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5,303

  

  看见群狼逃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咚咚”作响的心,像一堆泥似地瘫在了那儿。

  心情平静下来后,他对狼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把掉下悬崖的大鹿给弄回石洞去。冬日的天气就像颗牙那么长,说黑就黑了,而且此时,在隆冬刺骨的寒风中,太阳像一面无光泽的汉代铜镜,已然挂在西南山的树梢上了。

  他像一只古猿,在悬崖峭壁间攀援腾跃,不一会儿便下到了谷底。凭着感觉,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大鹿掉下去的地方。但他扒开几丈高的灌木时,赫然看见两个壮硕的汉子正提着两把血淋淋的刀子在剥大鹿的皮子。

  就在他看见那俩人时,那俩人也看见了他。“毛野人,毛野人!”其中一人惊呼,声音发颤充满恐惧,半张着的嘴就像一只冬日草原上的老鼠洞,手中的刀掉在脚下的河卵石上,发出了响亮的“当啷”声。但另外一人胆子比较大,只见他略显吃惊和迟疑后,抛了刀子,顺手抓起了立在旁边大石块上的快枪,“哗啦”一声,推弹上堂。

  甄二爷大吃一惊,他知道自己就是发声解释,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便以S型路线纵跳着扑向二人。拿枪的那人显然是个高手,在他纵跳间已然将一梭子子弹贯了过来。但是,甄二爷显然更胜他一筹,他的一梭子子弹尚未打完,他已然到了他跟前,还未等那人回过神来,半自动步枪已经到了他手中。

  “啊!”胆小的那人显然被吓傻了,先是不知所措,接着看见电光火石间毛野人已经到了眼前,便惊呼一声,脖子一扬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持枪的那人看见枪被缴了,撒腿就跑,那种失魂落魄仓皇逃窜的样子让甄二爷忍俊不禁。差不多有半年没有见到人类了,此时蓦然间看见了两个人,有一只亲切感充盈在他胸间。他突然间有了想跟这个逃跑的人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心念圃动之际,拔腿朝那人追去,嘴里故意吱哩哇啦地大声呼喊。

  那人回头看见毛野人吼叫着追来,拼了老命狂奔。但在丛林中奔跑哪是甄二爷的对手?二人的距离渐渐近了,就在他离他两丈远的时候,他突然从衣袋中掏出了旱烟兜扔给了他。甄二爷略显惊愕后,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原来在门源川人的传说中,毛野人惜财如命而又愚蠢之极,据说人们遭到它们的追击后,只要扔给他一件东西,哪怕是一根筷子,他都会捡起来拿回洞去,然后才会重新来追。看来,今日这小子实实在在把他当成毛野人了,当下更不理会,径直追来。

  那人看见毛野人紧追不舍,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了,哪里还有逃跑的劲儿?还未等甄二爷追到面前,便惨叫一声,抱着头直朝一丛灌木中钻去,像非洲沙漠中的鸵鸟,人也立马得瑟成了一丛狂风中的芨芨草,尿已经将裤子全部泡透了。

  “哈哈哈……”他看到这样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那人一把拽起来说:“你跑球啊?怕不成老子把你吃了?”

  那人听见听见笑声,继而又听见说话声,这才抬起头颤声问:“你到底是人,还是毛野人啊?”

  “呜呜呜……”他故意朝那人呲牙咧嘴,“我是毛野人,是野人沟的公毛野人!”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日妈妈你见过说话的毛野人啊?”。

  这回那人知道自己遇到的一个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捶着自己的胸脯说:“姑舅,你把我俩吓死了……我俩进这野人沟时,最怕的就是遇到毛野人,想不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遇到你了……实话把我俩吓死了!”

  “一个大男人,胆子就那么小啊?”他抑郁他。

  “你胆子大?你看看你像不像一个毛野人………”说着拉他到河边,用脚扒拉来了冰面上的积雪,让他站在旁边照自己。借助夕阳的余晖,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赫然显现出了一个毛野人的影像:长长的头发和着草屑,像一片用久了的毛毡;足有几寸长的胡须乱蓬蓬地罩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在那儿忽闪;一身是棕黄色的旱獭皮,让他显得更加臃肿和笨拙……怪不得这两人看见自己就显得失魂落魄,自己这副形象,不是毛野人是什么?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在这野人沟里遇到这样的东西,也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的。

  “呵呵……”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胡须笑道,“这样子我自己不知道,确实够吓人的……我俩快去看看,你那同伴莫不吓死了吧?”

  二人返回刚才离开的地方,只见那人像一个死人直挺挺地躺在灌丛中,探了探鼻息,发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看来一缕幽魂已经在阎王殿前游荡,吓得二人忙不迭地掐人中、灌雪水,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小子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李三娃,你把我吓死了!”胆大的那个叫着胆小的那人的名字说。而那个叫李三娃的汉子睁眼看见甄二爷,跳起来朝胆大的那人的身后藏去,嘴里兀自惊呼“毛野人、毛野人……”

  “这个母毛野人想找个男人,你就跟着去吧……”他把那人从身后拽出来,推搡给了甄二爷。那人屁股后撅,死活不肯前去。他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日妈妈一个男子汉胆子小得连一只老鼠都不如!你看这是毛野人吗?狗日的他真是个母毛野人,老子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跟她入洞房了呢……”

  “呵呵……”甄二爷在旁边笑着,心说你狗日的刚才跑得比兔子还快,吓得都尿裤子了,这时候却在同伴面前胡吹海擂。李廷瑞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叫五十步笑百步。但他宽容了笑着,却不去揭穿他。

  这场闹剧结束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仨人都知道没有功夫闲扯,于是三下五除二,将那大鹿肉大卸八块,尽自己之力背了些回到了甄二爷居住的石洞。

  第二天,甄二爷将猎鹰尕箭儿放归丛林后,跟着他俩,背着那些冻成了铁块的鹿肉,朝野人沟外五十里之遥的野鸡岭煤矿走去。甄二爷是受了这二人的鼓动,到野鸡岭煤矿去当“煤娃娃”的。煤娃娃者,是门源川人对煤矿工人的统称。

  原来这二人是野鸡岭煤矿的煤娃娃,胆子大的那个叫肖进宝,胆子小的那个叫李三娃。这场白毛大雪后,他俩受矿长的指派,为改善煤娃娃们的生活,分别背了一杆半自动步枪和一根土铳枪,到祁连山麓去打猎的。可他俩那枪法,是光打空气不打猎,白白浪费了不少子弹,却连猎物的一根毛也没打着。二人正在忧虑无法回去交差的时候,天上掉下来大馅饼,几头大鹿居然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纷纷从头顶百丈悬崖上掉了下来。

  当下二人大喜过望,谁知福祸相依,凭空出现的假毛野人把他俩的三魂七魄给吓掉了。后来峰回路转,那个毛野人原来是个人,一个长期在这野人沟打猎为生的猎人,他居然还有一个温暖舒适的石洞。事儿在一波三折之后,他俩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危险恐怖的野人沟,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中,还能享受到肥美的大鹿肉,还能睡上被柴火熏烤得热烘烘的兽皮被窝。

  那一夜,他们三人烤着火吃着肉,在明晃晃的松明子下盘膝而坐,无所不谈相见恨晚,似乎是相识故交。彼时彼刻,三人只恨没有大碗大碗的青稞酒可喝。

  但甄二爷却是心怀鬼胎。他在看似东拉西扯的闲谈中,故意装糊涂引话题,隐瞒自己身世规避自己经历。同时,尽可能地了解外边的世界,了解门源川最近的变化,特别拐弯抹角地打听门源县公安局是不是还在通缉一个叫甄二爷的杀人犯。同时,也在尽可能地了解这俩人的底细,试探这俩人所说的话的可信度。

  “不知道,不知道!”那二人连连摇头,“这年头,死的人太多了,谁还记得叫什么甄二爷的杀人犯?前几年搞‘四清’运动,这两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们搞武斗,死了多少人啊?”他俩一边吃肉一边摇头感慨,“就我们那小煤矿,一年不死八个十个的?自己活下来都不错了,还管球别人呢!”

  “呵呵,那是,那是!”他笑着附和着他俩,“大人盼的是天下太平,小人盼的是自家太平,我们草头百姓,管好自家的事儿就行了!”看来这两人长期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煤窑挖煤,跟他一样已然不知道外边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哦,对了,我们还没请教大哥尊姓大名呢!”肖金宝笑着文绉绉地说。看来这是个文化人,白天刚认识时,他就说了一句“人迹罕至”,便让甄二爷肃然起敬,今日又是这般,更让他倾慕有加。

  “呵呵,我啊……我,我姓李,大家都叫我李山客……”说罢内心苦笑。那个作恶多端的张子龙也曾化名叫李山客来着,自己一向是非常憎恨和鄙视拥有这个化名的人,不知怎么,今日竟然脱口而出,说自己是李山客。

  “哦,哦,那就是李哥了!”吃饱喝足的肖金宝言辞中充满了感谢和热情,“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啊?”

  “也有个把年头了,”他闪烁其词不敢实言相告。他怕这俩小子如果知道门源川那桩杀人案,会根据时间推断怀疑到他头上。

  “哦……大哥,这么长时间你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受得了吗?”

  他无言以对。说真的,来到这野人沟的这几个月时间里,物质上的贫乏没有击倒他,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到了温饱有余,但那难言的孤独、寂寞,以及想家的痛苦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就像一条条毒蛇,来吞噬他咀嚼他的灵魂。虽然他曾采用做岩画、下五子棋等多种方式进行了排遣,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有几次,他竟呼喊着妻子和孩子的名字从梦中醒来,醒来时发现自己泪水潸然不可自抑。要知道,他一向认为自己一个非常坚强的人,泪水是不属于自己的,谁知原来也是这样的脆弱。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有几次,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再也无法过下去了,就决定天亮后回家,回家最后看一眼妻子和孩子,然后投案自首。借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杀了人,就应该偿命。但第二天早晨,他又胆怯了,说实在的,他怕死,更怕那种没有尊严的屈辱的死。

  看见他沉吟不语,李三娃忍不住说:“李哥,我看,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里,你也打不了猎……我看你还不如跟我们一块带野鸡岭煤矿上去挖煤!”

  “就是,”肖金宝也怂恿他,“那里一天可以挣到十块钱呢!……再说,我们几个一块儿,也有个说话的人,也能吃到面食啊……这一天光吃没盐的肉,你受得了啊?”

  他沉吟良久,说:“好吧……只是……煤矿矿长会要我吗?”他想,与其在这里一辈子等死,还不如出去闯闯,即便是被公安局逮住了,也认了。

  “那没问题,”他俩一脸欣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他不要你,我俩也不干了,我们仨人一块到野狐岭煤矿去……”

  这祁连山麓的沟沟壑壑里,都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五十年代国家地质部门对这里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普查,普查结果是金子、铁、锰、铅锌、煤炭、石棉甚至叫什么铌钽之类的矿藏极为丰富。“这简直就是中国的乌拉尔!”据说当时那个须发皆白的老科学家慨然惊叹。别的矿藏老百姓没有技术和实力开采,唯有这漫山遍野的煤,黑褐色的矿床裸露在草原上,裸露在山崖上。牧人们转场时,将帐房下在宽阔的矿床上,用铁勺子随手往脚底下的老鼠洞里一挖,就能掏出优质的煤,用来做饭取暖。

  由于极易开采,所以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小煤矿。小煤矿除了给全生产队百十号人提供取暖做饭的煤之外,也给生产队增加一点收入。那个时候,凡是有小煤矿的生产队,年底分红的时候,一个工能达到一角乃至两角钱,社员们能分到几十块甚至几百块钱,而那些没有小煤矿的生产队,年底不要说分到一分钱,还要拉下“往来”,也就是倒欠生产队一屁股债。

  这野鸡岭上的小煤矿有几百个之多,星罗棋布地分布在绵延数百里矿床上。肖金宝带他来到的,是门源县红卫公社三大队第四生产队的煤矿。煤矿坐落在一个簸箕形的阴山凹里。说是煤矿,实际就是一些小煤窑,窑口酷似旱獭洞,远远望去,像一张张吃人的嘴。洞口旁边,堆满了黑黝黝的煤以及山也似的煤矸石,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牛车。这一切,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让人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刺痛感屈辱感……

  矿长姓吴,叫吴有益,是一个年纪四十岁上下,浑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汉子。笔挺的中山装、洁白的衬衣,结实好看的黄翻毛军用皮鞋……甄二爷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直观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因为在这脏乱不堪的地方,周围的煤娃娃们一个个黑得像焦炭,他的这种干净与周围的环境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不合时宜。

  他的那间卧室兼办公室的窑洞也收拾得干净整洁。洞壁破天荒地抹上了黄泥,并糊上了报纸,使整个窑洞显得亮堂了许多;木板搭成的床上,铺着“虎抱头”的狗皮褥子,上面罩着干净的红白相间的床单;门源县八一军工厂制造的生铁炉子,擦拭得光可鉴人,里边的优质煤正在熊熊燃烧,发出飞机轰鸣一样响声……甄二爷站在炉子边,局促不安地打量这一切时,只听他问:“你是哪儿的人?名字叫什么?为什么到我这儿来挖煤?敢不是盲流吧?”

  他这一连串的提问显得咄咄逼人。幸亏肖金宝他们一路上合计好了,甄二爷回答得小心翼翼却是对答如流,“……我原本是生产队派出来打猎搞副业的,可大雪封山了,回不了家了,就想到您这儿挖一阵煤,挣俩钱儿花……”

  “就是,就是,”肖金宝和李三娃在旁边随声附和,“我俩在野人沟遇到他时,这狗日子差不多快冻死了,再说,连吃的盐巴都没有了……所以,所以我俩就可怜他,带他来了……”

  “你俩敢保证他不是盲流吗?”他抽了一口“大前门”牌香烟,优雅而表演性地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问。

  “我俩敢拿性命担保!”他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是盲流,我俩负完全责任!”

  “盲流”,顾名思义是盲目流动。在那个时期特指持有农村户口而流动到城市谋生计的农牧民,是城市人对这类人的歧视性的称呼。延伸开来,也泛指未经生产队的批准,擅自到外面寻“光阴”的农民。这类人,除了生活所逼的原因,也有不满足于农村微薄的收入和清苦的生活到处流窜。在人们的影响中,他们大都是一些不安于现状不务正业的人。

  “那好吧!既然这样,就跟你俩一班吧!”吴矿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他们出去。

  甄二爷成了野鸡岭小煤窑的一个煤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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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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