  史蒂文森顿时语噎。

  “少校,我已经派出围剿另外几支中共游击队的部队支援你了,最迟中午就可抵达,第三道防线的一个营离你不到十公里,一个工兵连正在抢修被炸毁的铁桥。”

  “不,这正是敌人想要的,我们不能更改既定的作战计划!”

  “逞强会让我们遭受更大的损失,我不能丢掉那么精锐的士兵。”

  史蒂文森把发出蜂鸣的话筒狠狠地摔到地上。

  此时,陈子忠的游击队在观察所十几里外休整,他让话务员打开电台四处发报:“娘的,美国鬼子了解咱的装备,知道咱有电台肯定会以为咱们不是一个师也有一个团。”

  报务员为难:“队长,都汇报完了,还发啥?”

  “榆木脑袋!团部的话务员小陈不是你老乡吗,给他发报唠嗑,唠老婆孩子,唠年收成。”

  葛连长的第二游击支队给陈子忠发来电报,赫然用的是明码:“狗日的陈大胆,让你跟老子去喝酒吃肉,你偏偏他娘的吃独食。”

  明目张胆的发报引来了美军的侦察机和战斗机,它们贴着山头飞行,树冠随着飞机掀起的大风左摇右摆,似乎要把树木一棵棵地连根拔起,即便这样还是没有发现游击队,恼羞成怒的战斗机漫无目的地扫射,投掷重磅炸弹、凝固汽油弹。

  一轮轰炸后,战斗机拉升起来,掉头返回,陈子忠趁机爬到丁儒刚身边,躺在地上眯着一只眼朝天上瞄:“老丁,我听说兄弟部队用步枪把飞机打下来了。”

  志愿军入朝之初缺乏防空武器,没有制空权,志愿军司令部严令禁止用轻武器向美军飞机射击,一来容易暴露隐藏的部队,二来轻武器能打下飞机的几率微乎其微。兄弟部队顶着狂轰滥炸的飞机在白天强行军,看到一个个刚刚还活生生的战友倒在血泊里,被炸得支离破碎,一名来自黄石的战士举起步枪就打,用十四发子弹打下了一架战斗机。后来志愿军司令部得知这件事后,给他颁发了勋章,他认为自己犯了错误,找到连长要求退回勋章,连长连哄带唬地才把他劝回去。

  丁儒刚不拿正眼看他:“陈大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考虑过没有?打下来当然是好事,打不下来就全暴露了,这几百号人还不够美国鬼子的战斗机塞牙缝。”

  陈子忠朝他挤咕眼睛:“你不是得过国民党的国光勋章嘛?”

  丁儒刚在抗日前线确实因击落五架日军飞机获得了国光勋章,那次他的战友都杀红了眼睛,不管手里拿着什么武器,看见飞机就打,他打下第一架以后日军飞机便接二连三地往下掉,但大部分都是防空炮火的功劳,国民党军队为了鼓舞士气,把他抓了典型,被击落的五架飞机都记在他身上。

  丁儒刚心里没底:“那会儿用的是三八大盖,那枪射程远,穿透力强,用冲锋枪打飞机够呛。”

  “行不行,让枪杆子说话。”

  陈丁两人抽出十几名百步穿杨的战士,远离游击队的隐藏区域,在一片地势开阔的山顶分散隐蔽。战士们将子弹上膛,瞪大眼睛等着飞机。

  陈子忠在石头上嚓嚓地磨刺刀,近处的战士说:“队长,那玩意儿不管用,收起来吧。”

  陈子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信不信我能捅下来一架。”

  第一架战斗机抛光了炸弹准备返航,轰隆隆地从树冠擦过,十几杠枪同时开火,飞行员面前顿时亮起一道火网,吓得他怪叫着逃了出去。

  丁儒刚远远地吆喝:“老陈,不行啊,冲锋枪子弹打出去像打水漂,中看不中用。”

  “急个啥,再等等。”

  两架战斗机循着枪声来了,机载机枪像是锋利的黑镰刀,几棵小树拦腰折断,树枝、石子马蜂似的乱溅,战士们压根抬不起头瞄准,一名战士站起身,追着飞机屁股连连射击,第三架战斗机在他身边投下炸弹,一块巨石被炸烂,乱纷纷的石块压倒了他,砸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听老子的,撤!”丁儒刚拽起两名战士往山下推,这样打飞机分明是往人家枪口上撞。

  战士们陆续撤离,陈子忠不再坚持,这时第三架轰炸机又转了回来,它因为故障晚起飞了几分钟,肚子里的炸弹、凝固汽油弹还没扔光,于是追着陈子忠扔下一连串的炸弹。陈子忠像个破包袱,飞起来、落下,落下去又被气浪掀飞,最后被掀进了水潭。陈子忠抹了把脸,稀里哗啦地爬上岸,不跑了,迎着飞机开枪。

  “他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丁儒刚转身往回跑:“老陈,你跟它较什么劲!给老子回来!”

  陈大胆发了飙,谁的话也听不进。

  战斗机加固了机翼护板,子弹叮叮当当地落在飞机的翅膀上,留下一排白痕,飞行员动了戏弄陈子忠的念头,来来回回地超低空飞行,想用飞机带起的大风再把他拽进水潭。

  弹匣打空了,陈子忠拽出刺刀,拉开架势,气势汹汹地比划拼刺动作,飞行员哈哈大笑,飞得更低了。

  陈子忠侧身跨步,挺胸昂首,左手握刀,右手摸出颗手雷藏在身后,偷偷地拔掉引信拉环,青烟在身后弥漫。

  战斗机绕了一圈又回来了,飞行员不再射击,他刚从美国国内调到朝鲜,听他的战友说中国军人不怕死,就算把枪塞进他们的嘴里,他们连眼也不眨一下。他倒要试试,当一架飞机降落在头顶时,陈子忠是不是还能把腰杆挺得像一杆枪。

  战斗机迎着陈子忠俯冲过去,压低,再压低,他好奇地打量着这名中国军人,像是在打量史前怪兽。

  陈子忠嗖地丢出手雷,飞行员看到一个黑点迎面而来,连忙拉起操作杆,战斗机随即爬升到几百米的高空。和战斗机擦肩而过的手雷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轰地爆响,凌空把一棵松树炸成了秃子。

  战斗机速度太快,陈子忠的手劲太大,他以为拿捏好了爆炸延时,没承想还是和战斗机擦肩而过。

  飞行员见多了在战斗机左右呼啸的高射机枪子弹,敌机追击时造成的血花似的弹幕,但还是被这个想和战斗机拼刺刀的中国军人吓了一跳,他卸空了炸弹,立即返航。他不是胆小鬼,他只是不愿意见到中国军人像枪一样的腰杆,如果杀死这样一个悍不畏死的人,上帝也会发怒。

  战斗机投掷的炸弹引发的山火尚未熄灭,游击队忽然向观察所发起了连续进攻,这次游击队以排为单位,分四个方向强攻。他们没有发起冲锋,爬行到战壕百米左右开始射击,为了节省子弹,每支枪都是单发点射,十几分钟后迅速撤离,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阵地前沿光秃秃的一片,史蒂文森从望远镜里看到游击队留下了一只钢盔,口朝上,旁边码起几个空弹匣,下面好像压着一张纸。他以为能从游击队遗弃的物品中得到什么信息,便派人取回一看,差点儿气炸了肺,钢盔里盛着一坨余温尚存的屎,纸条上七扭八歪地写了一行字:美国老兄,这么长时间,吃你们,喝你们,用你们的子弹打你们,着实无以为报,特奉送新鲜屎尿一盔。

  史蒂文森彻底被激怒了,他立即命弗里曼率领B连追击,一个连留守观察所,他带领大部队殿后,要赶在支援部队抵达前歼灭陈子忠的游击队。B连是精锐中的精锐,士兵全部是从美军第一骑兵师、美军第一步兵师的突击步兵连、美第一海军陆战师中抽调的,实战经验丰富,个个是以一敌百的好手。

  特遣队全部成员在观察所的训练场上集合,史蒂文森把盛屎的钢盔放在脚下,在准备做战前动员时,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看见一座地堡被掀上了天,接着传来激烈的交火和火箭弹爆炸声。

  史蒂文森的眉头拧作一团:“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为了特遣队的荣誉和我们的使命,干掉他们!”

  响应的人寥寥无几,美国大兵们整夜都在战斗,他们疲困交加,只想闷头睡个好觉。一名来自美军第一海军陆战航空大队的少尉站出来,把枪丢在脚下:“中校先生,看看你面前的这些人,他们还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一点水。增援部队很快就到了,为什么不用飞机大炮消灭他们?没有人阻止你建功立业,但请你不要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如果你执意这样做,我会向上级控告你,你剥夺了我们做为人的权力。”

  史蒂文森铁青着脸:“你说我没有人性?”

  “可以这么说。”

  史蒂文森冲过去,鼻子贴着鼻子朝他咆哮:“战争有人性可言吗?为什么中国军队可以笑着迎接死亡,你们还在为早餐耿耿于怀?是的,任务完成后他们都将回到各自的部队,和特遣队没有一点儿狗屁关系,为什么你们可以为捍卫老部队的荣誉流尽最后一滴血,却能忍受别人把屎盆子扣在特遣队的头上?军人,你们配叫军人吗?”

  少尉的目光跳过史蒂文森的肩头:“中校先生,你太冲动了。”

  “你可以抛弃属于你的荣誉,但我不能抛弃特遣队的荣誉。你可以回去睡觉,可以控告我,在这之前我会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枪毙你这个杂种!否则,马上拿起枪!”

  少尉的目光里有了怯意,脚步仍是不动。

  弗里曼从史蒂文森前面拉开中尉,捡起枪塞进他的怀里:“走吧,打个胜仗,戴枚勋章回陆航大队不是件坏事。”

  史蒂文森紧绷的脸部肌肉总算放松了一些,弗里曼开始帮他了。

  青面兽是四班班长,这个班由两个爆破小组和一个战斗小组构成,他在炸毁了一座碉堡后并没有急着撤退,和战壕里的美军对射了一阵,等到弗里曼带着B连向他们扑来才开始边打边撤。弗里曼吃过连环雷的亏,他让几名突击兵和工兵在前面探路,他很奇怪对面的中国军队似乎正在试图把他们诱导到什么地方,但四周根本没有适合设伏的地段,直到绕上一道山梁他才明白,原来中共游击队已经在山梁上构筑了简易的阻击阵地。

  这是丁儒刚挑选的阻击阵地,阵地前沿是一览无余的缓坡,附近全是乱石纵横的矮山,美军坦克无法给予步兵有效的支援,阻击阵地两侧的烂泥潭长达十几里,特遣队无法在短时间内形成合围。

  弗里曼通过步话机向史蒂文森报告,志愿军游击队拉开了阵势,要和他们大干一场。史蒂文森命令他在增援部队抵达前全力攻占阻击阵地。

  弗里曼心里打鼓:“呼叫空军支援吗?”

  “不,这是特遣队的战斗,与任何人无关。拳头对拳头才是真正的较量,冲锋吧,占领阵地或者剩下最后一个人再向我报告。”

  没有火炮、飞机的支援,双方配置的火力基本相同,冲锋枪、轻机枪、手雷、刺刀和匕首,还有拳头、牙齿和骨头。陈子忠所在部队的首长后来谈到这次战斗,说:“游击队战士是从野战军挑选的骨干和精兵,史蒂文森特遣队由美军各王牌部队的精锐士兵组成。美军火力很猛,我们的战士也拿着缴获的美式武器,没有炮火的支援,双方火力的配置旗鼓相当,可以说这是中美两军精锐面对面的大拼杀。”

继续阅读:第十九章 中美精锐大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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