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胜新婚,甄二爷和妻子正在土屋里干柴烈火地亲热,国栋弟兄俩却哭喊着跑了回来。夫妻二人只好匆匆收场,人模狗样地正襟危坐,倾听俩个儿子的哭诉。等弄明白后,儿子受欺负的气愤与扫了雅兴的怨恨交织在一起,使他俩不由得怒火中烧,起身拉了儿子,要去谢队长家讨个说法。
谢队长家住在村东头,离他们家有半里之遥。等他俩走到谢队长家门前时,气已经消了。“娃娃们打架,我们大人们瞎掺和啥?还是回去吧,我们不计较这些……”甄二爷说。
“就是,回去吧……”尕花儿也这样说。孩子受到欺负,每一个做母亲的都会心痛。何况,他们的孩子慷慨地将珍贵的糖与他们共享了,他们却不知道知恩图报,反过来抢了他们的糖和水果,是可忍孰不可忍?子不教父子过,她真想追到这些孩子家,特别是那个称王称霸、老欺负别人家孩子的黑狗保家,跟他们的家长好好说道说道,不能把孩子惯成这个样子!但转念一想,孩子毕竟是孩子,就像自己小时候一样,今天打架打得不可开交,明天大家又和好了,倒是掺和孩子打架的大人,轻者双方闹个脸红脖子粗,好长时间尴尬不已,重者由此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庄员、邻舍,何必呢?
说着二人便转过身,朝来路走去。可就在这时,听得身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甄二爷,尕花儿,日妈妈你俩给老娘站住,你俩看你的两个儿子把我家的灶神保打成啥了……”
二人转过身,发现李菊香牵着儿子灶神保的手,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灶神保血头血脸踉踉跄跄,似乎的确被打坏了。
“他尕婶,你先甭急,真是我家这两个娃娃打的?”尕花儿吃惊地问。这俩脬蛋娃,仗着弟兄二人联手的实力,常常在外闯祸,几乎将桦树湾的孩子打了个遍。就是那些年岁比较大、身体强壮的孩子,他俩也是各个击破,常常打得落荒而逃。为这事,她这做母亲的,没少给人赔不是。
“不是你家这两个驴日娃打的,难道是我家灶神保自己打的?”这李菊香八年前是从外村嫁到桦树湾的。据说她的母亲是门源川有名的积极分子,斗地主成了瘾,一天不斗人就憋得慌,土改时不分白天黑夜,翻九架山去外村斗地主。也许是遗传了母亲好斗的基因,还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自嫁到桦树湾,她就就成了闻名乡里的一个刺儿头。平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跟庄员邻居吵个天翻地覆,常常搅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近几年虽然在桦树湾温良兼恭让的乡风的熏陶下,脾气大为改变,言行举止颇有桦树湾贤妻良母风范,但一旦遇事,特别遇到触犯她家利益的事,她那母老虎的本性便会暴露无遗。
“完了,完了!”甄二爷在心里哀叹。
果然,李菊香看见躲在母亲身后的国栋弟兄俩,气不打不出来,抛了灶神保,三步并作两步,劈胸揪住了,“噼噼”就是两个耳光,只打的弟兄二人“哇”地齐声哭了。
孩子打架是孩子的事,你大人瞎掺和不说,还当着人家孩子父母的面公然大打出手,这不是对着母羊杀羔儿吗?尕花儿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打出了血,便气不打一处来,不顾一切跳过去,攥住了李菊香的头发,狠命地撕扯起来。这李菊香也不是省油的灯,也揪住了尕花儿的两条长辫子,并顺势在她的脸上抓起来。
这尕花儿的头发是又多又长,被揪住了,便被扣住了命脉,左右动弹不得;而她的脸,也是又白又嫩,李菊香几爪子抓下去,早被抓得血肉模糊了!
甄二爷不想跟李菊香发生纠葛,想解释解释,如果真是自己孩子打了人家孩子,就赔个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承想这婆娘出手这么快,他还未回过神儿,她已然将他的俩个儿子和妻子伤了!打了他孩子的时候,他还想劝阻,但看到她把妻子的脸抓扯成了五花脸,一股无名火腾腾地升起,当下想也没想,跳过去,朝着李菊香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真值壮年的甄二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手上有着千钧之力。这一个耳光,将不甚强壮的李菊香抽得连同尕花儿一块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双手软绵绵地松开了,鼻血像小河似地流了出来,人也似乎晕了过去。
看到这个情况,甄二爷马上后悔了。有道是好男儿不跟女斗,自己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出手打一个弱女子,不论自己占多大理,也是不应该的。愧疚之余,他蹲下来,扶住了李菊香。
可就在这时,李菊香将一口和着血污的口水不偏不倚地唾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一头扎在他的怀里,一边将鼻血往他身上蹭,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号开了:“甄二爷,你这个土匪出身的畜生,你杀了那么多的解放军不说,还想杀我啊……唷唷……唷……”
这哭喊声惊天动地,在午后寂静的巷道不啻于响起了一连串的炸雷。立时就有人从家里奔了出来,路过的人也纷纷停下来,附近干活的人也纷纷丢下手中的活儿,赶来看这个免费的大戏。
看到人们越聚越多,李菊香把自己的头发撕扯乱了,将鼻血胡乱地抹在脸上、衣服上,装出了一副被打坏的惨象,斜坐在地上,日娘捣老子地哭骂开了。这李菊香在娘家时,本来就是个骂人的高手,嫁到桦树湾后,惊奇地发现,自己甚至自己的母亲,比起尕脚媒婆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尕脚媒婆骂人词汇之丰富、语言之毒辣令她无限惊叹和艳羡。惊叹、艳羡之余,她便有意识地学习和实践,这十余年时间下来,颇得尕脚媒婆真传,骂起人来,比起当年的尕脚媒婆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下,她从尕花儿的两个哥哥杀了解放军被枪毙骂起,一直骂到国栋国梁打了她的灶神保为止,将老杨家骂成了根子里冒着坏水的土匪、强盗等等人渣,将尕花儿与甄二爷骂成了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淫男淫女,将他俩自由恋爱的结合骂成先通奸苟合后结婚掩盖的无耻勾当,甚至将尕花儿与李廷瑞的那段恋情也添油加醋地骂成了她不守妇道、勾引好人家儿女的不齿行径……,直把个甄二爷骂得像一个发情的豹子,攥着拳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在巷道里咬着牙来回奔突,把个尕花儿骂得花枝乱颤只流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早在战争开始之际,就有一小子如飞也似地去报告谢队长。其时,谢队长在前湾里查看还未收割的青草的长势,顺便视察早已收割的青稞、油菜捆子的管护情况。听到报告,便整了整中山装,赶来平息事端。
看到谢队长到来,李菊香哭得更加欢了,但却不敢出言不逊了。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白天睁着眼睛说瞎话,对谢队长哭诉甄二爷一家如何仗着人多势大,欺负她一弱女子,甚至大打出手,将她娘儿俩打成了这个样子。
“好了!”谢队长厉声吼道。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隔壁邻舍,一口吃了个李子——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子?你李菊香是怎样一个人,我老谢还不知道?我当了大半辈子干部,什么人没见过?就凭你那夜猫子叫般的干号,就知道你今天没吃什么亏!
随着谢队长的断喝,李菊香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正在播放的喇叭被人猛然掐断了电源一样。
围观的人员窃窃私笑起来。谢队长转过脸,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些偷笑的人的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仿佛突然吞了一袋水泥。
“你俩也说说,到底是咋回事!”谢队长对甄二爷俩口说。毕竟是当了大半辈子干部的人,知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道理。
“是这样的,谢队长,”甄二爷感激地看了一眼谢队长,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忠实道来。谢队长则点燃了一锅旱烟,蹲坐在半截低矮的墙头上仔细聆听。末了,慢条斯理地在一块小石板上磕掉了烟灰,绑好了烟袋,这才黑着脸说:“李菊香,你也甭哭天号地在这人丢人现眼了,今天这事儿也有你的不对。娃娃们打架是娃娃们的事,你一个大人瞎掺和啥?就是掺和,也哪有火上浇油的道理?”又转过身,对甄二爷严加训斥:“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有道是打架没好手,骂仗没好口,人家女人们撕撕扯扯,你一个大男人就出手伤人,这像话吗?”谢队长先各打五十大板,然后觉得这样处理,这李菊香肯定不答应,又对甄二爷说:“去,你带李菊香到大队卫生室,请先生看看,包扎巴扎,顺便给买点补药啥的!”
看见李菊香坐在地上还不起身,围观的人也还没有散去的意思,谢队长顺势逮住了依偎在身边的孙子黑狗保,屁股上狠狠地给了两巴掌:“都是你们这帮脬蛋娃闲得没事干了惹的祸……”然后回过头对围观的人群说:“你们给我听好了,回去了好好管教管教这些娃娃——这娃娃三天不打,他就上墙揭瓦……”
黑狗保被打疼了还是怕了,“哇”地一声哭了,狠命挣脱爷爷的手,飞也似地逃了去。
那时节,农村人都忙得顾不了孩子。缺乏管束的孩子们老是闯祸,闯了祸,家长唯一的教育方法就是狠命地揍,所以孩子们大都被揍怕了。今日一听谢队长说大家回去后好好管教管教孩子,那些今日抢了国栋国梁糖块和沙果的孩子们便一个个不敢回家。但他们又能到哪儿去呢?结果是那天晚上,他们一无例外地遭到了父母的一顿狠打。
这场意外的争斗就这样在谢队长的调节下风平浪静了,但这场争斗却给人们的心中尤其是当事人甄二爷夫妇和李菊香心中留下了两个不祥的阴霾。一个是,怕那些没收割的庄稼唯恐遭到冰雹的袭击。在门源川里,人们特别忌讳庄稼未收割的季节女人们吵架,都认为那会招来老天爷的惩罚。而这惩罚,常常就是那突如其来的冰雹。另一个是,李菊香在甄二爷脸上那合着血污的一口唾沫,会给甄二爷带来霉运。
第二天下午,一场多年不遇的冰雹果然不期而至,将未收尽的庄稼打了个七零八落。冰雹过后,人们突然意识到这场天灾的诱因是昨天甄二爷家同李菊香的那场争斗,而罪魁祸首则是这帮脬蛋娃。于是大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到家,逮住那些孩子又是一顿狠揍。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这些庄稼是农人们一年的希望,心痛庄稼的家长们将失望和懊恼全部泼到了孩子们身上,他们揍得是那样的着实,只打得那些孩子先是杀猪也似地嚎叫,继而挣脱后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