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儒刚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把自己的身世经历,甚至小时候的顽劣隐私反复地跟朴东明说了几遍,说到无话可说,他终于耐不住,不顾眼镜医生的威逼利诱,撇下眼巴巴的朴东明,肩头顶了件外衣,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使骨子里本就刚烈豪爽的丁儒刚习惯了讲粗话,结束软禁闭时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子解放啦!”
丁儒刚的烧伤多在上身,走得慢,但从日出到日落不停脚,他很快发现软禁闭并没有真正结束,他不能像陈大胆那样火里弹雨里痛痛快快的,想帮朝鲜老乡干点活,人家反而热情万丈地搀扶他,像款待贵客般地沏茶倒水。在老乡跟前讨不到好,只好跟放哨的战士走后门。他着实从陈子忠哪儿学了几手,先是拿骆驼牌香烟贿赂战士,接着虎着脸下命令,最后又想挤出几滴眼花。战士更绝,把枪递给他,咔嚓上膛,说:“丁队副,你趁早崩了我,反正队长回来,见你站岗也得突突我。”
丁儒刚无计可施,将手放在冒出粉色新肉的伤口处抓痒,站岗的战士憋不住笑:“丁队副,要不给你摸摸枪?”他气得火冒三丈,“老子有枪,还他妈有手雷!”
溜达一整天,丁儒刚的肚子像塞了火药,是根导火索就能炸个天翻地覆。
陈子忠正盘腿坐在炕上和朴东明商议什么,见丁儒刚进门,便下炕扶他,丁儒刚没头没脸地就是一句:“别扶我,老子有腿!”
陈子忠还是去扶他,并斜着眼睛瞄他:“老丁,你是咱游击队的文化人,有半肚子墨水,还认识洋码子,讲话可不能和咱这些大老粗一样。”
朴东明就笑:“是啊,老丁。偶尔说粗话是能拉近和战士们的距离,不过‘老子’这个词,你用的频率太高啦。”
丁儒刚朝陈子忠身后看,找不到酒,便扫兴地哼哼着:“陈大胆,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和老朴密谋什么呢?别想瞒老子。”
“咱又要打大仗啦。”陈子忠眉头一跳一皱,心里一喜一忧:“这次任务太艰巨,搞不好要砸招牌。大战役要开始了,上级命令咱占领汶城。上次去汶城搞掉了个伪军头目,早把地形摸清楚了,汶城好打不好守,在汶城驻防的两个美军步兵团调防到了别处,城里就剩下韩军警备部队,营的编制,只有两个连,不过兴松里和平城离汶城不到五十里,兴松里有美军两个营,平城有一个整师。”
汶城、兴松里、平城是三座县城,如同一个等边三角形,互为犄角,素有美军占领区的“战略防御铁”三角之称。
三县以南重山连绵,峻岭巍然,连绵不绝的山脉形成互相呼应的天然阵形,占领三县便可毫无遮拦地向南俯瞰,是志愿军进攻南进的绝好冲击地。密集的公路和铁路在三县之间交叉纵横,作为盖马高原中部的交通枢纽,无论从进攻,还是从防御的角度上讲,都是囤积物资兵力的最佳地点。三县以北地势开阔,大部队稍有动作便会被美军觉察,对于机械化的美军而言,五十里是分分钟的事,调动兵力从容不迫。
游击队离三座县城不远,人数少,可趁夜色偷袭汶城,但以游击队区区几百人,想在大部队增援前顶住整师的进攻显然不易。
丁儒刚将信将疑:“不对,这么烫手的任务你怎么会坐得这么稳?”
“上边发电报问咱们的意见,我就找你们商量。”
朴东明眼神一暗,心想:陈大胆的独断专行是出了名的,他能找我们两人商量,说明他心里打鼓,是不是佛诛谷的阻击战把他打怕了,也是,游击队损失太严重,再也损失不起了。陈大胆是个官迷,没有部队他再不能痛快淋漓地打仗,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也可能就此夭折。
朴东明和陈子忠是一起在东北枪口舔过血的老战友,却不如丁儒刚了解他。
丁儒刚爬上炕,说:“陈大胆,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你可不是找我们来商量的,你是来找个踏实的。”
朴东明拍拍脑袋,恍然大悟:“他娘的,差点儿让你给唬了,你小子是不是怕担责任,找垫背的来啦?去,去,去,给首长回电报,以游击队常委的名义回,就说这买卖咱接了。”
陈子忠咧嘴怪笑,捏了捏朴东明的鼻子,掐了掐丁儒刚的脸蛋,笑声更巨。谁不知道他陈大胆天生长了副好牙口,专挑难啃的骨头下嘴,收到上级电报后,他摸到两人屋里,正如丁儒刚所说的,他要的是话,踏实的话最好,哪怕不同意也能刺激他,让他磨磨门牙。
“齐啦,我给上面回话。”
陈子忠洋洋得意,冷不防地被丁儒刚一把拽住:“你得带上我。”
“又不是娶媳妇,入洞房,急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养伤。”
朴东明见过陈大胆发飙,他就像醉得一塌糊涂的山大王,六亲不认,大打出手,他没想到丁儒刚发飙和陈子忠一个熊样,像极了穷凶极恶的军阀。
丁儒刚抓起桌上的药瓶子当手榴弹扔,嗖嗖地不离陈子忠左右,砸在身上砸出青疙瘩,撞在墙上便是粉碎,药片子丢满地。
“狗东西,你敢砸我?”陈子忠红了眼,从来只有他耍横,哪能容下别人撒野。
“砸是便宜了你!”丁儒刚抄起板凳就要劈,“我们哥俩天天被关在这儿,你倒好,又打枪又放炮,缴获条裤腰带都得来显摆显摆。今天更邪乎,有任务你上火着急,过来吃个定心丸,拍拍屁股就走。我今天就当孙猴子啦,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不然我就走着回大部队,把天捅个窟窿!”
陈子忠住过野战医院,理解丁儒刚的心情,他压住火,把手一摊:“老丁,你有伤,再说你是队副,咋跟个娘们似的耍泼嘞。”
“娘们就娘们,反正得带我去,还得让我打头炮!”
陈子忠嘿嘿笑,想蒙混过关,丁儒刚钻了牛角尖,死不让步,两人便僵住了。
朴东明拽了下陈子忠的衣袖:“老丁憋坏了,要不你就带着他,你是急先锋,需要个懂洋码子的军师帮你稳稳阵脚。”
能制服陈子忠的有两个半人,他一怕团长的马鞭,二怕政委的“大喇叭”和紧箍咒,另外半个是徐凯,大事他对徐凯是言听计从,小事说也没用,所以陈子忠历来是个小毛病不断的人。徐凯牺牲了,两个半变成了两个,现在看来又有了半个——丁儒刚。
陈子忠不放心丁儒刚的伤势,还在犹豫。丁儒刚眼珠子一翻,噌地窜到院子里,三两下翻过院墙,折了根绿莹莹的枝条翻回院子,把枝条往炕上一丢,说:“老朴,以后让它陪你说话吧。”狡兔的身手如同在火线上磨炼了十年的老兵,飞快地把炸药包丢进敌人的碉堡,翻身跃下。
丁儒刚咬紧门牙,抑制住喘出的粗气,毕竟躺得时间太久,身子虚。陈子忠不好再说什么,拗不过,便应了下来。
陈子忠留下一个战斗班和医疗队留守,炊事班也都披挂上阵了。
朴东明侧耳听着战士们的脚步声消失在窗外,朝握在手里的枝条吹了口气:“老丁啊,你有种,能制得住陈大胆,不过我还是不服你,啥时候能把我这个瘸子带上战场算你尿性。”
朴东明抓起枝条塞进嘴里,狠咬,咬得满嘴泛绿沫。
汶城面向群山,背依水流湍急的洛同江,四周海拔百米的矮山连绵不绝。汶城地势北高南低,北城依山而建,城前千米之内的树木被砍伐一光,为守军扫清射界,若是强攻猛冲必然会给攻城部队造成不小的损失。
游击队提前六个小时抵达预订地点,天色尚早,距离发起偷袭还有段时间,陈子忠派人反复侦察、警戒,踢不打瞌睡的战士屁股,心想:狗东西闭闭眼吧,下次闭眼睡觉可能是几天以后了。
还有一种可能,陈子忠不愿也不敢想,但不得不面对,这是很多战士的最后一次瞌睡,等待他们的将可能是长眠。
陈子忠虽然累却不能睡,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于是他就和丁儒刚唠嗑,两人之间第一次进行正式交流。
“老丁,你说这仗得打到啥时候?”
“想家啦?”
“不想是假的,家里还有个瞎眼老娘。”
“自古忠孝难两全,古人的‘忠’是对一个人或者一个统治阶级,咱们的‘忠’是对占大多数人的阶级,值啦。”
“回头我介绍你入党,这个指导员你来当好了。说打仗的事儿。”
“实话实说,咱们的装备差,后勤补给困难更是犯了兵家大忌,入朝的时候,别说朝鲜老百姓不相信,我心里也犯嘀咕,这仗能打赢吗?那阵子我还没有真正了解共产党的军队,你们对人不分出身,一律平等,这点我佩服,但我是一名军人,习惯在炮弹堆里看事情:国民党败于失民心,解放战争那会也是实实在在地打了不少硬仗,战斗力方面我了解,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来到尖刀连,尤其认识你和侯疯子这些战友以后我明白了,共产党的军队上上下下都是你们这样的人,此仗必胜。”
“咱是大老粗,咋能和首长比,嘿嘿。”
陈子忠舔着嘴唇,颇为受用。
“精神和理想也许才是战争的第一法则。”
“老丁,你又学究了。”
“这么讲,你说的倔脾气精神才是最重要的,试看咱们部队从上到下有多少你这样的倔脾气,无法计数。”
陈子忠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眯着眼睛看天,许久才悠悠地醒过来:“老丁,打完仗去我家住上一阵子吧,天天喝酒吃瓜,咱种的瓜个个沙瓤脆甜。”
陈子忠把自己从憧憬中拉回来,琢磨即将开始的战斗,同时也在分析丁儒刚的话。
丁儒刚说:“血洒疆场的英雄解甲种田才是对战争最好的诠释,孔子说,‘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我听老徐说过啥剑啥犁。”
“铸剑为犁。”
“对,他说有一天铸剑为犁,战友们的血才算不白流。在河南那会真叫铸剑为犁,成车皮的家伙炼铁锻造成农具,库房里的炮筒里能掏出鸟窝,可美国鬼子又让咱铸犁为剑了。”
“那咱就给他枪枪见红!”
夜色降临,游击队一分为二,由陈子忠、丁儒刚各带一队人马,于东、北两个城门发动突袭,留西、南两个方向供韩军逃窜,战前陈子忠和各班排长交代的很清楚,汶城打的不是歼灭战、缴获战,驱逐守军后要立即投入防御,争取时间是第一位的,谁恋战撤谁的职,谁贪财枪毙谁。
近战、夜战起于红军时期,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后更加炉火纯青,擅长这两种战术的老兵在游击队中比比皆是。战士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潜近城门,摸哨,展开肉搏,如梦初醒的守军鸣枪示警时,游击队已经拿下了城头,乱马般地在城内奔涌。
刺刀顶到肚皮,手榴弹摔在脚尖,游击队的凌厉攻势胜得毫无悬念,守军败得毫无悬念。
第一声枪响掀开了冗长的夜幕,将汶城赤裸裸地暴露在闪动的枪火之下,东、北两个方向传出炒豆子般的枪声,韩军警备部队立即意识到被中国军队包围了,于是令人咂舌的溃逃开始了。
寻求韩军警备部队帮助的史蒂文森当时住在洞明大街,它是汶城的贵族大街,禁止寻常百姓进入,他住所的正对面便是韩军陆军副总参谋长的豪宅,森严的警戒和奢华的建筑不禁让他想起了美国白宫,他叫它“小白宫”。
枪响的前一刻,史蒂文森正站在军用地图前沉思,他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出六个区域,准备在这六个区域进行对志愿军游击队的重点侦察。枪一响,史蒂文森便凝神辨别了几分钟,确定不是偶然事件,于是马上抓起电话拨通汶城警备司令部的电话,但没有人接。
史蒂文森挎着M3冲锋枪冲上街头时惊呆了,站岗、巡逻的韩军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头乱窜,不明真相的百姓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携家带口地逃跑了。百姓的加入使街道变得更加混乱,美式吉普车上的韩军军官鸣枪驱赶着挡路的人,大多数韩军士兵丢掉枪弹以便让自己跑得更快,一些士兵干脆脱掉军装,抢劫百姓的衣服套在身上。
史蒂文森拦住了一辆吉普车,用枪顶着司机的脑袋,押着他把自己带到警备司令部,他冲进警备司令部大楼时才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警备司令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支仍在燃烧的雪茄,厚厚的机密文件就那样摆着,像蔬菜摊上的白菜和萝卜。回到街上他发现,吉普车早就跑得没影了,在极为混乱的街头,看不见一名韩军士兵,城里到处回荡着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偌大的警备司令部竟然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逃得一干二净,警备司令还带走了家眷,史蒂文森不禁哑然:谁说韩军不堪一击,三流的警备部队都有如此惊人撤退速度。
史蒂文森还是追上了一队逃得慢的韩军,他发现韩军也有悍不畏死之徒,他枪毙了跑在最前面的士兵,后面的士兵仍是脚步不停,顶着血雨向他冲去。
史蒂文森的怒火彻底被无奈淹没,他这一刻才明白为何韩军总是一败涂地,他们对志愿军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陈子忠真是开了眼界,大溃逃的人群塞住了汶城的主要街道,别说快速追击,就连通行都成了问题。
突破城门后二十分钟,陈子忠和丁儒刚碰头,分派人手警戒,加固防御工事,随时准备和反扑的美军展开血战。
汶城是举足轻重的战略要地,韩军逃得快,美军的反击也就快。丁儒刚忽然猛拍额头,说咱们也许错了,要是在城里困住一小股韩军,制造巷战的假象,美军的攻势也许会弱一些,起码不会肆无忌惮地炮击。陈子忠说现在马后炮有个屁用,赶紧想辙,天亮以后美军的飞机就来了。
天一透亮,美军的飞机侦察后陆军便会在城外摆开阵势,二三十分钟的炮火覆盖后,炮火延伸,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便开始攻城,游击队区区几百人还不够美军火炮塞牙缝。
“想辙,都给老子想。”陈子忠丢下一句话,拽着丁儒刚直奔韩军警备司令部大楼。
陈子忠一边派吴小毛把韩军来不及烧毁的文件统统用背包带捆好,挖坑深埋,一边和上级取得联系,询问大部队抵达的准确时间,上级回电,要求他们必须坚守二十四小时。
丁儒刚在警备司令部找了部电台,摆弄了一阵便窃听到三名美陆军连长的通话。即便美军基层军官的通话加密程度不高也证实了陈子忠那句话,丁儒刚是个宝。
三名美军连长和上下级的通话向丁儒刚泄露了各种信息:溃逃的韩军守备部队导致美军士气低落,上级命令他们立即夺回汶城,他们拒不从命,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在黑夜中和中国军队抗衡,并说除非联合国军总司令作排头兵,否则他们要等到天亮,侦察机报告汶城的详细情况后再做打算。连长们怨气十足,他们抱怨韩国人都是胆小鬼,因为担当左翼的韩国军队也发生了溃逃,他们缺乏左翼保护,随时可能被围歼。一名美军连长告诉他的同僚,他的部队整装待发,不是进攻汶城,而是准备撤退,他说自己和中国军队打了十几仗,对这支部队的战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的迂回穿插战术几次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丁儒刚坐在电台前,嘴角抖出一丝冷笑。
陈子忠急得拍桌子,说:“老丁,都啥时候了你还笑,这里面叽里咕噜说的是个啥?”
“美国鬼子以为咱要给他们包饺子,不敢进攻汶城。”
陈子忠憋住气,眼珠子转了又转:“有了,咱这么办!”
陈子忠决定在汶城内外放火,火越大越好,要让浓烟把汶城包起来。丁儒刚想了想,摇摇头,城外森林茂密,放火容易,在城里放火可是件大事,部队有纪律,不得拿群众的一针一线,现在要烧人家房子,往轻里说两人会被一撸到底,回去当普通战士,往重里说搞不好要掉脑袋。离开大部队前,酷爱京剧的团长挥着马鞭吼过陈子忠:“陈大胆你给俺听好了,干得好是本分,干不好,哼哼,你小子唱过挑滑车,唱过单刀赴会,要是敢唱失街亭,俺就唱一出斩马谡。”
“按住葫芦起了瓢,顾头顾不了腚,就这么办!”
陈子忠出门吆喝一嗓子,侯疯子和吴小毛几个班排长乐得蹦高,说是夜黑风高好放火,陈子忠追在后面骂,狗东西,烧鸡窝别烧屋,兄弟部队进城还得睡觉呢。
汶城县是美军腹地防御铁三角之一,少不了囤积大量军用物资,侯疯子们舍不得堆积如山的枪弹口粮,只有扛起防寒物资抛上从韩军警备部队缴获的卡车。
一卡车一卡车的汽油、柴油从仓库里拽出来,一卡车一卡车的鸭绒睡袋,冬季缚带防水鞋被丢到大街上,一箱箱的烟雾弹把卡车压成塌架的驴,屁股一股股冒黑烟。侯疯子光膀子披上三条毛毯,咧嘴大骂:“冬天差点把老子的卵子冻裂,王八犊子的玩意还穿不完,放在仓库里给耗子蓄窝,他娘的,真他娘的!”
陈子忠忙得昏头转向,点根烟吞一口便又喊又骂下命令,手指的皮肤猛地一紧,才发现燃尽的烟灼伤了手指。
天幕还涂着破晓前的铅灰色时,美军的侦察机便出发了,飞临汶城上空,飞行员发现被游击队占领不到五个小时的县城变成了一座烟火之城。绵延城外的几十里森林熊熊燃烧,硬生生地把地面烧成了奔涌疾突的红海洋,噼啪作响的树枝在燃烧中飞溅跳窜。翻滚呼啸的火头和裂开的地皮缝隙吐出滚滚的浓烟,借风势荡进城里。汶城上空像罩着巨大到无法形容的乌云,偶尔吹动的大风才会掀开乌云的一角,露出里面冲天的火光,瞬间又被厚重的烟云盖住了。
美军侦察机在城外绕了几圈无功而返,他们无法获知城内军队的数量,只看到漫无边际的浓烟。
汶城内外火光冲天的时候,几十里外的志愿军某师一改昼伏夜行的行军惯例,丢掉了身上用于伪装的枝条,在没有防空武器掩护的情况下全速前进。浩浩荡荡的队伍横刀跃马地在公路上疾行,脑袋上顶着六架狂轰滥炸的美军战斗机。
炸弹砸进人群,红光一闪,罩在中间的人嗖地没了影子,近处的人被气浪抛向天空,但队伍没有停下的迹象。没有一个战士回头,或者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指着飞机跳脚骂娘。大地被炸弹震得乱颤,他们的心跟着像发癫似的疼,但他们不能停,铁的纪律根深蒂固,他们不敢停,怕完不成任务对不起这些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的战友。
汶城上空浓烟更烈,几百名游击队战士以班为单位,在城内大小街头架柴放火,到处是一堆堆剧烈燃烧的木材、被褥、棉花、轮胎、一只燃烧的汽油桶咚地腾空而起,脑袋冒火屁股拽烟,活像发射的火箭。
汶城内外烟雾缭绕,呛得人喘不上气,睁不开眼,看不清十米外的物件。一名战士在街上跑快了,冷不防地迎面撞上另一名战士,两人结结实实地蹲坐在地,扫了一眼对方怀里抱的汽油瓶子撇撇嘴,算是打招呼,又朝各自的方向跑去。
吴小毛找到陈子忠,说两句咳一声:“队长,咱歇歇吧,美国鬼子的飞机早就跑没影啦,枪还没响别让自己造的毒气弹呛死。”
陈子忠愤愤地回应:“早该轮到咱扔毒气弹啦。火候差不多了,烟一时半会不散,哎,见老丁了吗?”
“早回警备司令部大楼喽。”
“狗东西活腻啦,尽往飞机屁股下面藏。”
陈子忠擦了把汗,朝着警备司令部方向健步如飞,警备司令部大楼是汶城的标志性建筑,藏有大量文件,烟雾散去后是美军轰炸机的首要目标。
警备司令部大楼回荡着阴森的潮气,废弃的文件像雪片似的铺满地,陈子忠径直奔向放置电台的机要室,一脚射开房门:“老丁!你他娘的不要命啦?”
丁儒刚摘下耳机,难得露出笑容:“老陈,你这法子还真管用,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部直接给对面的步兵师下命令,让他们进攻咱,你猜那几个鬼子连长怎么说?他们说汶城敌情不明,烟雾笼罩,空军和炮兵无法给予步兵有效的支援,烟雾散了才能组织有效的进攻。”
丁儒刚是金口,难得开口夸人,陈子忠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嘴也就咧开了:“咋,不敢来了吧?”
“压根没动窝。”
“好嘞,你老丁大功一件。”陈子忠把盒子炮伸到后脖颈捅了又捅,算起来他有大半年没洗澡了,浑身像有蚂蚁爬,一出汗就痒得要命。
丁儒刚还想说什么,被陈子忠夺了耳麦,抱起电台就往外走,他没辙,警卫员似的跟上了。
陈子忠找了辆美式吉普,把电台和丁儒刚按到后座,一脚油门上了大街。
街上烟雾大,陈子忠不敢快开,驾车满县城转,丁儒刚绷不住劲儿,便伸长脖子吆喝:“我说老陈,你瞎转悠什么呢?赶紧去前沿阵地,万一美国鬼子来了怎么办?战士们看不见你拼刺刀都使不上劲。”
“肯定不会来,再说还有侯疯子他们呐,老丁,你给我坐稳喽,我给你找个好地方歇着。”
吉普车加大油门,窜进洞明大街,“吱”地停在最高的一栋建筑前,轮胎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黑痕。
陈子忠拉着丁儒刚往里闯,其实里面的人早跑光了。
这就是被史蒂文森叫作小白宫的豪宅,原来是朝鲜首富的府邸,后来不知韩军副总参谋长用了什么邪门歪道,豪宅便改了姓。副总参谋长让小自己十几岁的老婆住进去,还留下一个班的警卫。游击队攻城没几分钟,汶城警备司令便亲自接走了副总参谋长的老婆。
富丽堂皇的豪宅永远刻进了两人的记忆,用陈子忠的话说,客厅比训练场还大,绸缎的落地窗帘够给一个班的战士每人缝件新衣裳,卧室的大床能跑坦克,娶十个媳妇也睡不过来。
最大的惊讶来自衣橱,陈子忠见过堆积如山的军火,见过遍地的腐尸,但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十几米长的衣橱。衣橱里挂着上百件华丽的衣服和数百双皮鞋,像展览似的暴露在眼前,看得他心惊肉跳。
两人像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目不暇接。陈子忠的惊讶中带着炫耀:他陈大胆打下的汶城,夺了这样的好家什,丁儒刚的惊讶更深刻地延伸到战争本质,韩军高级将领的住所如同昔日南京的总统府,志愿军将领却和战士一样,吃粗粮、穿单薄军装,胜利的天平偏向他们,共产党再次证明了他们的理论,雄厚的资本在人的意志面前不堪一击。
壁炉的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收音机还开着,陈子忠迅速融入金碧辉煌的环境,拎着瓶洋酒四处乱窜,丁儒刚一边摆弄电台一边警告他,军情紧急,要喝酒换个时间。
很多战士对国产的白酒情有独钟,就连团长也不例外,他说啤酒是马尿,红红黄黄的洋酒是泔水。唯独陈子忠来者不拒,有老白干当然好,没有白酒,红酒也咽得下,还跟战友们吹:“这白酒就像东北的娘们,性子烈,喝一口就顶了脑门,洋酒正好相反,就像江南的小女子,用猫爪似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挠你的心,醉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有了这番言论,陈子忠占了大便宜,凡是缴获的洋酒统统归他,有一次缴获的洋酒实在太多,他倒了满满一盆,一边泡脚一边喝,说是脚丫子比肚子里舒服。
陈子忠嘻嘻哈哈地应声,对着光滑闪亮的柱子梳理头发,长期的游击战使帅气英俊的陈子忠变成了一个满脸泥垢、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皮肤又硬又糙的邋遢汉。他抖了抖肩膀,浓重的火药味扑鼻而来,腋窝里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汗酸味。
“老丁,让报务员把电话接上,告诉团长,老子把汉城拿下来啦。”陈子忠抱着几瓶酒溜进盥洗室,浴缸的水还是温的,他想也没想,甩掉鞋,脱吧脱吧就栽进了浴缸。
陈子忠小半辈子也没享受过喝酒泡澡的福,况且是在如此奢华的豪宅之中,他高兴,像撒欢的驴在浴缸里折腾,折腾够了往嘴里泼酒,洋酒瓶子长得怪,用木塞堵了瓶嘴,他也懒得找家伙撬,在浴缸沿磕掉了瓶颈,几下子便泼了个底朝天。洋酒像红糖水,比不得老白干,更比不得金顺玉的窖藏陈酿,只有一瓶伏特加喝着还算顺嘴,以前在东北,他一口气喝干了五瓶伏特加,把苏联大兵唬得一愣一愣的。
温水暖身,酒暖心,陈子忠泼了几瓶酒,竟然百年不遇地诗兴大发,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干嚎:“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古来征战几人回……”嚎到最后这句,陈子忠似乎有了醉意,眼角也湿了,他跃出浴缸直奔客厅,客厅的酒厨里花花绿绿地摆了几十瓶酒。
赤条条的陈子忠从盥洗室里踢踢踏踏地走到客厅,身后留下一串摇摆的水迹。
摆弄电台的丁儒刚把火气压了再压,忍了又忍,但还是按捺不住,抓起桌子上的雪茄盒子狠狠地砸过去:“陈大胆,你有谱有没谱!现在是你耍酒疯,说疯话的时候?你他娘的就是进京的闯王!”
“闯王来了不纳粮,闯王来了喝大酒喽!”陈子忠扭过身,把滴落着黑泥汤水的腚拍得啪啪乱响,像抱烧柴火似的抱走七八瓶洋酒。
从不言醉的陈子忠似乎真的醉了,时而高歌,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四野军歌;时而号啕大哭,念叨徐凯,念叨丁儒刚听过和没听过的名字,这些牺牲的战友的名字在战史资料中多半会加上诸如战斗英雄、英烈之类的称号。
陈子忠吟诗,丁儒刚笑得牙疼,陈子忠唱歌他也觉得畅快,听见哭声他跟着眼眶发红。两个多小时以后,盥洗室没了声响,他不放心,直奔盥洗室就去了,嘴里嚷着:“陈大胆,你狗日的让洗澡水淹死啦?”
陈子忠咧嘴皱眉地躺在浴缸里,鼻翼旁泪痕俨然,几个洋酒瓶子在他身边浮浮沉沉。丁儒刚还想骂,可骂不出口,眼泪突地冒了出来,他甩一把泪花,将手伸进浴缸试水温,已然凉了。
“老陈,好啊,说的好,醉卧沙场君莫笑。”丁儒刚打开水管,任由温暖的水流冲刷着陈子忠的身体,任由滔滔的水在盥洗室里肆虐横流。
丁儒刚想好了,天塌下来他顶着,他要给陈大胆站岗。
天擦黑时陈子忠醒了,他脸上挂不住,便捏着肚皮找丁儒刚套话:“老丁,你看咱白不白?”
“大部队说话功夫就进了城,赶紧穿好衣服,让战士看见了成什么样子!”丁儒刚这次由着陈子忠胡闹,嘴里却不松劲。
一会儿的工夫,陈子忠拎着军装又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还光着,是不是让侯疯子传染了,人家光膀子拼刺刀,可没光腚。”
陈子忠把硬邦邦的裤头丢到电台上:“裆都磨烂了,我得换一个。”
军装好找,美式的、带韩军军衔的内裤可是稀罕物。
陈大胆历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在衣橱里左翻右翻,总算找到条称心的裤头,便穿着跟丁儒刚显摆:“老丁,你看咱裤头咋样?好是好,就是有点儿勒得慌,他娘的,住着宅子的也不是好鸟,藏了老多花裤头。”
丁儒刚笑得肺疼:“那是泳裤,游泳穿的,赶紧脱下来。”
陈子忠不信,以为丁儒刚诳他:“扯淡,游泳还穿衣服?就它啦,摸着怪滑溜的。”
丁儒刚拗不过,告诉他:“电话线已经扯好了,团长打来电话,骂你陈大胆牛上天了,喝洋酒洗洋澡,是不是还想找个洋妞给你搓背?看在你破了美国鬼子的铁三角,老子给你记下一马鞭。”
陈子忠哈哈一笑,从酒橱里捡了两瓶洋酒:“老丁,这个给团长留着,他的鞭子抽两种人,一种是打败仗的人,另外一种就是不会喝酒的人,他手底下的营长连长最少都有一斤的量。”
门外的警卫员喊了声“敬礼”,门砰地被踢开,满头满脸的汗泥,前胸后背湿出一轮圆月的增援部队副师长进门就指着陈子忠的鼻子开骂。
“奶奶的,老子赶了一天,被美国鬼子炸没了半个营,你小子倒好,洗得油光锃亮,跟小白脸似的,还套上了人家的花裤衩子!”
增援部队的副师长带着两名警卫员、一部电台、一名报务员比部队提前半个小时进城,原本想着如果火线吃紧,他也抱着机枪和美国鬼子拼一回,没想到汶城风平浪静,游击队连个挂彩的都没有。更可气的是,陈子忠霸占了汶城最好的宅子,耍得不亦乐乎。
“这不是刘大喇叭吗?一天就知道瞎咋呼,好酒都给你留着呐!”陈子忠把摆在桌上的两瓶酒朝他怀里塞,刘副师长黑着脸不接,他干脆塞给他的警卫员。
丁儒刚鼓着眼睛瞪他,心想:陈大胆也是个见人下菜碟的货,说好洋酒留给团长的,掉头就送副师长了。
刘副师长是辽宁省西丰县人,是四野响当当的一员悍将,陈子忠有过火线偷偷喝酒的经历,他每次上阵必带一水壶陈醋,脾气越喝越冲,仗越打越漂亮。他天生大嗓门,绰号刘大喇叭。他中学毕业后考入沈阳小东关讲武堂的炮兵班学习,“九·一八”事变后,经人介绍加入了抗联,参军时,连长看中了他一副铁打的身板,让他做了机枪手。陈子忠加入抗联时他是机枪连连长,一起打过鬼子炮楼,在地窖里争酒差点打起来,陈子忠当班长他已经是营长,陈子忠当排长时他经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介绍到延安,从抗大毕业后任团长,在辽沈大决战时亲自带一个营,直插敌人心脏,端掉了国民党兵团司令部。两人都是冲脾气,但却谈不拢,两句话就骂娘,话多了就要动手,但又佩服对方是条汉子,每次丢下几句狠话就算了。
刘副师长鼻子一歪:“少来这套,我了解你陈大胆,怕给你打小报告是吧?咱不是那人。”
“那是,刘大喇叭坐得端行得正。”陈子忠见他火气未消,硬拽着往盥洗室走:“来,来,大喇叭,你也洗洗,皇帝老子都没享受过。”
“让我用你的洗脚水?”刘副师长唾了口吐沫,走两步顿下脚步,对警卫员说:“帮我记着,打完仗,营以上干部都滚过来洗澡,他陈大胆洗得,咱也洗得。”
“是!”
刘副师长说话就要走,陈子忠说:“大喇叭,你咋跟火烧屁股似的,急个啥,你把这宅子征用了,做你的指挥部吧。”刘副师长头也不回,噔噔噔地走了,陈子忠急忙带着丁儒刚也撤了,丁儒刚故意寒碜他,说:“别走啊,橱子里还有花裤头,你再挑挑。”
客厅的收音机传出美国之音播音员描述韩军战况的报道:“驻守汶城的国军给予共军重大杀伤后安全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