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7,820

  

  野鸡岭是无法待下去了,家也是无法回去了,于是他一改初衷,决定接受吴矿长的安排,到新煤矿去。

  新煤矿距国营红旗煤矿只有一公里之遥,二者隔山相望。红旗煤矿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他们这儿因为正在探矿,所以冷清许多。但甄二爷知道,一旦这里开始开采出煤,那么他的末日也就到了,为此他暗暗叮嘱自己,到时候一定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前离开这危险之地。

  时间真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过去了大半年。这段时间,他们一行十多人也在那个山坡上倾斜四十五度掘进了大约五十米后,终于打到了煤层。这煤跟红旗煤矿同在一个矿床上,所产煤是一种优质无烟煤,具有低灰、低硫、挥发性适中、可磨性好、发热量高的优点。产品除了供应门源川及周边地区农村,满足其生活所需外,大部分作为工业用煤,销售在西宁、兰州以及更远的陕西、山西地区。

  但这种矿是一个高瓦斯矿,屡屡发生瓦斯爆炸事故。这点让肖金宝和甄二爷忧心忡忡,多次向吴矿长建议要高度重视这一问题,但吴矿长一方面要管理野鸡岭的那些小煤窑,一方面在外边照顾那个女人,哪有时间来管这儿的事啊?

  到野鸡岭后不久,甄二爷就听煤娃娃们说吴矿长在岭下“维了一个连手”(养了一个情人),后来他发现大家言之不谬,那家伙果然常常收拾得衣冠楚楚跑到山下彻夜不归,第二天往回爬时两腿像两根香蕉,绵软无力。到后来整个人瘦成了一根草棍儿,让人担心吹一口气,他就像铁扇公主芭蕉扇下的孙悟空,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的,没事的!”打到煤层不久,他听了甄二爷和肖金宝的建议后,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这是新矿,深不过六七十米,哪有什么瓦斯啊?……只要多加注意,做好通风之类的工作,我保证,啥球事儿也没有的……”

  但就有了球事儿。一场白毛大雪后的午后,甄二爷他们刚下中班,大家端了饭碗纷纷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吃饭,突然听到了一声惊雷般震耳欲聋的响声,接着看见,从那倾斜着的井口里冒出了长长的火舌,就像土铳枪的枪口。顺着火舌,井口停放的三辆矿车像子弹似地被射到了近百米外的南山,直直地插在了厚厚的积雪中。

  “天啊!”甄二爷他们惊呆了,手中的饭碗不约而同地掉在了地上,接着大家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煤井。

  整个煤井有一种灼热感,同时散发着难闻的焦臭。“完了,完了!”甄二爷心想。这班下井的五个工人,是清一色的第四生产队的社员,而且都有亲戚关系,不是父子兄弟,就是郎舅妹夫。这门源川人十分重感情,干个活儿做个买卖,就喜欢跟自己的亲戚搭伴儿。这有个好处是相互信任,配合默契,相互照顾,人力资源能够得到最优化配置,坏处是遇到这样的灾难,那可是遭到了灭门之灾。

  在掘进面也就是煤茬子前面,五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别动,别动……”颇有救护经验的肖金宝大声呼喊。大家立马醒悟过来,如果此时这几人尚有余息,慢慢调理,还有生还之望,如果冒失地喊叫、挪动,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肖金宝跪在那儿,一一查看伤情。在矿灯下,大家发现这几个人全部面目全非一片焦黑,身上的“的卡”面料的衣服全部凝成了硬块,但探探鼻息,都有微弱的气息。

  肖金宝长长出了一口气,吩咐甄二爷:“赶紧找水!”甄二爷如飞也似窜出深井,从灶房提了一暖瓶水过来。几勺温水灌下去,那几人悠悠地从阎王殿上回转过来,微微睁开眼睛,转动了几下眼珠的同时,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好了,好了……”肖金宝安慰说。接着吩咐大家轻手轻脚地将他们抬出了煤井,抬到了山下一赤脚医生那儿,一面先行救治,一面飞报矿长吴有益。

  天擦黑的时候,吴矿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怎么样,伤得严重吗?”他顾不得跟别人打招呼,径直问在一旁忙乎的赤脚医生。

  “所有人都是全身百分之百的深度烧伤!”赤脚医生搓着脖子上的污垢说,“我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但接下来得送到大医院去,我这儿就没办法治了……”

  吴矿长一听得送到大医院去,一下急了。要知道,五个人全部住大医院,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哪来那么多钱啊?更可怕的是,到了大医院,消息肯定会走漏出去。一旦公社、县上的领导知道他负责的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他这个矿长当不成了不说,说不得还得追究责任。这责任追究的,光不是他一个人,恐怕王书记、主管的副县长都脱不了干系。按照惯例,这类没死人,或者死了一个两个人的事故,一般都私下了解。这样做,当官的落得个耳根清净,矿长们出点血仍当矿长,日后多出几矿车煤补回损失,受害人也能拿到一笔钱可以养家糊口,皆大欢喜。所以,他沉吟了片刻说:“能不能不送大医院,就在你这儿治疗?……这医药费、住宿费啥的,一份都少不了你的!”说着,从黑皮包里掏出了一沓崭新的钞票拍在了桌子上。

  医生看见那一沓不少于一千元的钱,顿时两眼双光,犹豫着似乎要接下这笔买卖。

  “不行!吴矿长你咋能这么做呢?”甄二爷跳了起来,“你不是没看见,这儿的医疗条件,能把这几个人治好?”

  “就是,就是……”肖金宝几个人也随声附和。

  “我们到外边去说!”吴矿长揽着他们几个人的肩膀往外走。到了外边,他严厉甚至有些愤怒地说:“日妈妈我是矿长,煤矿出了事故我全盘负责,治好治不好关你们一帮煤娃娃球事儿?真他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

  “吴矿长……”甄二爷面对他的辱骂隐忍着解释,“你不是没看见,这几个弟兄烧成了那个样子,这儿除了一点碘酒、软膏之类的药外,治疗这烧伤的药啥也没有,你们能治好吗?”

  “这有啥问题?没有药,叫医生根据需要去进嘛!”吴矿长毅然决然地地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一旦治不好死了人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也负责?你能负得了这责?”甄二爷冷冷地说。

  吴矿长吃惊地看着他,他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在他的影响中,这人老实、懦弱、木讷甚至有些冷漠,今天这是哪根筋错位了,居然一反常态,公然挑战一矿之长的权威和尊严?

  “哼哼!你以为我负不了这个责?”吴矿长面部肌肉抽搐着问。

  “我认为你负不了这个责!”甄二爷平静地说,“这些人大难不死,你就有责任把他们治好!如果不好好治疗,让他们死了,或者留下啥后遗症,你是负不了这个责的!”

  “……”

  “如果你要坚持不送大医院,那么对不起,我现在就去报告王书记,然后还会报告县委县政府!”

  “你……”吴矿长气得直打哆嗦,但随即口气软和下来了,“这样吧,医生你去照顾别人,我们几个人在这儿好好合计合计……”

  看着医生走了,他从黑皮包中抽出了几沓钱,放在甄二爷肖金宝他们面前,“这是一千块钱,你们几个拿了,……就算是我付给你们救人的工钱!这儿的事就交给我了,你们现在就回矿山去上班,千万别给人说发生事故的事儿……你们看好不好?”

  任秉承、李三娃几个人将钱揣进了衣兜,一连声地答应:“好、好,吴矿长,我们不说!”

  肖金宝看了看甄二爷,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吴矿长,人命关天,这钱你还是拿回去,”甄二爷拿起钱,塞进吴矿长的黑皮包,“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把这些人送到大医院吧!……就算我是在替他们的亲人求情!”

  “……好……好吧!”他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犹豫了片刻后答应了,“我现在就去雇车,拉他们去大医院吧!”说完很不愉快地走了,边走便嘟囔:“日妈妈死了倒干净,这半死不活的,叫我咋办?”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任秉承几个人埋怨他。也难怪,他们刚才装进衣兜的钱又原封不动地被吴矿长要回去了。煮熟的鸭子扇着翅膀飞走了,谁不懊恼?

  不一会儿,一辆车厢里铺着青稞草的手扶拖拉机开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伤员装到车上,眼看着开上了上大医院的砂路,这才放心地回到了矿上。

  经过了这场变故,大家变得小心翼翼了。上次那瓦斯爆炸,是一老烟鬼实在忍不住烟瘾,在底下偷偷吸烟所致。回到矿上后不久,吴矿长就指派肖金宝负责安全。他也不负众望,除了很负责任地检查、维护通风设备正常运转外,特别强调要吸取那次事故的教训,决不允许工人下井时带火柴、打火机之类的东西。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每次下井前,他几乎强制工人们脱光了接受检查。

  正因为领导重视,措施得力,煤矿再也没发生过安全生产事故。煤矿生产顺利,产销两旺,吴矿长成天乐呵呵的,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对谁都比较友善。甄二爷原想那样顶撞了他,他回到矿上后会叫他卷了铺盖滚蛋的,想不到他不计前嫌,仍旧叫他在煤矿工作。

  他们的煤矿没出事故,可别的矿上,尤其是各个公社的小煤矿、小煤窑却是事故不断。差不多到年底的时候,另一个公社的煤矿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六个人。这次特大事故惊动了县上,县上决定全面停产整顿全县所有的矿产企业,包括黄金矿、铅锌矿、锰铁矿。甄二爷所在的这个小煤矿自然难以幸免,不得不在县上联合执法队的监督下,强制停产了。

  吴矿长跟着王书记成天在县上补办一些什么手续,同时购置了一些必要的通风设备等等,叫人在那儿安装,以备检查验收。临走时说:“等过了这阵子,我们这煤矿就会开工生产的……现在关键是我们得有几个人留守在这儿,不能让这些设备、房子啥的叫山下的农民们给偷了、拆了……”

  马上要过年了,工人们都高兴有这么个机会回家跟家人团聚,于是纷纷表示不愿意留守。

  “既然大家都想回家,那我留下来吧!”甄二爷对吴矿长说。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吴矿长一连声地说,“你留下来我最放心了!要是别人,我连个安稳年都过不了……”吴矿长以为他为那次顶撞了自己,自己不跟他一般见识,没有刁难他,他心存感激主动放弃回家过年的机会来报答他,可谁又知道他是有家难归,不得不留了下的啊?

  “既然李哥不走,我也不回去了!”肖金宝说。

  “那我们也不回去了,回去也就那个样子,干脆跟你俩做个伴吧!”任秉承和李三娃他们几个人也说。

  “谢谢,谢谢啊!”这回是甄二爷感激地说。

  实际上,任秉承他们几个人主动留下来,是有其目的的。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几个人割了五斤肉,买了三斤“门源醇”青稞酒后,肖金宝说:“今晚哥几个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我们就要发财!”

  “呵呵,你就别开玩笑了,这寒冬腊月的,我们几个在这深山老林里,上哪儿发财去?”甄二爷以为他在开玩笑,便笑呵呵地说。

  “傻瓜,”他用手指捣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以为我们几个人大过年的留下来,真是为了帮吴有益那个流氓守矿啊?不错,我们是有些舍不得你,怕你一个人守矿孤单,但我们还有另外的目的!”

  “……”

  “看见那个煤矿了吗?”肖金宝指了指国营红旗煤矿问。

  “废话!”

  “我是说,你看见这煤矿这几天有啥变化没?”看见甄二爷不说话,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说,“这两天工人们都趁停业整顿的机会回家过年了,留守在那儿的,是我一老乡!我们几个早就商量好了,趁这大过年上面没人来检查,矿上领导也不来煤矿坐班的机会,我们几人进去偷偷干他几个晚上,这过年的钱不就来了吗?”

  “哦,是这样啊!”他恍然大悟,之后举双手赞成。要知道,国营煤矿那设备,那煤层,干他几天,他们几个一年的收入就来了,何乐而不为?

  说干就干,从第二天开始,他们给守矿人送了两瓶酒、几斤肉,并许诺利益均分后就大张旗鼓地开始生产了。

  由于设备优、煤层好,两天时间差不多就出了五十吨煤。这让他们欣喜不已,几个人板着指头细细一算,这差不多就是他们多半年的收入。

  大年三十晚上,想想嘎巴嘎巴的票子,几个人决定放弃吃肉喝酒守夜的习惯,依然下井干活。

  但下到井下后,情况似乎有些异样,有一种不祥的气氛弥漫在巷道里。除了感到比平时格外阴冷潮湿外,最明显的,是掘进面上渗出的水似乎比平时多了许多,有几处甚至像小孩撒尿似地激射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甄二爷问肖金宝。所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这肖金宝识文断字见多识广,加上在大大小小的煤矿煤窑干了许多年,差不多是这个行当的专家。

  他查看了一番后煞有介事地说:“这煤层上面要么有泉眼,要么前方有积水!”

  “有危险吗?”李三娃有些不放心地问。他可是不止一次地听说过煤矿发生透水事故死人的事。

  “有个球危险,我看这八成是上面有泉眼!”

  既然肖金宝这么说了,大家也就放心了。这煤矿坐落在祁连山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山下,雪山下到处是泉眼到处是涓涓细流,这煤层上方有泉眼,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大家不再理会,用风机打了一排炮眼,将足有十公斤的炸药装进去,点燃了导火索后迅捷地撤到了另一个井巷。

  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声过后,几个人朝工作的井巷走去,但未走出几步,只觉得一股阴风夹着腥气扑面而来,接着听见哗啦啦的激流声震耳欲聋。肖金宝大喊一声“不好,快跑!”话音未落,大家也还没回过神儿来,只见满井巷的洪水呼啸着排山倒海而来!水未到,水的气浪已然将走在最前边的李三娃掀了仰面朝天。

  本能促使其他人转身没命地逃跑。刚才甄二爷走在最后,这时后尾变前锋,顺着毫无遮拦的巷道纵跳而去。长期在险峻山林的行猎生涯练就的矫健身手这时候帮了他的大忙。水在后边追,他在前边逃,身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叫声让他魂飞魄散。

  好在这井巷是一倾斜度较大的斜井,跑了不远,浪头已不那么汹涌。他转身瞄了一眼,发现水位仍在快速上涨,泛着黑沫的水面上,似乎有一双手在胡乱抓扯。他冒险游过去,抓住那手狠命一拽,发现拽出来的是肖金宝。肖金宝或许因为惊吓,或者因为呛了不少水,此时面如死灰气息奄奄,但一双手似乎是一双铁夹,死死地抓住他不放。他大吃一惊,知道这是溺水之人的本能,意味着自己与他生死与共了。意识到危险后,他不假思索,弯腰将他抗在肩上,转身拼命继续往上爬。

  斜井上面是平巷,平巷的尽头是掘进面。他俩已无路可逃了,二人站在巷道里,看着不断上升的水位,心如死灰一片绝望。水位掩过胸脯掩过嘴巴时,肖金宝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嚎个球啊,嚎能嚎来救星?”甄二爷气愤地骂了一句,抬头在矿灯微弱的光线下寻找栖身之地。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头顶安全架的横梁上,有一个小小的空间,空间周围的是堆积的石块。

  “你等等!”长期行猎练就的攀援峻岭的本领又一次让他受益,只见叉开双脚,猿猴般纵跳而上。到那儿后,他将横木上面的石块搬开扔下来,腾出了一个足以容下两个人的空间。“上来吧!”他伸手将水面已经掩过鼻息、竭力仰着头呼吸的肖金宝拉了上来。

  骑在横梁上,他还觉得不够安全,唯恐体力不支或者困倦打盹掉下去,便解下了身上的皮带,将自己牢牢地绑在上面。“看见没有,就照我的做,或者还能多活两天!”

  “我实在没力气了,李哥,你帮帮我吧!”大约是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或者惊吓过度,肖金宝已经极度虚弱,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说。

  “来,把手伸给我!”他伸出自己的手,将他拉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地方,也如法炮制地绑在了木架上。

  他俩像两只猴子似的蹲在上面,紧张地观察着水位情况。发现这时候水位已不再上升,但积水差不多有三米深。这意味着通向外面通道的积水相当多,如果没有地方足以导出这些积水,或者来救援的人将这些水抽出去,他们这次活着出去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意识到这点后,他俩心中一片悲凉,肖金宝又绝望地啜泣起来。受到他哭声的感染,他的眼角也滚出了行行热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情绪平静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哭,而应该想方设法保存实力等待救援。“从现在开始,我们俩把矿灯灭了,除非非不得已,不要开灯,以节省电力,等他们来救我们时,好寻找到我们!”他之所以强调“我们”,潜台词是告诉肖金宝李三娃他们还活着,就像他俩似地躲在某个地方,以期给肖金宝信心与勇气。但他心中非常清楚,李三娃那几个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个大过年的时节,人们都放假了,谁来救我们啊?”肖金宝绝望地说。

  “我知道县委姚书记,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救我们的!”语气斩钉截铁,使肖金宝在暗暗讥笑他胡吹海雷之外,心中不免产生了一丝丝的希望。“关键是现在我俩要坚持住,坚持到最后一刻!”黑暗中,他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

  信心有了,接着又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寒冷。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这要是在外边,不消一个时辰,他俩就会被冻成冰棍。这深井中,温度没有外边冷,但仍然令人难以忍耐。而且二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井下的冰冷仍让他俩禁不住牙齿打磕。“我俩抱在一块吧,这样会暖和些!”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紧紧抱在了一起。大约是北方人喜欢吃牛羊肉,身体热量多的原因,二人觉得对方的身体暖烘烘的,不长时间,便觉得不太那么寒冷了。

  接着是难捱的沉默,这沉默让他俩感到压抑和恐惧。“我俩说说话吧!”甄二爷首先打破这种沉默。

  于是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这个时刻,二人也不再设防,甄二爷将自己猎户出身,后来误入匪窝又逃出来加入到现在的姚书记那时候的解放军剿匪大队姚队长的队伍,立下了赫赫战功说起,只说到自己如何在桦树湾里成家立业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日子,后来又如何误杀了人,逃到野人沟、遇到他俩隐姓埋名到野鸡岭的经历一一道来。肖金宝也将自己是农民出身,原名叫岳明贵,父亲望子成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希望他光耀祖宗说起,只说到自己如何生不逢时,遇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参加了红卫兵组织想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却不曾想因为武斗打死了人,稀里糊涂地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遭到通缉,于是连夜逃窜跑到天不管地不收的野鸡岭煤矿,化名肖金宝做起了煤娃娃结束。“哈哈,原来我俩都是杀人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二人击掌大笑。

  “呵呵,那姚书记我斗过,狗日的硬气得很,我们打断了他一条腿他也死不认罪!”肖金宝说,“如果他知道这矿井里困住的是我,我想他死也不肯来救!”

  “如果他知道困住的是我,我想他一定会来救!”甄二爷肯定地说。

  “那你说他会不会来救?”肖金宝担心地说。

  “他不知道啊!他只知道这里边是一帮小煤矿的工人,再详细点,就知道有两个人名字叫李三客、肖金宝!”

  就这样他俩彼此在找谈话的兴奋点,刺激双方不要困顿。实在无话可说了,就唱“花儿”,唱着唱着,又感到这样太消耗体力,于是不再唱,过一段时间,喊叫对方一声,提醒对方不要睡过去。因为他俩都清楚,如果这一睡过去,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二人同时感到饥饿开始袭来。起初还可以忍耐,但大约过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吧?饥饿感像万千条毒蛇一样开始咀嚼、啮噬五脏六腑。“我俩得吃点啥东西,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肖金宝首先开口说。

  “你把矿灯打开,我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东西!”甄二爷说。

  灯光下,底下依然是黑黝黝的积水,四周是挂着水滴的煤层,以及井巷两旁密密匝匝排列的祁连松木支架。哪有什么吃的东西?这里连一只老鼠一个苍蝇都没有!

  “先喝点水吧,喝点水就不饿了!”他用衣服蘸了水,提上来淅淅沥沥的滴进肖金宝的嘴里,然后自己含住衣服拼命吮吸,直到感到饱涨为止。但是,作为一顿能吃十个馒头半只羊的体力劳动者,一顿不吃饭都不行,几天光喝水的日子下来,二人的饥饿感反而消失了,只是感到极度虚脱。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肖金宝变得更加虚弱了,气若游丝,不是甄二爷不时地摇晃他喊叫他,他可能已经昏厥过去了。甄二爷想一定得吃点什么东西,哪怕是自己的衣服、井巷里的泥土也好。他打开灯,下到地下,发现水退了许多,很多地方露出了黑乎乎的淤泥。他把淤泥捧起来,狠命地塞进嘴里,强迫自己往肚子吞咽。直到自己吃不下时,才拿给肖金宝一些,但肖金宝只吃了一点后,便呕吐不止吃不下去。

  但不吃东西是绝对不行的。他四下梭巡,良久后蓦然眼睛一亮,发现那些祁连松木支架上有好多未剥去的树皮。在山里,大雪封山时那些大鹿们常常不是啃食树皮吗?既然大鹿们吃了能活命,自己和肖金宝就不能活命吗?于是他用皮带上的那点铁簪子慢慢地剥。好在那些松木已然被水泡透了,皮子剥起来相对容易,不一会便收集到了一矿帽。

  之后的日子里,他俩就吃这些树皮,直到有一天,甄二爷在意识恍惚中似乎听见了机器的轰鸣声,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了人们的喊叫声。他挣扎着打开了矿灯,便一头栽倒在淤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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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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