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年老爷子不比往年了,他颤颤巍巍手拿不起笔来了,写了两副对联后,就写不下去了。“老了,老了!”老爷子丢下笔颓废地说。
“缓一会,缓一会儿再写吧!”庄员们体谅地说。不是老爷子真的老了,老得笔都拿不起,而是他每写一副白对联绿对联黄对联,都不由地想起那些一同在桦树湾跟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如今却都不在了的乡亲们,不免兔死狐悲,不禁悲从中来。为表怀念,又不得不绞尽脑汁想新词,致使他身心疲劳心力交瘁。
看见甄二爷走进院子,老爷子颤巍巍地从椅子站了起来:“娃娃,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知道你回来一准来看我的……”
“是啊,我这不是来看你来了吗?”他抓住了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感受到了老爷子的羸弱与衰败。
“呵呵……”老爷子似乎在笑,实际是在咳,“我那不孝儿子咋没回来啊?”
“我这不是给您老说这事儿来了吗!”他扶老爷子坐在椅子上。
“娃娃!”老爷子捋着花白胡须,扶了扶老花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那娃不成器,做下的那些对不起你的事,你就大人不见小人怪……”
“嘿,过去的事,阿爷你老提他干啥呀?我要是计较这些,我俩还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窑洞里睡觉那么长时间吗?你们说是不是啊?”他转身问旁边等着写春联的庄员们。
“是啊,是啊!”庄员们想起了李廷瑞想钻尕花儿被窝的事,暧昧地笑了。但他们昨晚刚吃了甄二爷和李廷瑞打回来的肉,心中委实存着感激,因而随声附和。再说,这小子也确实行,人品没说的,豁达大度、不计前嫌……
“我那娃咋没回来呀?这大过年的!”老爷子有些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伤感。
“是啊,他怎么没回来呢?”庄员们这才想起李廷瑞没回来,便开玩笑地说“莫不是在藏族人家做了‘木华’吧?”。在这个各民族交叉混居的地方,汉族小伙子到藏族人家做“木华”,是司空见惯的事。
“嘿,这下总算让你说对了!”甄二爷拍着大腿说,“他果真在斡尔朵草原当‘木华’了!”
“真的吗?你不会……不会骗我吧?”一直为儿子婚事的日思夜想死不瞑目的老爷子一听说儿子的婚事有了着落,顿时两眼放光。
“是真的!”甄二爷就一五一十将李廷瑞在扎西阿扣与措毛姑娘两情相悦的事儿添枝加叶地吹嘘了一番,“扎西阿扣愿意招廷瑞作‘木华’哩,我是专程来对你说这事儿的……”
“哈哈哈,老夫死可瞑目矣!”李忠孝放声大笑,笑得浑身乱颤,笑过之后便像一滩泥似的滑落在了地上。
“快快,阿爷不中了!”庄员中有几个年老有经验的,抛了手中的绿纸红纸跑过来围住李忠孝。只见李忠孝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脸上挂着满意而幸福的笑容,早已魂归阴府,含笑九泉了。
“快去叫谢队长!”有人喊道。这婚丧嫁娶在桦树湾算得上是头等大事,桦树湾人听惯了谢队长发号施令,这等大事自然得由谢队长来做主了。
李忠孝的葬礼是隆重而肃穆的,一切都按桦树湾的葬礼的规程按部就班了进行了七天,其中的繁文缛节自不待言。七天后的凌晨,几十个小伙子将李忠孝的棺木抬到桦树湾前山的沟里埋了。末了,在鼓鼓的新坟前,丧官诵读了这几天他们精心撰写的祭文。其文曰:
维公元壹仟玖百陆拾贰年腊月三十日主祭官暨李氏后嗣人等,谨以清酒香帛盒供纸币等诸物敬献于先考李讳忠孝茔前,并著文以祭之。
先考于战乱频仍之民国三十七年,自外籍迁入本土,狩猎于祁连山麓,放牧于金银滩上,为佃户、为塔娃,披星戴月,栉风沐雨,为人父、为人母,仅谋果腹之食,独赚御寒之衣,扶儿携女,洗锅做饭,其中艰辛,实难备述!
解放之后,定居斯湾。借祁连山之钟秀,凭浩门河之灵气,且耕且牧,励精图治,虽无不侵之家业,然有果腹之粗食。念汝一生以忠孝立身,唯勤俭持家,以敦厚朴实为本,仁慈考悌为先,居则亲睦于家,出则和谐于外,治家有道,育嗣有方,君臣有义,父子有规;国有不许,己所不欲,长幼有序,恪守纲常,禀性光明,淳朴敦厚,诚大腹之能容,亦合欢而有庆。有事而不违心,随遇而安者也。先考遗德,荫之乡邻,桦树湾之民风,为门源川所仰望也。虽雅颂不歌之,但乡邑有名,乡梓称颂,众口皆碑。其德之馨,岂有媲哉?
华年似水,悠然廿载。风霜无情,岁月催人,汝伟岸之躯,渐超式微。然汝一袭青衣,两冉飘须,荷锄扶犁,吆牛喝马,终日躬耕南亩,昼夜伺弄田畴,其勤劳俭朴为乡人所称道,为领导所表扬也。子孙不忍,常为规劝,汝却诲之曰:八十老儿门前站,一日不死作贡献,遂躬蹈之,诲人效之。归天之际,犹笔耕不缀,为乡邻撰写春联也!冥目书案,寂然狼毫,为吾辈肃然敬之也!呜呼!哀哉!汝未丧命于战乱之年,亦未饿毙于饥馑之秋,如今粮满仓,油满缸,干粮油花端上炕,长面搓鱼满碟上,汝却跨鹤西去,撒手人寰,痛哉吾父!哀哉吾父!一抔黄土,永世隔绝!望旷野孤冢,思冰凉之躯体,念天地之苍茫,独怆然而泪下!
箪浆壶食,跪地哀泣,生而形影相随,死而魂梦相系;哭汝不闻汝言,奠汝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劲吹,独立寒天,撕心裂肺!呜呼!哀哉!天乎何辜,夺我慈父!今吾回家,情何以堪?轻抚卧榻,被褥余温尚在;再思容颜,一颦一笑犹在,家中诸物,何堪卒读?汝南之泣血,斑斑而洒西风冷月;梓泽余衷,默默以凭紫脉秋霜!己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尽,子欲诉而父不应。以此拙文祭于冢前。吾父生为灵人,死为灵神,保我子孙阖家平安,佑吾村舍百业兴旺。伏维,尚飨!
那先生念的时候还解释,大家总算从这之乎者也中听懂了一些什么。加上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鼻涕眼泪地诵读,引得众人欷歔不已。
度过了三年饥馑之年的桦树湾,借李忠孝的葬礼,道德礼仪得到了恢复和整饬。真应了那句古话:“仓廪实而礼仪兴。”
在整个桦树湾人隆重地给李忠孝办丧事的当儿,小狼王率领着他的部属,静静地蹲伏在桦树湾后高高的山梁上,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人类的葬礼。
小狼王是跟随着甄二爷来到门源川的。
巴雨乔斯措湖边的那次复仇行动失败后,小狼王经过了好长时间的自我修复才从那次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那次战斗后,它尽管还常常跟踪、侦察甄二爷他们的行踪,但像往常一样寻找机会杀死他的意念已然荡然无存。它清楚地知道,它们狼族远远不是拥有高智慧的人类的对手,如果一意孤行进行复仇,那无疑是自取灭亡。战之不成,则和为上上之策,人类在自身的争战中往往这样做,但那是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才会采取的措施。像它们这样的弱势群体是没有资格与人类议和的,等待它们的命运只是被杀戮、被灭亡。近几年人类大规模地清剿狼的行动便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近期甄二爷的那杆土铳枪频频炸响,射杀它们狼族的行为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它却寻找到了能够复仇的另一条途径,那就是去猎杀人类豢养的牲畜。以往的猎杀,仅仅是为了生存,间或因为它们贪婪的本性,会杀几只、几头,但更多的是节制———至少它的狼群是这样做的。但一旦有复仇的心理做支配,那么它们的猎杀简直可以用残暴两个字来形容了。巴雨乔斯措湖边那次战役后,小狼王放纵自己的部属,允许它们在进入羊群牛群时,尽情地杀戮,以宣泄它们的仇恨,释放它们的本能。
小狼王知道,其他狼群也在这样做。起初它还有点不理解,但现在它知道了这些狼群残暴的原因了。它们同它一样,在与人类的争斗中,感到了无奈,滋生了仇恨。复仇作为一种狼族的文化因素,也熔铸在它们的骨子里,渗透在它们的血液中,已经演化、升华为它们的一种本能了。
发现了这条复仇的途径后,它便将主要的时间和精力倾注到斡尔朵草原上的牛群、羊群上面了,更具体地说,倾注到跟甄二爷有关的牛群羊群上了。它每一次围猎后,人类抚摸着被它们杀死的牲畜痛哭流涕的样子一次次地告诉它,这些被他们豢养的牲畜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的悲喜、甚至他们的命运都是与这些牛羊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杀死这些牲畜,对这些人类而言,是一次致命的重创。
这次,它跟随甄二爷来到桦树湾,更具体的原因,就是为了杀死并吃掉他赶着的那五头肥美的大驮牛。
自从白露霜降后,祁连山麓乃至斡尔朵草原、金银滩草原和整个藏东草原上,那些肥嫩的哈拉们掘地而入,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全部冬眠了。其他野生动物们虽然繁多,但它们的肉缺乏脂肪,远没有这些牛羊肉有营养和鲜美。今年的雨水充沛,牧草长势旺盛,草原上的牛羊格外的肥嫩,但守卫羊群的那些藏獒让它们望而却步,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五天前,它像往常一样,趴在扎西阿扣家旁边的鞭麻丛中,观察着仇人甄二爷的一举一动,觊觎着阿扣家的那些牛羊时,却发现这小子没有跟往常一样带着那瘦小的汉子、背着土铳枪去打猎,而是从牛群中逮来了五头大牦牛,将那些打了一秋一冬的猎物一股脑儿驮在牛背上,往门源川进发了。
小狼王大喜过望。它率领狼群,紧紧地一路尾随而来。
此时,小狼王蹲在山梁上,看见那些精壮汉子们将李忠孝埋入地下后离开了,地上平添了一个高高的土堆,土堆旁有烟雾在缭绕。小狼王眯着眼睛看着那烟雾心中颇不以为然。它们狼族是非常惧怕烟雾火光的,但小狼王在无数次验证后发现,那火光烟雾也许只是人类虚张声势的烟幕弹,就像它们原来害怕牧民们晚上在帐篷旁燃放鞭炮,但后来发现凡是燃放鞭炮的地方恰恰是他们缺乏枪支而在虚张声势。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小狼王专攻那些一听见狗叫声便燃放鞭炮的圈窝。如果没有僧格和昂多那样的藏獒,它们几乎可以长驱直入大获全胜、满载而归的。
今天人们在那儿燃放烟雾,说不定那儿就有它可捕获的猎物。小狼王想到这里,在送葬人群融入村庄后不久,便甩开四爪朝那儿跑去。果不其然,那儿有一只鸡,一只被缚住了双爪、翅膀受伤奄奄一息的鸡在扑腾。
小狼王大喜过望,一扑一剪就叼了起来,一般鲜嫩的肉香顿时使它满口生津。它叼起来飞快地跑到一个山坳处享受起来,将鸡毛肠肚一股脑儿吞下肚去。
吃完后它舔舔嘴,开始放眼观察这片黝黑黝黑的黑土地。它蓦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一种它们狼族自己才能读懂的语言,这里是另一个狼群的领地,这种气息警告它们不容侵犯!
这里曾经是它们这个狼群的领地。它的父亲,那个被夹脑夹断了腿的瘸狼率领它的部署,无数次地在这儿战斗过。自从父亲被桦树湾人搭出陷阱放生后,多年了,它们一直活动在斡尔朵草原和其他山麓,再也没有侵犯过这块有恩于它们的地方!想不到在它们离开的这些年里,居然有人将这里开辟为它们的领地!
真正岂有此理!
它抬头发出声声嚎叫,并边走边撒尿,向占领这儿的狼群发出通牒,这儿已经属于它,它胡汉三又回来了!
狼群听懂了小狼王的意思,也纷纷发出悠长的嚎叫。这叫声在北国冬末春初的早晨显得那样凄厉而恐怖。
桦树湾的狗们纷纷狂吠,人们纷纷跑家门,搭眼望村后高高的山梁。谢队长将长长的旱烟袋在鞋底上一磕,鼻子里不由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