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陈子忠率领的游击队一口气打了几个大胜仗:两次歼灭韩军运输队,缴获大批物资装备,一次炸毁水坝,滔滔的洪水冲毁三处美军阵地,上百辆坦克、装甲车、汽车在水里泡成了废铁。
游击队依靠深山中的村庄群作为秘营根据地。村庄群由五个小村庄组成,距离最近的公路74里,韩军曾在这里围剿朝鲜人民军,给人民军提供藏身的十几户人家遭到灭门,上百人被屠杀,男性村民多数被强迫加入韩军,村中只剩下妇孺老人。
游击队带着振奋人心的战绩和丰厚的战利品顺利说服了四个村子的村民,但在最后一个村子里却遇到了麻烦。
大河村是个村庄中最大的一个,人口多,地势高,位于其他四个村庄的中央,居高俯视,是理想的中心秘营设置地。朴东明带着一队游击队战士前往大河村,上百名老幼妇孺堵在村口,俨然一副胸口挡子弹的阵势。朴东明拿出游说其他村庄的说辞,表明游击队是抗击美国侵略者,解放贫苦百姓的队伍。
“滚!”
一声断喝耳光似的扇掉朴东明的满面笑容,为首的朝鲜妇女三十岁左右,模样俊俏,红口白牙,长辫在脑后绾成发髻,身上穿着朝鲜族传统的短袄长裙,袖口镶着绿色绸缎,衣裙颜色褪尽却很整洁,她的身前站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撅着怒气冲冲的小嘴。
“大嫂,我们是游击队,我们有枪有人……”
“枪能吃还是能喝?”
朴东明把扛在肩头的袋子丢了过去,里面装着罐头、饼干和崭新的毯子。
妇女用脚尖撩起袋口,眼乜着朴东明,猛然朝袋子狠踩,小姑娘跟着踩了几脚,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朴东明上前解释道:“大嫂,你可能误会了,我们是游击队,不抢粮,不害人,是来保护你们的,咱们是一家人。”
“滚!谁的鞋底敢沾上一粒大河村的土,老娘就咬死他!”
妇女摆出寸土必争的气势,牙齿磨出了串脆响,说话间,她突然箭步腾身,飞脚踹在朴东明的胸口,踢得他横飞出去,大头朝下栽进路边泥塘,泥水灌进衣领和袖口,呛进嘴里。
朴东明恼羞成怒,跃起身,蹬蹬地冲过去,几名战士摘下枪跟了上去。
“来,你们有枪,往老娘身上招呼!”
妇女挺身向前,人群如涨潮般地拥上前,拄着拐棍的老人颤颤巍巍,女人们破口大骂,狠掐着抱在怀里的孩子,掐得其泪水涟涟,哭声响彻村庄。
朴东明慌了,不敢用枪,绕着圈作揖:“误会,一定是有误会,要不,要不我回头再来看你们。”
“滚蛋,统统滚蛋!”
大河村近在眼前,庑殿式建筑触手可及,但朴东明灰头土脸地溜了,身后的妇女笑得像打雷。
到了晚上,朴东明把大河村的事情说给陈子忠和丁儒刚。
陈子忠的一双大脚架在火炉前,裹在脚上的潮气和臭气烤出缭绕的白烟,他捞起只鞋砸过去:“让个娘们给拾掇了,窝囊废!”
朴东明不肯示弱:“这叫啥话,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陈子忠揶揄他:“那娘们长得挺漂亮吧,下不去手?”
“咱有纪律!”朴东明把陈子忠的鞋丢回去,“我打听了,带头的妇女叫金顺玉,是大河村的‘穆桂英’,手上有功夫,上次围剿,只有藏在她家的人民军战友没被发现。”
“她家有地道?”
“压根没敢进她家,听说有个家伙的门牙让她踢掉了。”
“啧啧,小娘们有点意思。”
“别张嘴闭嘴的小娘们,叫同志。”
“人家还没跟咱志同道合呢,你说咋整?”陈子忠朝丁儒刚努努嘴:“要不让丁大队副跑一趟?他肚子里有墨水,讲道理嘛。”
丁儒刚背对着陈子忠,也不转身,抖了抖脊梁:“你们是老游击,我得向你们学习。”
朴东明也说该陈子忠去,他是大队长还兼任政委,群众工作是政委的活。
“得嘞,明天我去会会穆桂英。”陈子忠光脚上炕,大剌剌地躺成大字,一根根地揪着胡子:“老子穿着开裆裤练武艺,没有撂不倒的货。”
朴东明面带忧色,眼睛从丁儒刚铁青的脸上挪开:“你可不许动手。”
“咋?就许她往水窝子里按你,不许我以武会友?”
天刚蒙蒙亮,朴东明就醒了,他不放心,想多叮嘱陈子忠几句,可陈子忠的被窝早就塌了,里面没一丝的热气。
天空中飘着米粒大的碎雪,金顺玉舞着笤帚扫院子,冷不防一条黑影越过篱笆,直奔墙角。
墙角堆放着打水用的扁担和两只木桶。
“谁呀?上我这儿犯浑。”
金顺玉举着笤帚拍过去,黑影架起扁担挡住,反手抄起两只木桶,金顺玉迎面踢出飞脚,却被黑影一挑一扫轻易地化解,随后翻过篱笆,眨眼就没影了。
金顺玉追出院子,黑影跑得比兔子还快,她追不上,气得跳脚大骂:“饿疯了?扁担能吃呐?”
无缘无故地丢了过日子的家什,金顺玉在家里坐不住,便拎着把长刀出了门,她把几个村子里的人琢磨了个遍,也没想出谁有这样的身手,能从她手上捡到便宜,回想黑影的个子比高粱杆还高,穿得破破烂烂的,估计是个迷路的土贼。
围着村子绕了两圈,金顺玉便悻悻地往回走,四敞大开的院门吓得她浑身出了冷汗,家里只有闺女在睡觉。
冲进院子,金顺玉听到沙哑的男人声音在屋里乱窜:“蘑菇头,吃糖不?还有两块,再不吃就没有啦。”
金顺玉的闺女熙珍留着齐耳短发,陈子忠唤她“蘑菇头”。
踢开房门,金顺玉看到泪流满面的闺女把猎枪架在炕桌上,没上火药的猎枪指着椅子上嘻嘻哈哈的男人,他吧嗒吧嗒地嚼着糖块,平摊的手掌上放着块水果糖,几张皱巴巴的糖纸踩在脚下。
“熙珍不哭!”金顺玉挥起长刀又剁又刺,男人避开,长刀砍进椅背,拔起时,被男人用两根手指夹住。
金顺玉双手夺刀,身子后仰成了45度,男人面不改色、手不颤,重复着昨晚临时学来的朝鲜话:“我叫陈子忠,我是游击队。”
“呸!”
没等金顺玉骂出口,陈子忠便松手了,金顺玉收不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盘在脑后的辫子哗地散开,一抹潮红顿时罩住了她的脸。她干脆弃了长刀,把辫子狠咬在口中,从门后抄起了根铁枪,照准陈子忠的大腿扎了下去。
陈子忠举着椅子左右遮挡,把金顺玉引到屋角,让她看见清戳在屋角的扁担水桶和满到溢出的水缸。
“我是游击队。”陈子忠趁金顺玉怔住,站在门外,丢了椅子,垂下双臂,不再反抗。
“欺负到老娘头上了!”金顺玉举枪又刺,陈子忠却不躲,昂头依然咕哝着那句话。
金顺玉再举枪,枪尖离陈子忠的喉结不到半寸,逼人的寒气像要割破皮肤,刺出血来,陈子忠浑不觉地望着门框,反复咕哝着那句话。
金顺玉跺跺脚,从水缸里盛出一瓢水,劈头地泼在陈子忠的头上。
春寒料峭,水是刺骨的井水,砸在头上,一滴便是一个冷战。
“我是游击队。”陈子忠竟然还笑,竟然还舔嘴角的水。
哗啦,又是一瓢水。
“我是游击队。”
哗啦!
“我是游击队!”
陈子忠说一句,金顺玉泼一瓢,恨到牙齿发痒的金顺玉干脆盛满了木桶,连桶带水地扣在陈子忠头上。
摘掉帽子,甩头发,抹掉下巴的水珠,陈子忠躬身朝屋里瞄:“没啦?明儿再给你挑。”
陈子忠晃晃悠悠地走了,金顺玉左看熙珍泪珠子悬在腮边,右看门前一片亮晶晶的水,她茫然地理理头发,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
返回驻地,陈子忠的狼狈相被朴东明抓了个正着,他拍着湿透的上衣笑岔了气:“咋,穆桂英今天改唱水淹七军啦?”
“狗东西,亏你笑得出来。”陈子忠抓起条被子披在身上:“要是有口酒,再有两缸水咱也能扛住。”
笑声引来了丁儒刚,他刚露头,陈子忠便把被子摔了,胸脯也拍响了:“她嫌咱臭,咱就洗呗。她是想招个倒插门,咱有原则,不干那事儿,跟她挑明了,过日子的老爷们没有,游击队的几百号弟兄比她的亲兄弟都亲。”
丁儒刚面无表情,想走,朴东明拍着他肩头,让他坐下,笑声依旧不减:“哈哈,看来陈大胆要唱白衣渡江了,我说陈大胆,明天你还去不?”
“去呀,为啥不去,咱是啥脾气,游击队的大当家。”
陈子忠是真把自己当山大王了。
再去金顺玉家,院子里的扁担和木桶不见了,房门紧闭,陈子忠侧耳听了听,屋里有桌椅挪动声,估摸在堵门。他在院子里转圈,铺院子的石块不平,便找了根铁钎凿石块,叮叮锵锵,引得四邻探头张望。清理完院子,篱笆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陈子忠听不见屋里有动静,又在院子里转,找不到斧头,便抽出刺刀径直出了院,直奔林木茂密的山沟,将各种复杂的目光撇在身后。
时间不长,光着膀子的陈子忠扛着五米长,碗口粗的松树回来了。松树的树杈被砍光了,剩下光秃秃的一根好木材,能做房梁,丢在院子里“咚”一声,震得地面往上跳。院子外的村民窃窃私语,说中国游击队不简单,能用刺刀砍树。
屋里还是静悄悄的,陈子忠返回山沟,又砍了一棵树,这棵更长、更粗壮。进院时有村民哄笑,说顺玉姐,你再不开门,上门女婿就得累死啦!人群笑声雷动。
陈子忠不懂朝鲜话,放下松树,擦擦汗,还要走,房门这时开了,金顺玉板着脸撵走围观的村民,瞪了陈子忠一眼,转身进屋,陈子忠赶忙跟进去。
朝鲜的火炕大到能摆下饭桌,可以睡七八个人,金顺玉进屋上炕,陈子忠也上炕,顺手捏了捏熙珍的小下巴,叫了她一声“蘑菇头”。
金顺玉盘腿坐在炕头,丢过去条毛巾让他擦汗:“我不是心软,是怕人看笑话。”
陈子忠眯着眼睛笑:“大嫂,你会说中国话?”
“我是中国人,随着男人来了朝鲜。”金顺玉招呼熙珍坐到身边,“是以前的男人,在林子里打猎的时候被大兵打死了,因为他把打的兔子给人民军吃。”
陈子忠叹息:“可惜了,铁定是条汉子。”
金顺玉的眼睛一亮:“你咋知道?”
“普通猎户有把猎枪、有绳套就够了,你家里又是刀又是红缨枪的,你男人的武艺不赖。”
“比不了你,我两只手拽不过你两根手指头。”红晕在金顺玉脸上打个旋,她话锋一转,忽然拍着熙珍的脖颈说,“磕头。”
满眼怒火盯着陈子忠的熙珍愣了,金顺玉一巴掌扇在她的后脑:“磕头!”
熙珍含着泪花磕头,咚咚咚,火炕要塌了。
“大嫂,你打孩子干啥?”陈子忠拉过熙珍,被她在手腕咬出了个月牙,又回到了金顺玉身边。
金顺玉说:“求你饶了我们娘俩,饶了大河村。”
“这话咋说的?”
“人民军打过来,韩军打过去,今天保我们吃饱穿暖,明天保我们过上好日子,这好日子没看见,我只看见种啥长啥的地荒了,村子变成了寡妇村,孩子听见枪响整晚整晚地都哭。我不管你是黄鼠狼,还是大救星,我高攀不上,我只图过个安生日子,别再让村里的老少遭罪,我们不要枪,要大米。”
大河村的老少不遗余力地帮助过人民军,人民军败退后,韩军把能扛枪的男人都抓了兵役,不愿走的统统割掉下身的物件再活埋。金顺玉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几十个男人的物件挂在村头的树上,血淋淋的一串。
陈子忠抽抽鼻子,目光在房间里乱窜:“真香,大嫂,你屋里有好酒。”
“我撵你呢,还想让我请你喝酒?”
“昨天你浇了我两桶凉水,得喝点,去去寒气。”
“狗鼻子,地窖里的东西也闻得到。”金顺玉在炕上摆上桌子,把窖藏五年的酒摆上,“酒管够,喝完滚蛋。”
琥珀色的坛子装满三斤半的酒,金顺玉含着笑轻轻地摇晃着坛子,丝丝的甘洌酒香似乎要胀破坛子,叮叮咚咚地勾人魂魄。“嘣”的一声拔开裹着红布的塞子,氤氲的白色雾气在播散开来,破败的房间仿佛变成了仙境,只消嗅上一鼻子,人似乎就要醉死过去。
打仗前,金顺玉酿酒,她男人打猎,日子还算滋润,枪一响,韩军抢粮食、抢钱,村民们填不饱肚子,哪有闲钱喝酒。
陈子忠咽口水,抽鼻子:“泡菜的香味真馋人,在东北那阵我最稀罕朝鲜泡菜,行,行,行,泡菜下酒最好。”
“你真是块当胡子的料。”
金顺玉盛满一盆泡菜,在酒桌前坐定,端起酒碗也不碰,咗了口,含在嘴里细细品,许久才见喉咙蠕动,酒成一条细线滋进肚里。陈子忠点着头,不用手,叼起酒猛仰头,酒便泼了进去。
粮食酿的酒甘洌如刀,泡菜嫩白鲜红,酸里带辣,几口便把陈子忠吃得红光溢面,唇齿流香。
有人喝酒浅酌,有人猛灌,唯独陈子忠是一个“泼”字,无论一杯酒还是一碗酒,他抓起来手腕,看似不经意地那么一抖,整杯整碗便泼进口腔,喉咙不动胸不挺,仿佛嘴巴和喉管刹那间不存在了,酒便洋洋洒洒地径直泼进去,仿佛是甘露降在旱得裂出沟壑的土地,消失得了无声息。更绝的是,旁人喝酒难免溅些酒在衣襟和脖颈上,似乎不这样做便不够豪爽,陈子忠泼酒却滴滴计较,嘴巴之外干干爽爽,偶尔有一滴沾在嘴角也会用舌头一再舔上几舔。
没经过大酒阵的人见了这种虎豹气势,早被吓得面容失色,金顺玉不惊不惧,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汉子有这样的豪迈,仍是含了口酒,沉默不语。
熙珍乖巧,金顺玉碗里的酒还能养鱼,她就给添得满满的,上翘的嘴角似乎在说:“你喝一碗,我娘也喝了一碗。”陈子忠佯作不知,使劲儿地往嘴里塞泡菜,黏稠的汁水雨点般地溅落。
金顺玉喝几口,陈子忠泼几碗,金顺玉很快便绷不住了,擦着嘴角问道:“我这辈子最恨两种人,一种偷鸡摸狗,一种是扛枪的大兵,我男人的全家被日本鬼子杀了,他多活了几年,也被大兵杀了。你也是大兵,整天杀人,就不做噩梦?”
陈子忠吃菜吧嗒着嘴,喝酒啧啧出响:“我扛枪,偷你的扁担,占全了。”
“我问你做不做噩梦?”
陈子忠往嘴里泼了碗酒,“咣”地放到桌上:“咋不做,只要不累天天做,梦见死去的战友,梦见被日本鬼子杀的家里人。我家七口人,五口被杀,剩下了我和可怜的瞎眼老娘。”
“你和那些大兵没啥不一样,该死。”
陈子忠抬起头,眼睛比没喝酒时更清澈:“不一样,太不一样啦。大嫂,你知道我为啥扛枪?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样,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外面咋折腾和咱没关系,还是我们连长说的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所以我扛枪,我要报仇,咱不懂大道理,就懂得个血债血偿。”
金顺玉不吭气,一口口品酒。
陈子忠轻轻重重地敲打着泡菜盆:“大嫂,其实我也是来征兵的,你会武艺,有血性,你男人被杀了,你不想报仇?这样,你跟着我,包你连本带利杀个够。”
“我个妇道人家。”金顺玉低眉拍着熙珍:“还得把孩子拉扯大。”
“你不做噩梦?梦不见死去的男人?”
金顺玉忽然翻脸拍桌子,酒坛跳起两指高:“我做啥梦和你没关系,喝完滚蛋!”
“滚不了,我没吃饱。”陈子忠一脸无赖相:“你在东北混过日子,应该懂贫家富客的道理,饭不够酒找齐,酒不够饭找齐,你这待客之道,忒抠门。”
金顺玉笑着,琢磨着怎样把这个赖汉撵走。大河村前后有两个村长被韩军的枪托砸碎了手脚,变成了堆没用的肉球,村长的位子也就空了,村民但凡有个大事小事都要找金顺玉,一来她心细,想得长远;二来村里的后生没有谁敢在她面前跳脚。金顺玉全家在大河村定居那年,泼皮无赖馋她长得俊俏,时常拿话撩她,暗地里给她男人使坏:今天放走了钻了套子的猎物,明天用开水浇她家的庄稼,搞得她家里鸡犬不宁。金顺玉的男人是个火暴性子,拎着猎枪要找人见红,金顺玉却不依,说伤了人还得搬家。那晚,金顺玉摆了三大桌,大河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无赖都成了座上客,她用一只酒碗喝倒了一片壮汉,为首的无赖钻进鸡窝,嘴里咕哝着:“一,二,三,入洞房。”
金顺玉察言观色,以陈子忠的酒量,她未必是对手,即便灌倒了,他要是酒后无德,对她动了手脚事情反而更糟,陈子忠的功夫她领教过。
“饿了?”金顺玉抿了口酒,以酒遮脸。
陈子忠不说饿,只说泡菜好吃,再有三坛也吃得下。
金顺玉的目光刀似的向上一挑:“那好,我喝酒,你吃菜,喝一坛,吃一坛,谁赢听谁的?”
金顺玉的提议可谓机关算尽,酒量大的人胃口未必大,酒在肚肠里转几个圈,撒一泡尿就舒坦了。饭菜则不同,起码得盘踞个把时辰。武松喝得下十八碗“透瓶香”,未必吃得下十八盘熟牛肉,就是这个道理。金顺玉本是爽爽快快、不让须眉的女子,想起陈子忠昨天对她的一番戏弄,恨得牙痒,也就下了狠心。
“咋听?”
“咋听都行!”金顺玉抖动着两个丰满的奶子,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忽闪,陈子忠的齿间若是蹦出轻薄的字眼,她便把酒坛砸过去,杀杀他的威风。
酒阵也是阵,两军对垒最怕折了气势,陈子忠当年和压东洋对阵,喝一碗吼一嗓子,压东洋完全被他的气势压倒,人一寸寸地矮下去,陈子忠反而越发抖擞,趁醉下山,顺手砍翻了两头黑熊。金顺玉见过太多的男人,经过太多的酒阵,男人放不下的无外乎酒色财气,陈子忠这样的男人爱酒更爱面子,可以不拘小节,但不能失了英雄的名头,若是犯了调戏妇女的禁忌,软了气势,酒阵必输。
陈子忠像是不解风情的呆头,自顾自地说:“给我们弟兄个安稳窝就成。”
话音未落,陈子忠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是吃食堆到了嗓子眼。
眉梢的喜色稍纵即逝,金顺玉拎出三坛酒、三坛泡菜,在炕桌前坐定,双手在半空中啪地拍了个响:“来!”
金顺玉坐得正,嗓音亮,似乎擒服陈子忠是手拿把掐的事,陈子忠早没了刚才的气势,他半躺在炕桌前,夹起了块泡菜先要端详两眼,丢进嘴里,挨个牙齿撞上一番才缓缓地下咽,吃一口还要啧啧两声。
陈子忠是老游击,有经验,想在敌后站稳脚跟无非四条:发动群众、建党、建政、建立武装,在朝鲜建党政是人民军的事,游击队不缺武装,独缺良好的群众基础,最难也是这点,毕竟是异国他乡,讨不到老百姓的笑脸,很有可能会饿死在深山老林。金顺玉就显得尤为重要,必须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和游击队一条心。陈子忠不忍心跟这样爽快的女人耍滑,但这顿酒喝的是游击队几百条命。
战争年代的人脾气暴,好酒,每次庆功宴,陈子忠都会遇到几个想出他洋相的刺头,常是用盅、用碗,再用盆。大碗喝酒的男人不稀奇,酒量大的女人陈子忠也见识过。那年在东北,陈子忠陪同老资历的首长策反了一个国民党少将师长。首长有六房姨太太,专挑了六姨太陪酒。六姨太是个惯用软刀子杀人的狠角色,苗条的身材上套了件米色旗袍,高跟鞋哒哒哒地在身后留下了串脆响。六姨太笑逐颜开地向老首长逼酒,被陈子忠拦下,跟她一碗一咕咚喝了十几大碗,六姨太仍是面不改色,道个歉方便去了,少将师长话里有话地说,都说贵军英雄济济……话没落音,六姨太回来了,米色旗袍不翼而飞,白嫩嫩的肚皮上悬了件红肚兜,赤红着眼睛大嚷不醉不归。
女人要么不端酒,端酒最少三大碗,陈子忠见金顺玉细口抿酒,眼睛越喝越亮,知道碰上了能征惯战的酒阵巾帼。她是喝慢酒的高手,一口口细品,整晚都不会醉,陈子忠若还是胡吃海塞,没几个时辰便会被撑破肚皮。陈子忠是农民,骨子里带着土腥味,深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所以他不急。
果然,金顺玉品了半坛子酒急了,眉头挤成了一团:“大口吃,有点爷们儿样!”
陈子忠嘿嘿干笑,看看金顺玉的酒碗又是声嘿嘿。
金顺玉脸上挂了霜,酒喝得越来越快,也不耍滑,让熙珍坐在一边观战。
急匆匆地两坛子酒下肚,金顺玉的目光散了,陈子忠怀里还是半坛子泡菜,金顺玉用酒碗撞着他怀里的坛子:“你输了,你的人永远不许进大河村。”
陈子忠一骨碌爬起来,眼珠子锃亮。
“渴!”陈子忠夺过酒碗,泼进自己嘴里。
金顺玉懵了,酒碗抬到眼前忘了张嘴。
“真他娘渴!”陈子忠左臂抱着泡菜坛,右手用两指夹酒碗,腮帮子横甩,眨眼间,半坛子泡菜进了肚,连汤水都没剩下。
陈子忠风卷残云地吃光了三坛子泡菜,还喝光了金顺玉剩下的那坛酒。
“还有量?”金顺玉自然是不甘心、不服输,按照她的性格,喝倒才叫输,要把胃口喝掉底,醉睡三天。
陈子忠用手背擦掉嘴角的汤水,眼神上下乱窜,带着半分失望半分挑衅:“饿啊,渴!真是他娘的饥寒交迫。”
金顺玉又气又觉得面前的男人可爱,索性一口气拎出十几坛酒和泡菜,在炕上列成两排,颇有些战阵杀气。
“现在正式开始!”
陈子忠撇下了上衣,光着黑溜溜的脊梁,赫然坐上炕桌,张口倒泡菜,伸手泼酒,唬得金顺玉直翻白眼。
金顺玉恨得咬碎玉齿,她已半醉,陈子忠却才是垫底,她自知敌不过陈子忠,却也好奇陈子忠的肚皮里能塞下多少吃食,于是端上大半锅米饭。
“泡菜咸,就饭吃。”
陈子忠撩了眼饭锅,推开:“米饭是稀罕物,留给蘑菇头。”
“家里还有。这锅能煮四斤米,就怕你吃不下。”女人家到底面薄,把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陈子忠不再退让,沾满泡菜汁水的手挖进锅里,大口地咀嚼,吃了两口吧嗒吧嗒嘴,似乎不够尽兴,干脆往锅里倒酒,半口酒半口米饭地吃得稀里哗啦。
陈子忠是个怪才,长了一副喝不倒吃不饱的肚肠,别人用米饭下菜,他用米饭下酒。
中国人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战争年代的人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有办法讲究。
四坛子泡菜、三坛子酒、大半锅米饭都成了陈子忠的肚中鬼,陈子忠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金顺玉彻底服了软,可从她嘴里不会说出个“输”字,只是推了酒碗,平静地理理头发。
陈子忠还在喝酒吃泡菜,金顺玉不言语,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张山猫皮,是她男人生前打下的最大的皮子。她输了酒阵,游击队明天就会住进来,大河村怕是再也不会安宁了。
陈子忠喝酒像喝冤家,话也越来越絮叨,说他死去的父亲兄弟,说他牺牲的战友个个像铁打的豹子,说日本鬼子和美国鬼子一样,撵不走,将来全朝鲜到处都会是寡妇村,得变成寡妇国。
两人从中午喝到点灯,喝得脸红脖子粗,喷出的酒气甚至熏得小熙珍都醉了,躺在炕上说梦话。
陈子忠一天未归,急坏了朴东明,他找来丁儒刚和班排长商量,丁儒刚担心陈子忠会出危险,便提议带人闯村救人,朴东明说话含含糊糊的,说陈大胆人长得俊朗,有女人缘,以前在东北,大姑娘小媳妇看见他就扭胯骨,万一和寡妇睡在一起咋办?侯疯子当场翻脸,发誓陈大胆如果犯纪律,他就摘下脑袋当夜壶。丁儒刚架走侯疯子,他坚持带人闯村,朴东明问他,大河村民风彪悍,要是村民绑了陈子忠,杀了他怎么办?丁儒刚沉着脸说,绑了救出来,杀人偿命。朴东明慌了,说那可不行,但拦不住如狼似虎的汉子们。
那天,侯疯子第一次拿正眼瞧丁儒刚。
丁儒刚带着一个排闯进村子,闯进金顺玉家,迎面嗅到扑鼻的酒味,看见桌上和炕头上的六七个酒坛子傻眼了。
金顺玉醉眼蒙眬地扫着一排乌黑锃亮的枪杆子:“咋?怕我害了你们队长?”
丁儒刚只对陈子忠说:“队长,天黑了。”
金顺玉遭到了冷落,脸上挂不住,抓起酒坛子要砸丁儒刚,被陈子忠拦下了。
侯疯子说话不绕弯:“是,就是怕你害人。”
“我又不是狐狸精,为啥要害人?”金顺玉眼波流转:“我要是真害了呢?”
侯疯子是直肠子:“杀了给队长陪葬,活着没媳妇,死了得有个暖棺材的。”
金顺玉笑得花枝乱颤,她揪住陈子忠的衣领娇喝:“你行,你的弟兄也行,大河村以后就是你们的老窝,我们孤儿寡母的不能报仇,你们帮我们报仇。”
陈子忠笑到打滚:“齐了,齐了。”
金顺玉在炕上爬了一圈,骑马似的骑在陈子忠身上:“咱可说好,水你也给我挑了,柴也给我砍了,还在我家炕上喝过酒,以后你就是我家男人,留在朝鲜还是回中国,我听你的,但有一样,不许丢下我们,不许死。”
陈子忠翻着眼珠,冷不防地推开金顺玉,跌下了火炕,将手指塞进嘴里搅动,喷出的污物四处飞溅。
丁儒刚一机灵,大喊:“醉了!醉了!队长醉啦,快往回抬。”
吴小毛拦住金顺玉,咔咔地给她敬礼:“感谢理解与支持,金顺玉同志,你也醉了,熄灯睡吧。”
侯疯子背起陈子忠往外逃,陈子忠把鞋抓在手里砸自己的头:“真他娘的操蛋,中埋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