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藏獒,那晚让他们那么多人全力以赴都大败而归,今日面对这么一群比火焰焰还壮硕还凶猛的草原藏獒,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谢队长在提起两只马镫的时候心如死灰。他知道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他就是供那些翱翔于蓝天之上金翅大雕的一顿美餐,一顿被狗们撕成碎片可直接食用的美餐!
在藏獒群离他十几步远的时候,他听见活佛高声喊道:“加吉、加吉……”他用藏语喝叫的那条叫加吉的头狗,也就是獒王。
但加吉显然对这个在衣着装束上与它们所熟悉的藏族牧民或寺院的和尚喇嘛迥然不同的汉人怀有深深的敌意,不顾苍央活佛的吆喝,仍全力扑奔。
活佛看见这狗们今天居然不听他的话,大惊失色之余,朝远处骑在马上惊恐不安的谢队长喊道:“赶紧下马,趴在地上别动……”活佛是用汉语喊的,且声如宏钟。谢队长听明白了,他不再犹豫,赶紧滚下马来,手抱着头,像那些在寺院前面磕长头的佛教信徒似的趴在了地上。
加吉出于守家护院的职责和对主人的无限忠诚,使它本能地对临近寺院的除了牛羊以外的一切动物怀有深深的敌意,即便是来自于别的地方的同类,它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给以致命的攻击,直到它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直至以后见了它俯首帖耳、俯首称臣甘愿为它驱使为止,何况是一个人,一个有着陌生面孔和陌生气味的人!这人说不定会给它们栖息的寺院和喇嘛们带来危险。
它本想将他团团围住后,叫那些新兵蛋子们发动攻击,借此练练它部下的胆量和技法,让新一代藏獒们尽快成长起来。同小狼王一样,这也是作为一代獒王的加吉无法旁贷的神圣职责。
但刚到跟前,那人却滚下马鞍,趴在地上不动了。加吉一个急刹车停下来疑惑不解。本来两军对垒,战鼓已擂、军号已吹,冲锋已发起,可对方突然偃旗息鼓俯首称降了,这让它不知所措。如果他拼命抵抗,獒王会很绅士地跟他决斗一番;如果他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它同样会宜将余勇追穷寇,指挥属下追他个屁滚尿流。而今天敌人却突然毫不设防也毫不逃跑,突然趴在地上不动了,这让它茫然让他惊惊愕。
藏獒是从来不攻击放弃抵抗的人的,特别不会攻击没有攻击能力的妇女和儿童。有经验的牧人遇见藏獒遭到藏獒攻击时,会常常蹲下来或趴下来,免遭劫难。
加吉不攻击且不发命令攻击,也令藏獒们不知所措。它们追到谢队长面前后,看着獒王,先是打着圈儿吱吱鸣叫,然后齐刷刷地站住,蹲坐在那儿,好奇地看着这个趴在地上瑟瑟如秋风中的勾头草一样的人,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汪汪叫着,仿佛交流看法。但它们分明闻见了人类那特有的尿骚味从这个人身上弥漫开来。
这时,苍央活佛和和尚们已然赶了过来。加吉趴在地上,双耳抿着,吱吱唔唔地叫着似乎有些撒娇的意思。
苍央活佛将谢队长从草丛中拉起来时,谢队长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双手冰凉浑身发抖尿洒了一裤子。
小和尚们用袈裟捂住嘴窃窃私笑。
“谢阿吾,巧代冒!”活佛单手竖起胸前,向他问好。
“代冒代冒!”谢队长一面答礼一面心里想:“代冒个屁,险些被你的这些狗吃了,还代冒呢!”嘴上兀自答谢:“刮真切、刮真切,实话刮真切……”
老友相见分外亲热,喝过了酥油茶拌过了糌粑吃过了手抓羊肉,谢队长说明了来意。谢队长知道苍央活佛在西藏、甘肃等地许多著名寺院学习深造过,并通过辩经还取得过很高的佛学学位,佛学造诣很高。在他的眼中,世间万物已然无色无相,他对世间万物万事从来不说“不”字,认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就算是错误的也肯定有错误的道理……
今日见佛爷沉吟,出于对他的敬重和信任,谢队长便一骨脑儿将寻找好狗的原因给佛爷和盘托出。“佛爷,你看这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你了,你看中不中?”
佛爷低声念了一声佛,用藏语连声说:“罪过、罪过……中、中!你看要那条,你自己挑!”他指着寺院里趴在草滩上狗群说。
“我那敢挑啊,你给我一条好了!”
“这样吧,你就要那条叫‘巴顿’的吧!它是獒王加吉的嫡亲后代,可以说是一条纯正血统的藏獒了……不过我俩可说好了,你可不能慢待它啊!”
“那是,那是……”
第二天,谢队长用一根木棒并着铁链将巴顿带了回来。带回来后径直牵到了尕花儿家的土院里:“这是生产队的牧羊狗,你给我养好了。每天给你三分工分的报酬,狗料从生产队的仓库里挂!”谢队长虎着脸,丢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去了。
巴顿在这冬日的凌晨又一次听到了狼的嚎叫声,它为此兴奋不已,就像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又听到了边关鼓角。它的血液里流淌的原本是自由和战斗的血液,如今却被栓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失去了自由。失去自由的日子是痛苦的,在那广袤的金银滩草原上,它的童年是自由而快乐、幸福而愉快的。
在那水草丰美的金银滩草原,它纳阿尼玛卿雪山灵气、集金银滩草原之精华,在母腹中孕育成一匹天地间灵异的神犬时,活佛曾精心照料它的母亲,从牙缝里挤出一些肉来增加它的营养,同时也为它们出生后的生计而忧心忡忡。它当然不知道,在那饥馑之年,就是身为佛爷在当地颇受尊重的苍央活佛(虽然那时活佛已成为牧民,但在当地民众的心目中,他仍然是宽厚仁慈、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活佛)日子同样不好过。
终于有一天,它同它的兄弟姐妹九个一股脑儿来到了世间。活佛当时看见在草丛中吱吱哇哇的九只小狗时,既欣喜又怜惜,在高兴中夹杂着忧戚和痛苦。自古有“九犬有一獒”的说法,今天这匹壮硕的母獒生的刚好是九只,这里边肯定有一只是非同寻常的狗,有一匹日后能驰骋草原、雄霸草原的藏獒!但这里边到底是那一只呢?如果假以时日,待这些小狗们长成两岁大时,在这些家伙扑杀猎物,同虎豹豺狼狼搏斗中自然会甄别出来。可惜现在是饥馑之年,养活这九只藏獒是根本不可能的。
三天后,活佛来到狗窝前,看着九个已然睁开眼睛却在嗷嗷待哺吱哇乱叫的小狗,无限怜惜地用手抚摸它们柔软而光滑的躯体。良久后,他逐一掰开小狗们的眼睛和嘴巴细细查看,并攥住它们脑后的一绺毛逐一检验。其他兄弟姐妹们在提起来的时候都痛得吱吱地叫了起来,唯有一只睁开眼看了看不出声。
“就是它了!”活佛心中说,然后将其他八只小狗一股脑儿送给了附近的一户较为富裕的牧民,求他们用牛奶好生喂养,养活几只算几只。
从此以后,巴顿就独享母亲充沛的奶水,茁壮成长起来。在它两个月大的时候,它已然本能地对陌生人发动攻击,已然能够跟着父辈们在漆黑的夜里同那些狼群战斗了。草原是广袤而又宽厚、博大的,如同生活在草原上人们的胸怀,人们并没有因为它富有攻击性而将它用铁链子拴起来。
他们才不怕它这细口嫩牙的小狗呢!
一直到两岁,到那个残阳如血、秋风萧瑟的傍晚,那个骑一匹“青海骢”的汉子来到它家的以前的日子里,它是自由而快乐、幸福而愉快的。白天,它同它的小伙伴们如驰骋在江湖的武士,在草原深处扑杀野兔、獾猪甚至设计擒拿土拨鼠,在草原上摆开盛宴,大肆饕餮满足身体快速成长的需求。那个夏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似乎每晚都能听见自己身体里细胞噼啪作响的声音,犹如庄稼拔节。夜晚,它跟着那些大狗巡逻在活佛家圈窝的周围,在方圆几里的山头上站岗放哨,同那些胆敢来犯的狼群进行殊死的战斗,来锻炼它的肌体和胆量,来积累它的战斗经验。
而那个夜晚,主人的帐房里来了一个装束和气味不同的陌生人。它有几次想扑进帐房,将这可能危及主人安全的家伙撕碎,均被主人狠狠地呵斥了出来。不唯如此,那晚,主人将一条粗大的铁链子套在它的头上,拴在了一根木桩上。那晚它叫喊啊跳啊,挣扎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时,它几乎有些精疲力竭了。
更为可怕的是,就是那天,它被那个陌生人拴在马鞍上,并用一根长木棍顶住脖子,拖着拉着一直朝它陌生的西北方向走去。它挣扎着呜咽着悲鸣着,趔趔趄趄地来到了高山耸立、林木葳蕤的桦树湾,来到了这个有位漂亮女主人的农家小院。
它习惯不了被拴在木桩上方圆不足一丈的天地的生活,更适应不了这青稞面烫成的饭食。跟它在金银滩草原上自由驰骋,每天大块吃肉的生活相比,简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起初,它看见陌生人,包括女主人,都狠命地扑咬,恨不得将这些委屈全部发泄在这些家伙的身上。但过了十多天,它已然瘦得皮包骨了,也没有力气发威了。在这十多天里,女主人每日三餐,将细青稞面煮熟了,端到它铁链够着的半径之外,用木棍远远地送过来,看见它不吃,又用木棍勾回去,热好了又送过来,眼睛里充满怜惜与慈爱。有天它饿得两眼发花两腿发颤实在受不了时,它从她推过来的饭食中闻到了一丝肉香。这久违了的肉香让辘辘饥肠剧烈翻动起来,甚至有了一种疼痛的感觉。它站起身,趋身上前试探着闻了闻后又用舌头试探性舔了舔,发现这饭食倒也有一股甜丝丝的馨香。于是它放松了警戒,敞开肚皮顷刻间将一木盆饭食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那天,女主人站在远远的,静静地看着它,看见它将饭食吃下去后,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它吃了,它开始吃饭了……”她高兴得对刚进门来的男主人喊道,并抱着他跳起来,犹如一个调皮的孩子。
在它意识到这就是它的新家,意识到今后,也许一生将要生活在这个地方时,它就随遇而安了。它在熟悉、适应这里的环境,开始享用主人那还不太合口味的饭食。吃饱了喝足了,就躺在温热的土地上睡觉。它秉承了祖先藏獒们的秉性,性格沉稳刚毅,从来不会像其他种类的狗有个风吹草动便狂躁吠叫。只有在家里来了生人后,他才会毫不犹豫地跳起来,发出声势浩大的扑咬。常常将铁链拽扯得嘣嘣作响,木桩摇摇欲折,连坚实的地皮都在抖动。
一个月后,它已经熟悉了男女主人,每当看见他们进来,心情好的时候会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摇摇尾巴表示欢迎;心情不好时候只是抬起头爱理不理地看一看,继续睡它的大觉。慢慢地,女主人敢近前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抚摸它厚实的皮毛,慢慢地,它能听懂主人的命令,后来甚至能够心领神会主人的每一个暗示和眼神。
有一天,那个曾把它牵到这儿来的人———谢队长突然来到这个土院。它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跳起来扑过去,但铁链拽住它,使它像人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立起来。“啊哟哟!”谢队长吓得藏到了男主人甄二爷的身后,“这狗日的长这么大了啊?”随即炫耀似的说:“你瞧这狗日的这身段,这毛皮,金黄油亮,这要是人啊,是个攒劲得叫姑娘们丢了魂儿的尕小伙儿!我敢打赌!”
“呵呵……”甄二爷站在一旁傻笑。
“这家伙认你们了吗?”谢队长问。如果这样一匹桀骜不驯的藏獒不认主人,一旦失控,那将无人驾驭得了,无异于一枚漂荡在浅海中的水雷,谁碰上准倒霉。
“认了认了,都认我俩了……”甄二爷说:“它跟我媳妇关系更好呢!”说着转身对尕花儿说“你过去给谢队长看看……”他的意思是借此机会向谢队长汇报汇报,他一家是如何精心照料生产队的牧羊狗的,既没辜负那三分工分,又没挪了巴顿的口粮喂自家的鸡啊猪啊什么的。
尕花儿走过去,用手拍打扑咬谢队长的巴顿,见它不理会,索性抱住它的头,生生地压在地上!巴顿不甘屈服,从尕花儿腋下伸出嘴巴,兀自对谢队长呲牙咧嘴,虎虎吼叫,似乎在警告。那声音雄浑深厚,如同来自地底下的惊雷,令谢队长毛骨悚然。
“好!好……”谢队长躲在甄二爷身后快步向屋内走,边走边对尕花儿说:“看来那每天的三分工分没白给你!年终评劳动模范时,我得考虑考虑你……”
在屋里喝了两碗茯茶后,谢队长咚咚作响的心方才平息下来。平息下来的谢队长这才拿出旱杆烟边抽边说:“有这么个事儿我给你说一下,区里成立了一个伐木队,本来王区长点名要你到伐木队去伐木的,我一直拖着没让你去……考虑到社里粮食不够,我决定派你去打猎……你看中不中?”
前几天,谢队长到区里开会,王区长又问那个神枪手、剿匪英雄是不是被派到伐木队去了,他支吾了半天说最近生产队活儿忙得他焦头烂额,把您交代的这事儿给忘了。王区长勃然大怒,狠狠地批评了他。谢队长知道小腿扭不过大腿,看来这次只好让甄二爷出门搞副业去了。但他知道王区长对尕花儿不怀好意,怕他到了由王区长控制的伐木队,会有什么闪失。这小子点名叫甄二爷去,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凭他的德性,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有一天来个通知,说甄二爷伐木时被砸死了因公殉职,到底谁是罪魁祸首?但叫这么一个壮小伙子抱着媳妇的尻蛋子不出门,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因此他苦思冥想后,想出了这么个几全其美的法儿来,一是让甄二爷躲过王区长的黑手,二来对王区长也有个交代,三是给生产队弄一些肉食。
“我不去!”甄二爷梗着脖子说。
“你驴日的说啥?你不去?”谢队长的权威遭到了挑战,气得跳了起来。“你到底去还是不去?”谢队长将旱烟杆磕的啪啪直响。
“不去,你看……”
“哼,你有给我去的时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谢队长气哼哼地骂着,“不去了明天你也不用干活了,就在家给我待着!老子从今而后不给你派活,明年你驴日的喝西北风去!”
“我去我去!”甄二爷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这年头队长权力比毛主席大,刚才只不过跟谢队长开玩笑。
他一天也不敢耽搁,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进山打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