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2,932

  

  尕花儿偷了青稞的事到底还是让王区长知道了。王区长似乎存了怜香惜玉之心,这次破天荒地没有捆绑和吊打她,只是要她每天割完一亩地,食堂里却只打给她一半的饭。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一半的饭食使她饥饿难耐,使她孱弱不已。她每天只好用大半天时间蹲在田地里揉青稞穗儿,吃生青稞充饥。不只是她,所有的桦树湾人都在利用一切时间和机会揉青稞吃。如果谁蹲在地头上一会儿,你走过去,就会发现那儿有一堆揉蜕的麦衣。大家都揉青稞吃,使割田的进度受到了影响。王区长认为,桦树湾放不了卫星,亩产达不到一万斤,与社员们揉着吃了大有关系。于是他决定狠刹一下揉吃青稞的歪风。

  他领着区里队里的干部在田间地头巡查。一天他们巡查到尕花儿的地头时,跟尕花儿一块割田的李三爷刚好将一把青稞塞进嘴里。“李三爷,你嘴里嚼的是啥?”王区长厉声吼道。

  “我……我肚子痛,吃了个仁丹!”李三爷发现了王区长站在他面前怒目横视,吓得语无伦次。

  “仁丹有大把大把吃的吗?给老子吐出来!”王区长怒吼道。

  李三爷舍不得吐掉,使劲嚼着想嚼细了咽下去。王区长勃然大怒,跳过去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李三爷仅有的三颗门牙立马被打掉了。王区长决定杀鸡儆猴,将满嘴血污的李三爷揪到社员们面前,“以后谁揉青稞吃,这李三爷就是榜样!”

  但社员们仍然揉青稞吃,为的是自己吃饱了,省下一两个馒头带回家给老人孩子吃。无奈之下,王区长决定实行严格的奖罚制度,接照割田的亩数奖罚馍馍。一时间,那些健壮的男人女人们在地里抡开镰刀,拼命割田。他们的衣兜里也就有了块块垒垒的干粮馒头。而那些羸弱的老人孩子和有病的男人女人,因为完不成任务,仅有的一点清拌汤和馍馍也被克扣了,一个个饿得走路东倒西歪、两眼昏花。

  饿急了的人们自然而然地觊觎那些有馍馍的口袋了。一天中午,李三爷的儿子李廷祥靠在青稞捆子上迷糊了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四个馍馍就不翼而飞了,气得他又跳又骂,简直歇斯底里,完全将他叔叔李忠孝教诲他为人处事温良谦恭让的家训抛到了九霄云外:“日他先人,这是哪个驴日的丧了八辈子天良偷了我的馍馍?有本事偷没本事挣啊?这帮穷鬼饿鬼,死了也不怕下油锅……”

  人们听到叫骂声,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袋,发现自己的馍馍安然无恙时,才放下心来。放下心来的人们有点幸灾乐祸,人们想起今天中午饿得颤巍巍的李三爷伸手向李廷祥要半个馒头时,被他断然回绝了:“我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给你?没有!”说完径自走向远处独自享用去了,留下老爷子伸出的两只手僵在那儿,就像严冬枯树上的两根枝丫。

  傍晚收工的时候,李廷瑞落在后边,悄悄将一个馒头塞给李三爷。李三爷感激地看了一眼李廷瑞,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但那个馒头没吃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人们纷纷围过来观看,老爷子早已命归黄泉了!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人们悄悄抬起轻飘飘的李三爷的尸体,走向桦树湾南边的山沟,随便挖了一个坑埋了。

  李三爷的突然死亡,没有给桦树湾其他人留下什么特别的震惊,因为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李三爷的死,只是给李廷瑞带来了极大的震惊。他害怕已然饿得走路打摆子的尕花儿有一天也会像李三爷似的突然倒地而死。

  “尕花儿不能死!”从这一刻起,这个信念就牢固地根植在他的心里。他为自己这个崇高的信念而自豪和幸福,“我要不惜一切手段让她活下去!”他对自己说。

  自此以后的整个秋收季节,他都在偷窥着别人口袋里的干粮和馒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消瘦如猴的身子挣不来过多的馒头,却能敏捷地将别人的馒头据为己有,偷来后悄悄放进尕花儿被窝里衣袋里。

  尕花儿起初发现自己的被窝里滚出一个馒头时,着实吓了一跳,她捂着馒头,心咚咚直跳。但饥饿很快将疑惑和恐惧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躲在被窝里将那馒头顷刻间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自此以后,她的被窝里、头巾里、衣兜里,甚至在她割田的地里,便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两个松软的馒头。这些馒头使她在疑惑和不安中度过了这个难熬的秋季。

  进入初冬后,青稞油菜捆子尚未干透,干部们为了放卫星,赶在别的生产队之前交上亩产一万斤的公粮,就开始打碾了。打碾也是迫不及待、违反常规的,叫社员们没日没夜地将青稞穗头儿用铡刀铡下来,没日没夜地碾了交公粮。生产队的十几辆大马车川流不息,一月以后,几乎将整个桦树湾人所有的粮食都拉运走了。

  饥饿及饥饿的恐惧又笼罩在人们的心中。人们千方百计地寻找和积蓄一切能吃的东西。等到第一场冬雪降临时,整个门源川就如这雪后的大地一样变得异常干净,所有在土地里残留的菜梗和遗失的青稞穗头,乃至老鼠辛苦了一个秋天储备的冬粮也被人们捡拾和掘地三尺采挖干净了。这片世代养育了这方人的土地如同八十岁老母干瘪的乳房,再也没有任何奶水来供给嗷嗷待哺的子女了!

  这天早晨,甄二爷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身,肩上斜搭了一条褡裢,同这个冬天桦树湾里所有的男人一样,打算到外面去寻找吃的东西。当他走出家门看见天地一片白茫茫时,他的心刹那间也变得茫茫一片。他下意识地走上房后那道山梁,木然地朝广袤的大地望去。他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藏獒蹒跚地在沟壑间嗅嗅刨刨,努力地觅取果腹的骨头什么的。可能是好多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它的肚皮紧贴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根绣花针就能穿过去。连嗅觉灵敏、生性威猛的藏獒都饿成了这个样子,人怎样才能度过这个严酷的冬天?一种死亡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使他有了刀铰般的痛楚感。

  他不是怕自己死,他怕尕花儿被饿死。老丈人就是被活活饿死的。民兵们搜走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尕花儿被王区长强行派遣到浩门河畔收割庄稼后,媒婆再也无法在他老丈人杨义德床前端屎端尿地伺候了。她挪着一双尕脚,在民兵们犀利的眼光下,流窜在田间地头,偷捋青稞穗头儿,偷刨尚未成熟的绿洋芋蛋蛋。好在门源川是个养人的地方,深秋的大地上到处是丰硕的果实,使她总有所收获。她本想找个地方将青稞、洋芋及苦苦菜、灰条、花花菜、猪耳朵草等野菜弄熟后给杨义德吃,可惜除了生产队的集体食堂外,其他地方是根本动不得烟火的。间或偷偷弄熟了一点东西,但熟食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使她饥肠生痛,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不由自主地吃掉了。尽管吃完后她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乃至泪水涟涟。

  有一天深夜,她终于强忍着令人煎熬的食欲,将一点青稞送到了杨义德的嘴边。饿得两眼昏花的杨义德在如豆的油灯下狼吞虎咽,待吃下那点青稞后,便开始呕吐,剧烈地咳嗽,后半夜他便悄没声息地咽气了,安静得如同一片黄叶从树上悄然落下。死了的杨义德只剩下一把皮包骨,第三天安葬时,居然被一个小伙子裹在一捆柳枝中,轻松地夹在腋下送到了前山湾里的坟坑前。

  老丈人的葬礼上,甄二爷见到了分别了两个多月的妻子。他看着妻子弱不禁风的身躯,因父亲的去世被痛苦煎熬得异常憔悴的面容,心中的爱怜、痛惜无以复加。在灵前的草铺上,他悄悄握住了妻子的手,感受到那手是那样的干瘦、粗糙。妻子的手原先是那样的丰腴、细嫩而柔软啊!他突然间大放悲声,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庄员们以为他是为老丈人的去世而悲痛失声,都啧啧称奇盛赞其孝心可嘉,只有他和尕花儿知道,他是为她的苦难而悲情难抑。若不是在老丈人的灵前,怕受到丧官的斥责,怕庄员们笑话有伤风化,他真想将妻子紧紧抱住,将一腔的爱怜和痛惜向她倾诉……

  老丈人饿死了,村里有很多人也饿死了,决不能让自己至亲至爱的妻子饿死!那天在老丈人的灵前,他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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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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