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时,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据医生讲,他被救上来时,已经极度虚脱,在医院最精干力量的精心救治下,昏迷了这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奇迹,真是生命的奇迹!”据说他俩在井下困了整整二十多天。这次事故总共死了五个人,唯有他和肖金宝活了下来。那医术精湛的院长兼主治大夫不停地摇头感慨。他行医四十多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喝一些污水、吃一些树皮就可以存活这么长时间。感慨之余,他叮嘱医生们对这俩人的生理指标做一个全面的检测,然后作为年内医院的一个重大课题加以研究,年终写一篇高质量的论文,争取发表到国家级的医学刊物上,不仅填补医院这方面的空白,也为明年退休前拿个高级职称积累资本。
听说救下来的那俩人苏醒了,姚书记打算这天到医院去看看他们。大夫们接到姚书记秘书的电话后,就忙不迭地收拾起来。实际上,病人稍微恢复了一点元气后,他们就给他们洗了澡,理了发,浑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尽管如此,听说姚书记要亲自来医院看望这个劫后余生的工人,院长一大早就安排两个护士,给他俩换了干净的病号服,又精心帮他们刮了胡子。
这时候,二人的意识都已经非常清醒了。听说姚书记要来看望,二人同时被惊得冷汗涔涔。这是一间四周洁白、干净安静而且只有他们俩人居住的特护病房,等医生们都出去后,他俩不约而同地挣扎着着想坐起来,并且想逃走。但是他俩仍然极度虚脱,浑身酸软得连翻个身都非常吃力。
“听天由命吧!”肖金宝无奈地说。到这个时候,他俩都怨恨老天爷为什么不在那井巷里把他俩一并给灭了,也怨恨自己千方百计求生,致使现在活了下来。活下来了又得被逮捕被枪毙,遭受奇耻大辱。
太阳照在窗户上不久,医院走廊里就传来了一阵紧张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长引领着姚书记走了进来。甄二爷侧脸打量,发现姚书记苍老了许多,南方人特有的细腻白皙的皮肤上,已经爬满了皱纹。腰也佝偻着,像一个背负重物的老头;走路一瘸一拐,完全没有了当年剿匪时的矫健与精干了——看来肖金宝言之不谬,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他确实被打折了腿确实遭了不少罪。
“你好!”姚书记首先将手伸向了靠近门口的肖金宝。肖金宝早被医生们扶了起来,看见姚书记伸出的手,也下意识地从被窝里伸出了手。但就在两只手接触的刹那,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是你啊?”医生们发现姚书记的脸色突然由欣喜、关切和热情变得厌恶、漠然甚至有些懊丧了。但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只停留了那么几秒钟,他便恢复了常态,恢复了以往那种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常人无法窥探到他内心世界的平和、安定的神色。
“好好养病吧!等养好了病再说!”他拍了拍他的被子,以示慰问和关切,然后转身向甄二爷的床前走来。
“你好!”他同样礼节性地朝他伸出手来。也就在两只手接触的刹那,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接着姚书记又轻轻地惊呼了一声:“是你啊?”
这两声惊呼让医生护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都疑惑这权重一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姚书记为什么为认识这两个又黑又脏的煤娃娃?
但两只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你这两年跑哪儿去了啊?我叫公安局刘局长一直找你,可就是找不到!”姚书记似乎有些动情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姚书记!”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犯了杀人罪,公安局长哪有不寻找之理?
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护士、院领导及县上安检等部门的负责同志,很显然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姚书记同样拍了拍甄二爷的被子,说:“好好养病吧,等养好了病再说!”接着示意工作人员将带来的水果、鲜花之类的礼品分别放在了二人病床旁的桌子上。
这时,秘书在姚书记耳边低语了几声,姚书记点点头,转身对他俩说:“我有点急事要去处理,你们就精心养病吧!”说着就转身往外走。走廊里里,传来了姚书记叮嘱医生什么的声音。他俩不约而同地想,肯定是姚书记叮嘱医生看管住他俩,千万不要让这俩个罪大恶极的罪犯体力恢复后再次逃之夭夭。
“你不该救我们的!”肖金宝噙着眼泪,冲他的背影呼喊。但姚书记已经走远了,走廊里又恢复了那种医院特有的安静。
病房里也安静下来了。肖金宝兀自在哪儿嘟囔,“其实不该救我们的……”
之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看望他俩,他俩也从他们的口中知道,透水事故发生后,姚书记真如他俩想象的那样,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矿山,调动了全县所有的力量来救援。就是过了最佳救援时间,人们都认为不可能有幸存者,纷纷建议撤离时,姚书记仍然坚持要不遗余力地实施救援。“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不然绝不停止!”那二十多天,姚书记蹲守在救援现场,饿了啃一口馍馍,渴了喝一碗伏茶,困了裹着黄军大衣随便在哪个工人宿舍迷糊一会儿,成天黑着脸,收拾得底下实施救援的人连个大声都不敢出,更不用说懈怠和偷懒了。
正是由于姚书记的坚持,他俩才得以获救。据说他俩被抬出井口的一瞬间,姚书记这个身经百战、刚强如铁的汉子扶着担架竟然热泪横流。参加救援的近千个硬汉子也泪水潸然。大家不仅仅为他俩的获救而高兴,为姚书记没有轻言放弃、不遗余力救援的伟大壮举而感动,也为共产党和政府尊重底层民众维护生命尊严的崇高品格而欣喜,更为战争、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沦丧人性的复苏而激动!
姚书记走后,医院对他俩的救治似乎更加精心了。用的药都是很贵的补药不说,伙食也变得非常精致和丰盛。他俩想,这也许是政府的特意照顾,就像被判决了死刑的犯人伙食往往也很精致和丰盛一样。伙食越是好,肖金宝越是痛苦、焦虑和烦躁,似乎比被困的井巷里吃得还少。甄二爷可是敞开肚皮大吃特吃,心想反正一死,就是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住院一个多月后出院时,肖金宝依然气息奄奄,而甄二爷却是又白又胖,像一位公社书记。
出院这天,他俩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等公安局刘局长带去看守所。但来接他俩是不是警车,而是县委、县政府的两辆小卧车,司机只说了一句:“本来姚书记要亲自送你俩回家的,可他临时有事走不开,特地安排我们送你们回家!”他俩想,也许是姚书记怜悯他俩大难不死,特地允许回家更跟亲人见上一面的。
甄二爷被送到桦树湾时,天差不多黑了。谢队长听到消息后领着乡亲们在村口迎接。他刚下车,儿子国栋、国梁和女儿国芬扑了上来,哭喊着依偎在他的怀里。妻子尕花儿远远站在人群中,喜极而泣。
看到乡亲们,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他激动地走上前,一一跟他们拥抱握手,但就在这时,他两眼呆滞,浑身战栗,惊悚地叫道:“鬼,鬼!”说着往后便倒。
人群立即发生了一阵不少的骚动。自小被鬼故事熏陶大的桦树湾人骨子里对鬼充满了恐惧,此时太阳已经落山,阴气大盛阳气渐衰,正是魑魅魍魉开始活动甚至肆虐的时候,因此人们不觉毛骨悚然。
“屁,哪来的鬼?”还是谢队长胆子大,掐住了甄二爷的人中说。
“那不是鬼是啥?”苏醒过来的他指着已经近前来的李廷德,兀自惊魂不定地说。
“哈哈!”李廷德大声笑着,“原来楚麻沟那一枪是你狗日子开的啊?险些要了我的命!”
“你没死啊?”这回轮到他吃惊了。
“我福大命大,那么容易死不了!”接着他告诉他,那晚他那一枪确实打中了他,但没打到要害处。后来送医院救治了一段时间,就恢复如初了。“你不知道啊?我有个晕厥的病,特别是受不得惊见不得血……”
“你害得我好苦啊!”他跳起来,捶了一拳李廷德。
李廷德也回捶了一拳,笑道:“你狗日子也少没害我!”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都发出了真诚而爽朗的笑声。
“就是打死了,你也犯不着逃跑啊?那只是误伤,最多只判几年!”谢队长不解地问。
“哎,谢队长,我们家跟他儿子李红卫有那么大的恩怨,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啊?谁还相信我不是借机报仇?……哦,对了,你儿子李红卫呢?怎么没看见?”
“唉!”李廷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捂着脸躲到人群后边去了。
“不管他,难得你大难不死又回来了,我们好好喝两盅去……”说着不由分说,揽着甄二爷朝他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