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4,934

  

  桦树湾的集体食堂是剿匪结束后第二年的春天办起来的。先是县上公社的工作队员在谢队长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宣传动员,而后就是收锅收碗拆灶台强行吃大锅饭了。在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开始不久,桦树湾在全公社率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全社百十来口人在集体食堂吃饭了。

  集体食堂设在生产队的饲养院里。原来给耕牛熬麻渣食的几口大锅改成人们的饭锅了,由几个炊事员白天黑夜烟熏火燎大汗淋漓地给桦树湾几百号人做饭。食堂刚办起来时,每天杀一只羊,顿顿能见荤腥,这让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能杀一头猪吃一点肉,其余时间肠子燥得裂开口子的庄户人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共产主义的优越性。感受更多的是桦树湾的妇女们,她们再也不必家里家外挑水喂猪洗碗做饭伺候男人操持家务了。白天干完那点农活,把锄头铁锨朝饲养院的马棚里一扔,就可吃集体食堂早就做好的香喷喷的饭菜了,吃完饭连碗都不用洗,嘴一抹就可回家睡觉去了——她们真正有了翻身的感觉。

  但好景不长,等那些瘦小的绵羊羸弱的耕牛被宰杀得差不多的时候,食堂里的饭菜荤腥不见了。后来越来越清汤寡水,有时炊事员在大锅里扔些坏洋芋倒两升连麸皮的青稞面熬一锅糨糊似的清拌汤,就是全村百十口人一天的伙食了。接着,桦树湾人的口粮开始实行定量供应。先是每人每天半斤,后来是每人三两,到最后只供应三钱。三钱青稞面只有一小勺那么多,想想看,到了这些牛一般干苦活,一顿能吃十几个馒头的壮汉肚子里能顶什么事儿?用桦树湾人的话说,是饿虎口里填苍蝇。人们为了弄饱肚子,一个个拼命地喝像水似的清拌汤,一个月下来,个个都变得骨瘦嶙峋,形态酷似冬天的猴子。只有肚子大得出奇,不看人只看肚子,就会令人想起太平盛世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

  开始饿死人了。

  那些往日壮硕的汉子们在喝了半大桶“拌汤”后,在前往开荒的路上走着走着便突然倒在地上死了。寄放在托儿所的孩子们也腆着个大肚子瞪着出奇的大眼睛,接二连三地死去!等桦树湾里四分之一的人被饿死时,地里的庄稼总算在人们漫长的等待中成熟了。庄稼还未长足熟透,人们就急不可耐地去揪泛着白面水的青稞穗头,去偷刨生产队的洋芋。为了防止人们偷窃生产队的庄稼,管理区成立了民兵管护队,白天黑夜巡逻在田间地头,一旦抓住贼人,便捆绑到生产队的马厩里吊打示众,开会批斗!

  素重礼义廉耻的桦树湾人在三年饥荒的特殊时期,没有了温良谦恭让,偷窃果腹的东西几乎成了他们生活唯一的目的。人们一旦沦落到不以偷窃为耻,批斗和吊打就再也阻止不了人们去偷盗。生存的需求逼迫着人们将目标集中到了成熟的庄稼地,向阳坡上熟透的青稞穗头最先遭到了洗劫。

  为了确保亩产八千斤的产量,干部们亲自带领荷枪实弹的民兵日夜巡逻,搜查怀疑藏匿了食物的人家,但仍然挡不住人们的偷窃行为。于是又采取了一条更加严厉的措施,就是除了集体食堂,谁家的烟囱里都不准冒烟!

  饥饿是杨义德病倒了。父亲病倒的消息尕花儿十天后才得到。得到消息的尕花儿心急如焚,当下抛下镰刀去跟王区长请假。王区长躺在区公所的热炕上,跷着二郎腿用一根芨芨棍剔牙。看见尕花儿走进来,便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十分殷勤地说:“你有啥事,坐下说……”区公所的工作同志们惊讶地看着王区长。要知道王区长平时这样躺在炕上,别说一般的社员,就是大队书记、队长、社长来了恭恭敬敬地汇报工作他都懒得答理,只是将跷着的脚指头动一动,就算是打招呼了。今日王区长一反常态,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或者来人是个县上的头儿?当他们发现来人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尕媳妇,便会意地笑笑,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找个借口一个个溜了出去。

  看到屋里只剩下两人和王区长色眯眯的眼睛,尕花儿立马局促不安起来。王区长倒了一碗茶端给尕花儿,等尕花儿礼貌地用双手去接碗时,王区长却猛地丢了碗,抓住了尕花儿的双手。“王区长,甭甭……”尕花儿本能地往后退,退到墙根没处退时,王区长肥胖的身躯压了过来。尕花儿长期以来被饥饿折磨的躯体羸弱不堪,被压倒在地上的一刹那间头脑发晕浑身酸软无力,神志也有些不清了!

  王区长嘴里尕肉儿尕肉儿地喊着,在她的脸蛋上胸脯上乱拱,接着就肆无忌惮地去解她的裤带。在她的裤带被解开的一刹那间,尕花儿本能地大喊一声,从地下顺手抓了一件东西朝王区长的头上胡乱砸去。

  王区长惨叫着跳开了。尕花儿站起来时发现王区长捂着头,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汩汩而出。再看自己的手,手中攥着刚才王区长丢在地下摔烂的碗碴子,那尖利如刀的碗碴子尚在滴血。

  尕花儿惊呆了,喃喃说:“王区长,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在那个“惹了炊事员喝清汤,惹了干部遭孽障”的年代里,她清楚地知道惹了这权重势大的区长的后果。吓坏了的她只是念叨,“我……我是来请假的,我的阿大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哼,你还想请假?滚!”王区长恼羞成怒。

  尕花儿像受惊的小羊似的逃出了区公所,逃回了社员们正在收割的向阳的那片青稞地。

  “假请上了吗?”庄员们关切地问。

  “没……没有!”尕花儿双眼泪水潸然,楚楚可怜。

  “唉,这个世道!”庄员们摇头叹息。

  尕花儿连续三天哭哭啼啼地向王区长请假。王区长每次都是严词拒绝。尕花儿伤心欲绝,她想着父亲跌倒在被窝里就要殁了,殁前她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庄员们看见她整天以泪洗面,给她出主意:“你装病吧,你装病王区长就会让你回去。”

  于是尕花儿就突然间胃痛得受不了了,蜷缩在那个他们的临时住所清真寺里呻吟不止。庄员们飞也似的报告了王区长,王区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给老子装病?没门!看你尕婆娘装到啥时候?”

  尕花儿是头一天中午喝了一碗清拌汤,吃了一个黑馒头后装病的,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滴水未沾,两天来饿得她面色苍白奄奄一息了。“莫非真的病了?”王区长派人看了看后心里想,“给她送点西药去!”

  “她说她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西药不起作用,回家得拔个火罐,喝点姜粉才会好……”派出去送药的人回来说。

  “不准回家,我看她能装到啥时候!”王区长说。

  晚饭过后,桦树湾的社员们围住了区公所:“王区长,人家病成这样了,你就让人家回家治病去吧!”

  “王区长,人家的老子躺在炕上放命哩,你就让她回家看看去吧……”

  下面的话就不好听了:“王区长!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大概不是畜生吧?”

  “我看差不多,不然怎么连一点人味都没有哩?”

  “我看就是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就干畜生的事儿,那不是畜生是啥?”人们七嘴八舌,最后竟然有了火药味儿。

  “妈的,这球儿皮子胀了哪天得放放血……”有几个年轻人已经在摩拳擦掌。

  “王区长,人都是父母生的,你敢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她阿大是今儿明天的人了,她做女儿的该遇个活面去吧?”

  王区长看见众怒难犯,放下跷着的脚,坐起来色厉内荏地说:“谁在那儿谝我?谝得好呗,再谝谝叫老子听听!”末了说,“谁不让她回去了?只是这个口子一开,大家有个头痛脑热的三亲六故得病的,都跑来请假,这“大跃进”还搞不搞了?现在可是颗粒归仓的关键时节呀!”

  “‘大跃进’是全国人民的,可杨老汉是她一个人的父亲,你就让她回家看看吧。”谢队长最后出面了。

  “好吧,既然谢队长说了,那就让她回一趟家吧!”王区长借驴下坡,“可明天早上必须得赶回来!不然,”他回头喊炊事员,“明天的馒头不准给她!”

  尕花儿接到通知后,颤巍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谢队长,我这两天没吃的拌汤和馒头就折合成青稞面打给我吧,我拿回去了给我阿大做顿饭吃。”

  “好吧!”谢队长丢下镰刀,领着尕花儿朝食堂走去。食堂里大师傅却一口回绝了:“王区长说了,劳动的人都没得吃,不劳动的懒汉哪有饭吃?不给!”

  “丫头,你看我也没办法。”谢队长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随后,他从怀里掏出半个青稞面干粮递给她,“你就着开水吃了这点馍,今晚就回家去吧。”

  尕花儿和着眼泪,狼吞虎咽地将馍吃了,在漆黑的夜色中摸着回家了。桦树湾离她割田的地方有十里之遥,其间要经过几道偏僻的山湾。她紧紧地攥着镰刀,警惕地四顾着,跌跌撞撞地赶路。她不是怕歹徒,也不怕鬼——自小在桦树湾鬼故事里熏陶大的她,对鬼一向非常惧怕,但自从三年饥荒到来后,人们便顾不上怕鬼了。就是那些胆小如鼠的小姑娘也敢在漆黑的夜晚到乱坟窝里去刨洋芋折青稞穗头。今晚的尕花儿自然也顾不上怕鬼了——她是怕遇上那些到处流窜的狼。后半夜,她终于赶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块庄稼地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肚子饿得生痛生痛了。

  这片庄稼地里,猫儿尾巴一样的青稞穗儿一层压着一层,在晚风中摇曳着,相互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她钻进地中心,挥舞着镰刀,不一会儿就割了几十把,然后提着回家了。

  那间土屋里,父亲杨义德已经奄奄一息了。在昏黄的油灯下,饿得同样气息奄奄的媒婆看见尕花儿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点吃的!”

  尕花儿趴在父亲的炕头上,一手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手,一手抓着媒婆,痛快淋漓地号啕大哭。哭毕了,她麻利地将青稞穗头放进锅里,生火煮熟了,在一块布上揉着去了皮,收拾出了一面盆翠绿香甜的青稞,给父亲和媒婆吃。可惜父亲已经难以咀嚼和下咽了,只有媒婆在狼吞虎咽。

  尕花儿疲乏极了,疲乏之极的她不觉和衣躺在灶间的草堆上睡着了,见到父亲的欣喜和吃饱了青稞的满足,她睡得十分香甜。那俊俏的瓜子脸在灶间火光的映照下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但如霜后的芭蕉,憔悴不堪。媒婆看着她,十分心痛地将一件山羊皮皮褂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天还没放亮时,土屋的破木门就被人敲得震山响:“开门,开门!”尕花儿还未来得及去开门,门已然被人踢开了。从门外一下了涌进了一大帮荷枪实弹的民兵。这些民兵就是前一阵子从她家搜走了青稞的那些人。尕花儿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进门后就十分粗暴地翻箱倒柜开始搜查。

  “你们搜啥?”尕花儿挺身横在面前,“那点青稞你们前几天不是搜走了吗?”

  “搜啥?你们家晚上是不是煮了生产队的青稞?”为首的那人问。

  “谁见了?你叫来跟我对证!”为了防止被发现,昨晚她把青稞藏好了,又将秸秆、青稞衣子等塞到灶间烧了,收拾得干净干净,外人是绝对看不出蛛丝马迹的。

  “看倒是没看见,我们倒是闻见了!”为首那人嘲讽地笑了,接着像警犬似的翕动着鼻子四下搜寻。

  尕花儿的心“刷”地凉了下来!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前面说过,自从三年饥荒开始后,所有人的味觉和嗅觉变得格外灵敏。谁家煮了一锅洋芋炒了点青稞,那馨香的气味便会浓烈地蔓延在方圆十里所有人的鼻子里,顺风几十里人都能闻得见。她不知道,今天天麻麻亮时,民兵们一出门就闻到了青稞煮熟后那种沁人心脾的馨香。“准是哪个人又在偷煮生产队的青稞了!”民兵们翕动着鼻子在祁连山麓中清新的空气中像狗一样嗅着,没费多大力气,就一路闻进了山坳里的尕花儿家。

  “脬蛋娃,你们今天要是搜不出来,看老娘不把你们的脬蛋子揪下来喂狗!”媒婆在地下不停地挪动,平衡着那双“三寸金莲”支撑的身子不致跌倒。她一手叉着腰,一手直直地指着那帮毛头小伙子,“闻着了?你们闻得好吗?你们是洋狗吗?你们过来闻闻老娘的屁眼里有多长时间没屙屎了!”

  媒婆的泼辣和蛮横在整个桦树湾里是出了名的。谁惹了她,她会踮着小脚坐在桦树湾最高的山梁上,拍着大腿,扯开嗓子,日娘捣老子从你八辈祖宗开始骂起,一直骂到你三辈后断子绝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她想发挥一下特长将这帮愣头青轰走,不承想一个小伙子兴奋地喊了一声:“找到了!”便将她那即将喷涌而出的脏话蛮话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原来那个民兵用刺刀将尕花儿装进疯子父亲枕头里的青稞给挑出来了。

  “贼没赃,硬似钢!这回我看你再硬……”民兵们嘲讽地看着尕花儿和媒婆,然后找绳子,准备将她二人捆走。

  “等等!”为首的那人一边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青稞,一边用手示意。不是他发善心,是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杆甄二爷的土铳枪。绑走了媒婆倒无甚大碍,如果将尕花儿绑走交给对尕花儿不怀好意的王区长,不出事便好,出了事,甄二爷这杆枪里的子弹说不定啥时候会钻进自己的脑袋。“今天看在杨老爷子跌倒在被窝里放命的分上,我们没收青稞,其他的就不追究了。”说完,提了那点粮食一溜烟走了。

  看见辛苦了一夜的粮食被掠走,尕花儿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媒婆坐在门口用手拍着大腿呼天抢地:“这些八辈子坏了天良的屙血,死的时候粘在炕上铁锨铲不下来的粘炕,三辈子不养儿子的断后,你们抢了老娘的青稞,叫老娘咋活,叫尕花儿她大咋活啊……”

  那帮小伙子哪管得了日后屙血断后,早跑到远处分吃青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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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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