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9,263

  

  煤娃娃们的生活是清苦的。一天的伙食除了几个又黑又硬的青稞面馒头外,就是只放了一点夏天凉晒干了的萝卜或蔓菁叶子的“干菜”,外炝一铁勺清油的所谓“巴罗”饭,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一点荤腥。因此甄二爷他们背回来的那些鹿肉、旱獭肉,对这些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肠子干得几乎裂开口子”了的煤娃娃们来说,简直就是珍馐佳肴。他们吃了那些肥美的肉后,对他表示了前所未有的善意和尊敬,看见时都面带微笑,甚至会主动传授他一些挖煤的技术和知识。

  派给甄二爷的活儿是往外运煤的粗活,因为他根本干不了极富技术含量的“煤把式”。所谓的煤把式,就是负责在煤茬子,也就是工作面上刨煤的人。这里的煤层大约只有一尺五左右,而且以右倾七十度斜布在坚硬的岩石中,深不见底。因为工作面极窄,煤把式们刨煤时,必须斜躺在地上,必须把那足有五六斤的鸭嘴镐擦着耳朵稳、准、狠地刨向工作面,否则那夹在岩石中不知几千几万年了坚硬异常的煤就像生铁,任凭你怎么用力,只会在上面留下一个个凹坑。

  甄二爷哪能干得了这活儿啊?起初派他运煤的活儿时,他是老大的不愿意。肖金宝呵呵笑着,将镐头递给了他,他学着他的样子不服地刨了起来,但只几下便胳膊酸痛大汗淋漓,煤却只刨下了一丁点儿。有几次,那锋利的镐头险些刨在自己的头上。“好了,好了,你就甭逞能了!我这刨煤的功夫,也是差不多十多年才练就的……要是你也能像我一样,我岂不是要去讨饭了?”肖金宝笑呵呵地接过了镐头说。

  但运煤也是个技术含量不低的活。在那漆黑低矮、曲折崎岖巷道里,拉着用牛皮为箱、汽车轴承为轮,装有不下于五百斤的煤的车子,来回一次行走两公里左右的路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拉车人必须将绳子斜套在肩上,手脚着地,像牲口似地匍匐前行。挂在运煤车前边的清油灯像一只发着荧光的猫眼,闪烁不定,在那被他壮硕的身躯差不多塞满了的巷道里,几乎照不到前方。灯差不多就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

  洞壁上到处都是尖利如狼牙的岩石,不小心撞在上面,轻则起一个大包,重则鲜血长流。也因为技术不熟练,运煤车常常卡在洞壁上无法行走,使他不得不常常翻身去抬着调整车头,这使他比别人多耗费一倍、两倍的精力。因此,一趟拉出来到阳光明媚的外边,他已经像个战场上退下来的败兵,头上裹着绷带,浑身上下好几处起了碗大的包。同时,也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浑身酸软得似乎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妈妈的,这是人干的活儿吗?”他躺在煤堆上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

  “当然不是人干的活儿!”跟他一块儿运煤的两个小伙子自嘲地说,“没听见人们说吗,‘嘎喽(黄牛跟犏牛的后代,体质弱、脾气大)不是牛,煤娃不是人’?我们干的这活儿啊,苦比犍牛大,吃得比猪差,跑得比狗快,起得比鸡早……”

  在窑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吴矿长冷冷地说:“嘴夹严了赶紧拉煤去!这怪谁?说八千道一万,你就世下的就这个猪狗命,你不拉煤,谁拉煤,难道叫公社王书记来拉?”

  他负责给煤娃娃发放牌子。煤娃娃们每拉出一车,他除了检查是否够分量外,就给每人一个黄色的小木牌。到月底,除了上交生产队的副业钱外,剩余的,就根据这些牌的数量给煤娃娃们分钱。这挖煤的活儿是苦是累,而且也很危险,但比起在家种庄稼,还是有一笔不小的现金收入,所以社员们虽然怨天尤人,但还是乐意来干的。

  “谁说王书记命大?他那是狗尿苔(一种类似蘑菇的菌类,不能食用)长到金銮殿-——生在了好地方!要不是他生在城市,自小又念了几年书,而是生在我们农村,大字识不了一箩筐,他能当上书记?”

  在煤巷道里休息时,甄二爷问:“你们说的王书记是哪个啊?”门源川总共就有十几个公社,姓王的书记也不算太多,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

  “还有谁?就是那个见了漂亮尕媳妇腿都迈不开的老色鬼啊!”

  “哦,是他啊!……他不是区长吗?啥时候升成书记了?”

  “就前几个月……现在的社会啊,人越坏,活得越滋润!”有个小伙子说完,扭头拉着煤车往巷道深处走去,边走边唱一首伤心欲绝的“花儿”:

  “红蚂蚁盘窝在松树根,

  乱打洞,

  到处是咬下的窟窿;

  干部们活像个害人精,

  瞎折腾,

  苦日子没一天顺心。”

  他的这首“花儿”似乎提起了大坝的闸口,几乎煤窑里所有的人都唱起了“花儿”。甄二爷发现,这些人都有一副好嗓子,胸中都装着不止几百、几千首的“花儿”,而且触景生情,能脱口而出创作出一首首脍炙人口足以流芳百世的“花儿”。特别是那些有关爱情的“花儿”,他们即兴创作后低沉而忧伤地唱来,曲子荡气回肠词儿让人肝肠欲断,惹得他有时情不自禁暗自垂泪。

  干活、吃饭、睡觉、唱“花儿”,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日月如梭,时令已经转到了开春季节,朔风尽管依然凛冽,但午后的阳光却变得格外和煦,照在人身上,感到暖烘烘的。有天下午,甄二爷早班倒下来后,端了一大砂碗炒洋芋,就着青稞面馒头坐在窑洞门口吃饭。这时,山下的一辆黄北京吉普车蹦蹦跳跳地直朝煤矿驶来。

  煤娃娃们纷纷从窑洞里跑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车到甄二爷面前后曳然而止,从车上跳下了四五衣着光鲜的男人。甄二爷不看则可,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你道车下下来的是谁?是那个老色鬼,以前的王区长,现在的王书记。

  吴矿长早已等候在那里,车停下后,他抢了过来,去握王书记的手。但王书记握他的手松软无力,在他的手心里停留了一下后,便迫不及待地逃掉了。这让吴矿长脸上有了一丝丝无法掩饰的尴尬,但很快被一副谄媚的假笑给掩盖了:“王书记请,王书记请!”说着前边带路,引领他到他的矿长室里去。

  王书记边走便漫不经心地对侍立在一旁的煤娃娃们扫了一遍,但眼光扫到甄二爷时,明显了停留了那么一两秒钟,脚步也似乎迟疑了一下。但他很快收回了眼光,在吴矿长的带领下,迈着一向自信、沉稳、坚毅的步伐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那一眼,让甄二爷的心头滚过了一阵惊雷。看到王书记的身影消失在吴矿长的窑洞里,便抛下饭碗,朝下面另一个公社的煤窑走去。走到那儿,不顾那些煤娃娃的询问,抓起运煤车上的绳子搭在肩上,顺势钻了进去。

  他觉得王书记认出了他,如果这样,自己插翅难逃了。刚才当场没有把他指认出来,也许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此时,他也许正在吴矿长的窑洞里部署人员围捕他。他知道,在这个毫无遮拦的山凹里,这深不见底的煤窑是唯一的避难所。为此,他刚才几乎是本能地逃向了别家的煤窑洞。

  这是一个比较大型的煤窑,一个班的工人就有几十个,里边昏黄的油灯下,煤娃娃一样的黑不溜秋,若不是非常熟悉的人,谁也辨不清谁是谁。

  走到半道里,他干脆将煤车扔了,摸索着钻进了一个废弃的偏巷里。那里漆黑一片,不要说别人,就是在这里工作的煤娃娃也不一定能够找到他。

  在那漆黑冰冷的巷道里,他抱着头静静地坐着,想象着外边此时的景象。也许此时人们在王书记的指挥下,掘地三尺寻找他,人们也已经知道这个看起来忠厚老实、正直仗义的李山客原来名叫甄二爷,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如果这样,此地已非他久留之地,等天黑下来后,他必须悄没声息地溜出这个巷道,然后逃之夭夭。至于逃到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

  他仔细地谋划着出逃的细节,包括该不该回到窑洞带走他这几个月挣的那一百多元钱。不说这是他的辛苦钱,就是逃出去,也是不可或缺的养命钱。但是,那里肯定已经伏下了重兵,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既然不能回住处了,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如何趁着夜色,迅速地离开这个危险之地。为此,他脑子中对整个野鸡岭的地形地貌、外边的道路交通绘成了一张地图,然后在这个地图上标出了逃跑的路线。这也是他当年剿匪时,跟姚县长养成的习惯。

  等把一切细节、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考虑好后,他估摸天也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于是便悄没声息地摸了出来。

  外边的空气是一如既往的清新,但也是那样的凛冽。他躲在一堆煤矸石后边,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敌情。

  野鸡岭一片安静,甚至跟以往一样祥和,完全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人们打着灯笼火把掘地三尺地寻找他。三三两两的煤窑口上,拉出煤的煤娃娃们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一边吃力地翻转那低矮、狭长,酷似一只硕大、破旧的绣花鞋的煤车卸煤,一边唱着荡气回肠的“花儿”宣泄胸臆。那些住人的窑洞里,灯光、炉火的光亮透过在初春劲风中飘忽不定的门帘或破旧的木门,温馨地散落在外边。空气中,门源川油菜油的馨香持久而浓郁地漫漶着弥漫着,说明人们正在窑洞里跟往常一样享用着“巴罗”晚餐……

  也许是自己做贼心虚,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王书记根本就没有认出他。他这样想着,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朝自己居住的窑洞踅去。到洞口后,突然灵机一动,转身匍匐着爬向洞顶。洞顶有烟囱伸出,烟囱的四周,有刺眼的光射出来。他趴在那儿,顺着灯光查看里边的情形。他知道,如果里边伏下重兵,不光从这儿能看到,就是那气氛,他也是能够感受到的。

  窑洞里,那个叫任秉承的汉子正提着火勾在捅炉子,一边捅一边骂骂咧咧:“这狗日的李山客去哪儿了?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越过任秉承的头顶,发现里边的窝铺上人影憧憧,吵闹不已,他知道,这是肖金宝他们正在掀“牛九”——一切与往常毫无二致。他翻起身,放心地跳下来掀开了破门帘。

  看见他进来,那几个人扔了牌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你们想干啥?”他紧张地后退着问。

  “想干啥?”肖金宝跳过来狠狠地砸了他一拳,“你狗日的这一下午去哪儿了呀?你看把我们弟兄几个急成啥了?”说着眼里竞闪着泪花,“我还以为你嫌弃我们,或者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不辞而别了呢!”

  “下饭下饭,”李三娃一连声地喊,“你不回来,肖哥让我们一直等,这不,还没开饭呢!”

  “哪能啊,我拿舍得弟兄们啊!”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着哈哈,心中竟然有了深深的感动。

  “我想也是,俗话说:一锅吃饭,是五百年的缘分,你就是走也得给我们说一声不是?哪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不见你的踪迹……”

  “呵呵,我碰见了个熟人,到他窑洞里谝了一会儿闲传……”

  “你那熟人也真不是个东西,到这时候了也不给饭吃,你还跟他有啥喧头?”看见他狼吞虎咽,任秉承有口无心地说。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三娃,你把李哥带回来的那些肉给一锅煮了,我那儿还有两瓶青稞酒,今晚我们好好搓一顿……唉,这人啊,活一辈子就这个样子,该吃吃该喝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说不定那天散了就散了,没了就没了……”

  甄二爷停住了扒饭,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大家,心想自己大意了,这王书记果然认出了自己,而且也已经部署里力量抓捕他,这顿饭,是自己最后的晚餐了:“怎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故作镇静地问,眼睛已经在梭巡,思谋着夺路而逃的法子。

  “唉!”肖金宝放下饭碗,躺在了被子上,“想想前几天死去的那几个人吧,这人活得就这么简单,说死了就死了,活得有啥意思?”他念过高中,喜欢读书,大约是这个的原因吧,他感情细腻多愁善感,为人处世书生气很重。

  “哦!”他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仍然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地问:“今天王书记来干啥了?他可是稀客啊!那么大的官,来这么个地方……”

  “听说来检查煤矿安全生产工作。”任秉承接过话头说。前几天离这儿不远的野狐岭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了五个人,因此这几天上面抓安全事故抓得很紧。

  “哦!”这回他是放心地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狗日的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险些把爷们吓个半死。心说到这又不由自嘲,你甄二爷算个什么东西啊,人家王书记多大的官,来煤矿检查工作,给你一个煤娃娃打招呼?

  “管球他,”知道了王书记是来检查工作的,也没干别的什么,说明他并没有认出自己,心情不禁大为愉悦,就有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兴致,“还是肖哥说得对,今晚我们好好搓一顿,来个一醉方休……”

  想想自己也太多心了,自己在这当煤娃娃,这几个月里只洗过一两次脸,浑身上下黑得跟油漆漆过一样,加上乱蓬蓬的胡子、长长的头发,跟桦树湾种地斡尔多草原放牧祁连山麓打猎的甄二爷简直判若两人,那次在小河边照见自己时,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他王书记怎么能认出来?用肖金宝的话说,简直就是杞人忧天!除非他狗日的有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他愉快地想。

  一个月后,野鸡岭下的山根里,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挖了许许多多的窑,一字儿排开在那里捂起了焦炭。据说,那次王书记不仅仅是来检查安全工作的,更重要的是他拿了一些煤的样品,到省上有关部门进行了化验分析,认为这些煤质量优、热量大,非常适合捂焦炭。用野鸡岭的煤炭捂成的焦炭是省城西宁乃至更远、更大地方钢铁厂、水泥厂的上好能源,价格差不多是原煤价格的两倍,好多人托关系、走后门都买不到。在坑口建一些简单的土窑,进行初级加工后,就能极大的提高产品的附加值,这样的好事,谁不想干?因此,一段时间里,王书记把这项工作作为全公社工作的重中之重来抓。

  焦炭丰厚的利润惹得其他公社群起而效之,纷纷在野鸡岭下建起了捂焦炭的小土窑。一时间,从野鸡岭上俯瞰下去,山根里窑火熊熊浓烟滚滚,运输原煤和焦炭的马车、汽车车水马龙,蔚为壮观。

  人们大规模的捂焦炭,使原煤变得极为稀缺。以前煤娃娃们挖出煤后,还得抽调专人到山下的路口去堵那些来买煤的马车。好不容易拉来那么几个顾客,他们竖挑鼻子横挑眼,对这些像沥青一样黑亮的优质煤极尽弹嫌的能事贬得一文不值后,跳到车上,不停地跳踏,将平时装一千斤的车装了差不多两千斤后,才嘟嘟哝哝似乎吃了老大的亏似的走了。有些马匹羸弱的,煤娃娃们还得负责送下山去。但现在不一样了,窑口来买煤的人排成了长队,煤刚出窑口,立马就有人抢着将煤直接卸到他们自己的车里。

  吴矿长坐在窑口上,不仅负责发牌子,还不停地数钱。现在数钱成了各个小煤矿主的主要工作,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数钱手指头都数出茧子了。

  为了不让焦炭窑断炊,王书记不时召开矿长会议,要求各个煤窑开足马力生产。矿长们自然不是傻子,那嘎巴嘎巴的人民币也刺激得他们恨不得一天出两天的煤。于是他们狠命地催一线工人,将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改为十六个小时甚至更长,同时按产量考核,除了记满分的工分外,还直接分工利润。这些措施成效显著,煤炭的产量成倍地增长。

  在这背后,是巨大的安全隐患,这尤其让一直在井底下工作的甄二爷和肖金宝忧心忡忡。好多次,他俩郑重其事地向吴矿长反映这个问题,可吴矿长每次都说:“你俩反映的事情我知道,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再弄!”但事实是:矿长们成天忙于收账算账和人来人往的应酬中,根本无暇顾及井下的安全问题。说得多了,吴矿长不耐烦了:“妈妈的,就你俩屁事多,想干就干,不想干了卷了被窝滚蛋!老子这儿有的是人……”说得也是,年前肖金宝和李三娃在野人沟极力怂恿甄二爷到这儿来挖煤,主要还是为了钱。那时候吴矿长许下诺言,要是能拉来一个工人,不论是谁,他当场兑现一百元钱。他俩自然从甄二爷身上赚到了一百元,这是那晚喝醉酒后告诉他的,并分别拿出五十元,硬要塞给他。但现在不一样了,自从煤变得紧俏后,来煤窑当煤娃娃的人也多了起来,没有关系,要到煤窑上工作,门都没有。

  无奈之下,包括他俩在内的煤娃娃们只好自己注意安全了。好在这个小煤窑没有瓦斯,也不会发生透水事故,唯一的隐患是,大家一窝蜂地乱采乱挖,极易发生塌方事故。一旦发生塌方,那是两个大石山夹着一片肉,就连尸首也揽不回来。为此在他们的这个煤茬里,作为煤把式的肖金宝严格按照老祖宗们传下的规矩,隔一段便留一部分煤,或者嵌进跟巷道一样宽的木墩子,用来支撑两边的石壁。

  饶是如此,事故还是不可抑止地发生了。有天夜班,有个姓李的小伙子还是被夹在了中间。等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取出来时,发现那人已经被两边不知几千几万吨的石壁挤压成了一个肉饼。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人的死不免让煤娃娃们倍加伤感,围着那一堆脏抹布似的尸体,有几个年轻娃娃竞失声痛哭。

  甄二爷站在那儿,又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卑微,也感到了人生的空虚与无奈。“人活着有啥意思?早晨还活蹦乱跳,这时候一口气没了,就像一泡牛粪!……活着的时候啥都不够,钱啊权啊女人啊成天急红了眼争,这时候啥都够了……人活着没意思、真没意思……”旁边一个老头子不住地唏嘘。

  吴矿长看了看,吩咐手下去雇一辆大车来。大家知道,装一车煤,上面放上尸体,然后径直送到死者家里,这事儿就算完结了。小煤窑天天死人,大家一直这么做都这么做,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死者家属也接受这种以一车煤抵命价的处置方式。

  送走了死人后,大家心情一片灰暗,似乎对金钱失去了兴趣,对生活也失去了信心,下意识地消极怠工,煤产量直线下跌。这严重影响了下游焦炭产业的发展。为此,心急火燎的王书记几乎每天都要到小煤窑上来,召集矿长们开会,严厉要求各煤窑千方百计加大煤炭产量。但是,随着煤层的深入,有些资源的枯竭,野鸡岭的煤炭已经远远无法满足山下爆炸式发展的焦炭产业的需求了。

  寻找新的煤源已经成为当务之急。有一阵子,王书记失踪了,据消息灵通人士说,他这阵子天天跑县上,去找姚书记,死乞白赖地要求姚书记给他们公社配置一个煤矿。野鸡岭背面不远处是县属国有企业红旗煤矿,煤层有五六米厚,较之这野鸡岭的小煤窑,那才叫挖煤啊!铁轨直接铺到煤茬子,工人们几炮放下来,用绞车轰隆隆地直接往外运。但这煤矿的工人们都是捧着铁饭碗、拿着固定工资的职工,干多干少一个样,因此十几个人一个班下来,有时候仅出几矿车煤,惹得周边来买煤的农民几天几夜守在那儿,为一小毛驴车煤急红了眼,偷、抢,甚至大打出手。

  有天,吴矿长召开会议,有些兴奋地告诉大家,王书记终于办下了开办新煤矿的手续。新煤矿就在离红旗煤矿不远的地方。因此,王书记要求从这儿抽调一批精干的工人过去开采新煤矿。

  甄二爷他们自然是在抽之例。李三娃几个人非常高兴甚至有些兴奋,因为毕竟换了个新环境。肖金宝和甄二爷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甄二爷知道,那个煤矿上人来人往,而且县上的领导常来检查工作,他被发现的几率比起这野鸡岭,不知要大几多倍。

  好在自己不是生产队派出了搞副业的社员,相对而言,是一个自由身。“我不去,我就在这儿干吧,再干一段时间,我也要回去了!”他讪笑着对吴矿长说。

  “为啥呀?”吴矿长不解地问,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发现这人话不多,肯吃苦,脾气好,与人合得来,而且也很聪明,半年多的时间,几乎完全掌握了挖煤所需要的一切知识和技术。兴建新的煤矿,正需要这样的人,他却无缘无故地不去,这让他大惑不解,“那儿的条件要比这好得多啊?”

  “我离家这么长时间了,我得回去了!”他坚定地说。

  吴矿长看见他态度坚决,知道牛不吃水,强按不倒,于是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那好吧!明天你把那些牌子拿到我这儿来,我把工钱给你结了……”

  第二天早晨他正在窑洞里收拾行李时,只听得一阵尖利的警笛声自远而近响了过来。煤娃娃们不约而同地涌到窑洞外,好奇地看着呼啸而至的警车。他站在人群中强作镇静不露声色,内心却是惊涛骇浪:“完了,这回全完了,到底王书记还是认出了自己!”当下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自从王书记看见自己后,他就应该立即逃掉的,却心存侥幸留了下来。刘备大意失掉的是荆州,自己大意失掉的却是脑袋。

  警车上一溜儿下来了五六位全副武装的警察,将军呢、草绿色的警服在煤娃娃们的一片黝黑色中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笔直的身躯、魁梧的身材、白净的皮肤,在这些形容猥琐、消瘦如柴的煤娃娃面前显得那样的卓尔不群,特别是那个头儿,大有鹤立鸡群之感。

  他们下车后,用鹰一样犀利的眼光扫了一遍,就看出吴矿长是这里的头儿。“去把所有的工人都叫到这儿来,我们有话说……”

  “同志,有啥事慢慢说,先抽根烟……”吴矿长赶紧掏出“大前门”,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但手颤抖得老是打不着汽油打火机。

  那头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吴矿长,半开玩笑般认真地说:“看你这紧张的样子,你莫不也是逃犯吧?”

  “呵呵,呵呵,同志你开玩笑了!”吴矿长打着哈哈,赶紧叫人把所有的煤娃娃们都叫到这儿来。

  看到人来了不少,那人问:“人都到齐了吗?”

  吴矿长点了点人数,说:“都到齐了!”

  “是这样的!”那人清了清嗓子说,“有人举报你们这煤矿躲藏了几个杀人犯、偷牛贼、抢劫犯……我们今天是来逮捕归案的……”说着拿出上面印有照片的通缉令,一一对照起来。

  甄二爷感到手脚冰凉,一下地觉得掉到了梦魇中。看着一个个大盖帽渐次移到了自己跟前,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得见。“逃,还是等着被抓?”他思绪翩若惊鸿,急速地做着判断和决断。

  “叫什么名字?”一个公安冷峻地问,一双极具职业特征的怀疑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李山客!”这时候,他反而镇定了。不就是个死吗,有啥了不起的?自己已经厌倦了这逃亡生涯,厌倦了这提心吊胆备受折磨的日子,在野人沟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想回去自首。

  “哪儿人?”

  他正准备回答问题时,人群中突然发生了一阵骚乱,有两个人突然冲出人群,一个朝山坡没命地逃跑,一个却径直逃进了黑洞洞的煤窑。

  那几个年轻的公安干警显然不是吃素的,逃向山坡的那个没翻过一个小山梁,就被身手矫健的他们追着了,并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上,烤上了锃亮的手铐。“跑,你往哪儿跑?大腿上的虱子——你往脬子上跑里!”

  “队长,逃进洞的那个,咋办?”面对黑洞洞的煤窑,公安干警们显然无能为力。要知道,那里边黑咕隆咚不说,巷道枝枝杈杈就像一个迷宫,不要说是他们,要不是常在这煤窑里边工作的工人,就是其它工人进去想找,也如大海捞针。因此他们望望洞口,又无助地望着队长问。

  队长显然也被难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便释然地笑了,将刚抽了半截的香烟丢在地上,用皮鞋跟狠狠地揉进了煤矸石中,问:“这是谁的窑口子?”

  一听这话,大家就知道这队长对小煤窑挖煤这一行当相当熟悉。

  “是我的!”吴矿长看见自己的工人中居然有逃犯,吓得脸都白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知不知道这叫窝藏罪?叫包庇罪?”公安队长给吴矿长按了这俩罪名,然后不出声地看着他。

  “是,是!”吴矿长擦着头上的冷汗,“可我实在不知道他们是逃犯,要是知道了,打死也不敢收留他们啊……”

  “哼哼,说得轻巧,”队长鼻子里喷着冷气,“你先把这人交给我们再说,……我不说你也可能知道,这窝藏罪包庇罪可是要判刑的……”

  吴矿长吓得差不多尿裤子了,哪里还敢怠慢?转过身央求肖金宝、甄二爷,“这个煤窑你们最熟悉,麻烦你们进去把这驴日子给我抓出来,出来我每人给五十块钱……”

  “这家伙犯的是啥罪?……我们先得弄清楚这个,这年头,好人被冤枉的也不少,我们可不愿意为虎作伥……”肖金宝站在那儿不动,说。

  “喂,说话注意点,谁是虎?”一个干警生气地往前跨了两步,质问道。

  “算了算了,”队长大度地挥挥手,小声对那人说:“抓逃犯要紧,不要节外生枝。”

  “是偷牛贼!”另一个干警扬了扬手中的通缉令,“这小子这两年偷宰了几十头耕牛、几百只羊……”

  对偷宰耕牛的贼娃子,农村牧区的人无不深恶痛绝,饱受诗书熏陶的肖金宝更是如此,听到这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甄二爷,“咋办?”

  “没说的,我们进去把这驴日子给逮出来……”

  说着提了一根铁锨把,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地赶紧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那偷牛贼自然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反剪着双手交给了干警们。

  经过了这场变故,干警们也许满足于取得的胜利,也许认为再也没有必要查下去了,便将那两个逃犯塞进吉普车的后备箱中,绝尘而去,留下一帮煤娃娃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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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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