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爷是腊月二十七日夜晚回到桦树湾的。
他是赶着五头驮牛驮着五驮野生动物的肉回到桦树湾的。他之所以选择这么个漆黑的深夜回来,为的是不能让公社、大队的干部们知道他打了这么多的野生动物。
谢队长半夜里看见山也似的野生动物肉,兴奋得双眼放光,在黑夜中灼灼如狼眼。他穿了老羊皮袄,挨家挨户地悄悄去叫:“赶紧到饲养院大院里分肉!”男人们一听说有肉,将信将疑,但一个个像兔子似的从被窝里蹿了出来,提着铁桶背着褡裢拿了芨芨草编制的背斗,飞一般聚集到饲养院大院。
谢队长用马灯照了照黑鸦鸦的人群,乐得骂道:“日你们先人,平时叫你们开会学毛选学文件,你们狗日的猫在家里我嗓子喊哑了也不出来,今晚一说分肉,咋半夜三更跑得一个比一个快?怎么就舍得了热炕舍得了婆娘的绵尻蛋子?”
“老婆的绵尻蛋每晚有得抱,可肉多少年没吃了啊!”有人笑着说。
“甭说肉,就是干粮也吃不饱啊!一家老小肠子干得裂开口子了……”
“快分吧!谢队长,婆娘娃娃都生着了炉子等着呢!”
“那你妈妈的咋还不动手?”大家心情特好,心情好得不说一些粗鲁的话难以表达。
“给我剁成四十五份,剁好了抓阄!”谢队长命令道。
人们纷纷动手,找来斧子抡开了剁冻得铁砣似的肉。谢队长提着马灯一边巡视肉分得是不是均等,一边用严厉的口气告诫众人,“回去后用大块的肉将嘴塞得严严的,谁说出去老子会要了他的命!”
“这个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肉香屎臭!”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大家再偷分点粮食,好好过个年!”谢队长拍着胸脯说。
“我们这是娘娘吃饺团———全托了佛爷的福了!我看给甄二爷多分点粮食和肉……”有人提议。
“对!对!该多分点!”立即有人随声附合,“甄二爷!……甄二爷人呢?”有人喊。
“别喊了,早抱尕花儿的尻蛋去了……”
“哈哈……”人们不怀好意地放声大笑。
桦树湾的汉子们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愉快、爽朗地笑过了。
这年秋天后,毛主席他老人家终于认识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会栽跟头,于是下令解散了集体食堂。桦树湾家家户户烟囱里又冒起了散发着馨香的木柴烟火了。这一家一户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让桦树湾人浮肿得如水桶的身子在一个月内奇迹般地消了下去,显现出一个个如干木柴棍似的骨骼,青菜色的脸也随着肚皮的日渐滚圆逐渐变得红润起来,多时不见的笑容也如北国初夏小溪边的水晶晶花,星星点点地开始绽放。
桦树湾人同全国人民一样,终于渡过了这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生在神州大地上漫长的饥馑之年。劫后余生又蠕动在祁连山麓沟沟壑壑的黑土地和平旷无际的草原上繁衍生息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节日的气氛已经浓重地弥漫在甄二爷家小小的土屋里了。心灵手巧的尕花儿剪了一幅大红的窗花贴在了牛肋巴窗户上。那是一幅企盼丰收的剪纸。剪纸上两个憨态可掬的胖小子共同捧着冒尖的一木斗青稞,青稞粒外溢点点滴滴凌空而下,让整幅画充满了动感。
甄二爷躺在被窝里看着小屋里忙前忙后准备年饭的尕花儿幸福地笑了,他想不到妻子居然有这么一手剪纸的绝活。画上那俩胖小子的丰收后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活灵活现,似乎只要叫一声他俩就会从画中走下来,在土炕上活蹦乱跳。
土屋外,桦树湾的孩子们已经急不可耐地燃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零星炸响在巷道里。甄二爷知道这是孩子们在腊月杀猪的时候拔下猪鬃,从叫卖在巷道里的那些从河州来的货郎手中换的。桦树湾人穷,孩子们没有钱买大串大串的鞭炮,只能用猪鬃换几十颗鞭炮省着放。
这星星点点的鞭炮声更加渲染了桦树湾节日的气氛。
甄二爷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享受这难得的幸福。只有受过苦的人才能享受。在经历了风霜刀剑的苦难后,这温暖的土屋这滚烫的土炕,使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日头偏西时,他被一种难耐的痒痒搔醒。他睁开眼后,发现尕花儿趴在炕头上,用一根鸡毛搔他的脸。“我把你这个尕欢蛋儿!”甄二爷嘴里叫着,一把揽过来,狠命地吻了起来。尕花儿的嘴唇充盈而丰满,舌头柔软而润滑,在他嘴里如一只逆水而上的门源河裸鲤,极力想游进他的嗓子眼……他含在嘴里恨不得吸进胃里去。
“好了好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尕花儿极力扳开他的头说,“快点起来吧,懒汉!”
“不!”他紧紧抱住她,将头塞进她的怀中,任尕花儿瀑布似的一头秀发漫漶和缠绕在他的脖子、脸上。尕花儿有一股奇异的体香,这体香使他无限留恋、万分陶醉。在斡尔朵草原的日日夜夜,他多少次回味着这种体香,陶醉在与妻子的浓情蜜意的臆想中啊!
“甭耍了,甭耍了!”尕花儿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帮他穿上了老羊皮袄,将一根红带子勒在了腰间,“出去赶紧到李家阿爷那儿写副对联吧,隔壁邻舍都已经贴上对联了!”说着将他推出了土屋。
出得屋后才发现,初春的阳光是这样的和煦而温暖。向阳地方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浸润了周围大片的土地,有些地方甚至淅淅沥沥地淌出一股小溪来,仿佛在告诉人们祁连山麓漫长的冬季已然过去了,春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从湛蓝的天幕之外开始垂青这片丰饶而美丽的土地了。
他径直朝河西的大队经销部走去。他想买两张红纸写几副对联。桦树湾东西走向的巷道里人来人往格外热闹,许多人赶了马车骡车驴车拉水。
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人们要将过年三天的水全部预备好,不仅如此,女人们还用大背斗背了晒干的牛粪马粪狠命地煨进土炕的炕洞里,为的是能在过年的这三天什么活也不干,舒舒服服、清清闲闲地过个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庄户人只有这三天才能清闲,而这清闲是靠预支劳动来实现的。
红、黄、绿等各种颜色的对联已然贴在了各家各户的门框门楣上了。这些色彩给桦树湾的灰暗和单调抹上了一道鲜亮的色彩,注入了鲜活的生机。甄二爷一路走过去,心中却感到了伤感。他发现,依山而居的偌大的村庄里,贴红对联的没有几家,绝大多数人家门上贴的不是绿对联就是黄对联,还有不少人家贴的是白对联。按照门源川的乡俗,头一年家里死了人,要贴白对联,第二年要贴绿对联,第三年贴黄对联,到第四年,才能贴红对联。贴了这么多白绿黄对联,标志着这三年饥馑之年,桦树湾几乎家家都饿死了人啊!
甄二爷记起他家应该贴副绿对联了,因为他的疯丈人是去年八月去世的。“来副绿纸吧!”他对大队经销店经销员说。“唉……”经销员是一个叫王振海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平时粗嗓大声性格十分豪爽。他见又来了一个买绿对联纸的,不由得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看……”他拍着货架上的红黄白绿纸说,“按理说过年了写春联用红纸多吧,可白纸绿纸黄纸都快卖完了,这红纸还有那么多……”
“就是,就是,唉!”在小小经销店里买年货的男人女人们附和着、叹息着,叹息声在人群中蔓延,并被无限地放大,使整个桦树湾的春节喜庆的气氛中掺进了悲戚和哀伤。
甄二爷从人群中挤出来,朝村东头的李忠孝家走去。李忠孝作为桦树湾识文断字的人之一,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年一度春节挥毫泼墨为整个桦树湾家家户户写春联是他的专利。
李忠孝家很热闹,很多人围在李忠孝旁边等着他写对联。在甄二爷的记忆中,桦树湾人在这个时候完全显示对知识的敬重。他们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随意取闹,而是毕恭毕敬恭立一旁,看老爷子撩起长袍的衣襟,左手托着右手手腕,在红纸上挥毫泼墨,仿佛在行注目礼。轮到写谁家的,谁就双膝跪在小桌旁双手压平了纸,当一个镇纸。这时候,老爷子常常看看跪着的对联的主人,沉吟片刻,饱蘸浓墨,提笔写道:
向阳村舍春光媚
和睦人家幸福多
横批是:缄口是福
原来这家人人口多,妯娌间时常磕磕绊绊,闹得一家不安宁,老爷子便写了这副对联,意在规劝。那人收了对联,深鞠一躬,诚惶诚恐而去。
下一个是一个壮汉,衣服邋里邋遢,胡子长得老长。老爷子看了看他,提笔写道:
四天不破活亮子
两窝鱼儿溜趟子
横批是:踢了踢了
“李家阿爷,你念念是啥字,好叫我们听听!”那壮汉说。
“回去贴在院门上吧,过路人自然会念给你听的!”老爷子在砚台上舔着毛笔,泰然地说。
“念念吧,李家阿爷!”乡邻们知道老爷子的对联有的放矢,都来听听今年他给这个赌博郎写了什么,纷纷央求道。
“好吧!”老爷子捻着胡须,抑扬顿挫地念了出来。这两句合起来是一副桦树湾人玩牌九的牌局,指定赢钱的牌局,是赌博郎们常挂在嘴边企求摸到的好牌。
“哈哈哈……”老小爷们儿这下全听懂了,直笑得前仰后合。大家知道这是老爷子在讽刺那壮汉成天赌博不务正业,也将他的劣性暴露在过路人面前,意在规劝。
但老爷子写得更多的吉祥、喜庆,企盼国泰民安,人民幸福的春联。如:“翠柏苍松祝福寿,金樽檀板庆新春”。
又:“国泰民安寰宇庆,家和人寿满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