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当尕虎儿、尕豹儿从地里劳动回来后,认了命的麻丫头就将香喷喷的饭食端上桌子。麻媳妇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愣是将粗黑的青稞面不时地做成长苏苏的“搓鱼儿”,烙成的青稞面干粮更是香甜可口。闲时她还采来各种各样的野菜,炒成精美的小菜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这个自小缺少母爱的家自从有了麻媳妇,便弥漫开来一种母爱的温情家的温暖。
但这种温情和温暖持续了不长时间,尕豹儿就受不了啦!先是嫂子在没人的时候将饭碗端上来,双手捧着递给他,双眼充满幽怨定定地看着他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起先尕豹儿礼貌地接过来吃,她便坐在旁边安详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吃完为止,直看得尕豹儿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吃不是,不吃也不是。后来尕豹儿索性不接,生硬地说“放桌上吧!”嫂子依然不生气,笑着对他唱开了“花儿”:
“达坂山垭豁里牛拉车,
牛拉了柏木的板了。
双手端饭你不接,
啥时候得罪了你了?”
“花儿”还没唱完,尕虎儿从地里回来,看见媳妇儿跟弟弟笑耍,心中便充满欢欣,认为他们关系和睦。家和万事兴嘛。门源川乡俗,嫂嫂跟小叔子没大小,别说唱少年花儿,就是扭在一起玩耍也是无伤大雅的。当下便喊肚子饿。麻媳妇将一碗饭盛过来,生硬地搁在饭桌上:“吃,吃,吃得撑死算了!”
尕虎儿和尕豹儿面面相觑,面对麻媳妇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哥哥尕虎儿脸上挂不住了,一巴掌甩在麻媳妇脸上:“臭婆娘,老子在地里苦了一整天,回家连一碗热饭吃不了,我要婆娘闹球哩!”
“你打你打!”麻媳妇将头塞在尕虎儿的怀里,“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两手直直地朝豁嘴儿抓来。尕虎儿脸一偏,五道血痕立即在他脸上展现开来。
这下把尕虎儿彻底激怒了。“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拌到的粪块儿摔不烂。”门源川的古训跃进他脑中。他又一耳光甩过去,壮得像头公牛的尕虎儿这下直把麻媳妇抽了个跟斗。
尕豹儿扑上去扭住了尕虎儿,“哥,你这是干啥?”说着将豁嘴儿哥哥推出了土屋的小门。“婆娘三天不打,她就上房揭瓦!”尕虎儿在门外兀自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着理由。
劝罢了哥哥,尕豹儿返身进屋去扶打倒的嫂嫂,不曾想麻嫂一骨碌翻起身扑进尕豹儿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眼泪鼻涕像暴雨中石崖上的泥水,伤心得回不过气来。
“哎哎!”尕豹儿惶恐地将她推开,“嫂嫂,你不要这样……”被尕豹儿粗暴地推开的麻嫂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拳头又像受惊的驴蹄子刨在尕豹儿背上,“你这个没良心的,是你把我骗到这个家的!骗来后我死你不叫我死,活不叫我活,你叫我咋办啊……啊……啊……”尕豹儿自知理亏,蹲在墙旮旯里,头勾到腿绊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一切,被豁嘴尕虎儿全看在眼里了。他想起麻媳妇白天对他的冷冰冰的麻脸晚上像木头似的身子,想起对弟弟的热情和殷勤,他彻底的心灰意懒了。他慢腾腾地挪到庄廓外的一个小山梁上,望着北国初春那毫无生气的灰蒙蒙的天空,心也如天空一样灰暗。
“哥!”不知啥时候,尕豹儿悄悄来到他身后,将半块青稞面干粮递过来,“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其实嫂嫂她也挺苦的,你不要那样对待她……”
尕虎儿“呼”地站起来,夺过弟弟手中的干粮,狠狠地摔在地下,然后又踩了两脚,恶狠狠地拿眼瞪了弟弟一下,将破皮褂往肩上一甩,一言不发气咻咻地朝远处走去。
这回,轮着尕豹儿坐在那个山梁上,望灰蒙蒙的天空了。
风雨过后依然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祁连山脚下老杨家虽然经过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吵闹,但吵闹归吵闹,清苦而艰辛的日子依然得一天天度过。庄员们都知道老杨家的豁嘴尕虎儿跟麻脸媳妇关系不好,却又谣传是小叔子尕豹儿在“抬箩盆(小叔子与嫂子有不正当的关系)”的缘故。“小叔子日嫂子,阳世上好少的!”人们对这种不算乱伦的关系一笑置之。而女人们对这种事儿似乎格外感兴趣,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老实憨厚的尕豹儿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庄子里的一个婆娘对他唱了一首“少年”后,他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那婆娘唱道:“园里的牡丹还没开,野牡丹开红者哩。你跟嫂子的路儿刚走开,臭名声扬红者哩!”听了“少年”的尕豹儿果真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回到家一看见麻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他俩真有那么一层关系似的。尕豹儿局促不安,麻嫂倒显得落落大方,对尕豹儿更加热情关心。“给,尕豹儿!”从娘家回来的麻嫂一见面就将一双新做的黑条纹布鞋拿给他,“试试,看嫂子做的鞋合脚不!”说着硬将尕豹儿按在炕沿上,强行脱下了他的“挖泥”皮鞋。“嗯——臭死了!”她捂着鼻子跑了出去,端进一盆热水,硬是给他洗了脚,让他穿了鞋,拉着他在空地上走动,“夹脚吗?夹脚的话脱下来,嫂子给你用攮夯夯再穿,保证你穿得舒服!”
“嫂子!”尕豹儿生硬地将麻嫂拉他的手甩开,“你别对我这么好,你只对我哥好就行了……你知道外边的庄员们对我俩说啥吗?”
“舌头没脊梁,嘴里翻巴浪……他们说啥说啥去,我不管!”麻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自小没了妈,嫂子不疼你谁疼你?”
“嫂子,”尕豹儿又一次重重地甩开了她的手,“我不要疼!”说完后他就拖着铁锹到村庄外面的山沟里烧野灰。麻嫂看见尕豹儿到那山沟里劳动去了,也赶紧找了把铁锹跟了过去。过去后她吃惊地看见尕虎儿和尕豹儿兄弟俩木呆呆地拄着铁锹站在一堆野灰旁边,看着一个躺在地上面目全非已经死去多时的解放军不知所措。
“啊!”她惊叫一声。尕虎儿赶紧跳过来捂住了她的嘴,“麻婆娘,你快别声张,不然我和尕豹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那时候门源川里剿匪斗争结束不久,政府依然在清剿零星土匪,镇压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革命分子。一个解放军好端端地被人用斧子砍死在他们家劳作的偏僻土地上,他们脱不了干系!
“咋办?”尕虎儿两眼发直一脸灰白,年轻的尕豹儿则已经吓得簌簌发抖了。
“啥咋办?”回过神来的麻媳妇对愣在那儿的弟兄俩说,“趁现在还没人看见,赶紧抬到那个破窑洞藏起来啊!”
弟兄俩如梦初醒,赶紧七手八脚地抬着解放军的尸体草草掩埋在不远处的那个破窑洞里了。掩埋了解放军的弟兄俩自此以后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仿佛自个儿真的杀了那个解放军似的。
日子就在这样惶恐中一天天地度过,随着时光的推移,这种惶恐感也在逐渐消失,直到仲夏的一个深夜,这种惶恐被麻媳妇重新掀起,重重地罩在他们一家人的头上。
这天吃过晚饭后,麻媳妇洗刷完了碗筷后早早钻进自己的房中睡了。半年来尕豹儿的绝情使她伤透了心。在这个家,她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和幸福。她正在被窝里独自垂泪,尕虎儿却抬着一豁儿鼻涕和哈喇子硬钻进她的被窝,想跟她亲热。她恶心得想吐死活不让他近身。纠缠了几个时辰的豁嘴儿尕虎儿终于耐不住性子,把麻媳妇儿从被窝了揪出来狠狠地揍起来。他打老婆是很有经验的。他将她长长的头发辫子缠绕在脚下踏在地上,然后用木棍狠狠地抽打她的屁股和大腿,打得麻媳妇儿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尕豹儿听到后第一个冲进去,将哥哥拉开。解脱了的麻媳妇已然被抽打得失去了理智,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土匪,你干脆把我宰掉,你杀了一个解放军还不够,你还想打死我……”
这骂声在寂静的夜中传得很远很远。尕豹儿吓得赶紧用手去捂嫂嫂的嘴,麻嫂对半年来小叔子的爱和恨随着泪水一同发泄出来:“你们老杨家的人全是土匪……你们杀了解放军……”尕豹儿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住,惹急了的尕豹儿就近一个耳光抽向嫂嫂的嘴。这一掌果然厉害,麻嫂的叫骂声戛然而止,鼻血像小河似的流了出来。麻嫂愣愣地看看尕豹儿,然后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谁也不理,洗了把脸后进屋睡觉去了,冷漠得像一个毫无情感的木疙瘩。
第二天,麻媳妇趁他们全家下地的工夫,收拾了她自己的衣服,夹着包袱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他们杨家的门槛。
那个夏天,下乡的工作队员宣传了新中国刚刚颁布的婚姻法。麻媳妇在那位南方同志叽里呱啦的宣传和讲解中听懂了能改变她命运的关键词:女人可以离婚,政府是允许的。而在此之前,门源川只有男人不要女人了,可以一纸休书休了,而女人一结婚生来是丈夫家的人,死了也是丈夫家的鬼。
麻媳妇不认命了。不认命的麻媳妇三天两头跑区工所。区公所的文书老是不给她办离婚手续,原因是豁嘴尕虎儿死活不同意。“结婚得双方同意,离婚也得双方同意才行……”文书手里扭着一只粗而黑的英雄钢笔,生硬地说,样子很不耐烦,“回家收庄稼去吧,等收完了庄稼再说……”
麻媳妇悻悻地回到娘家,思谋着怎样让豁嘴儿同意离婚的时候,那具藏匿在破窑洞的解放军的尸体被那个尿急的尕媳妇发现了。麻丫头灵机一动,一个恶毒的念头便在她的心里产生了——索性去告发他,就叫他弟兄二人在牢房里蹲上三五年,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二来想惩罚一下小叔子尕豹儿——谁叫他那么绝情呢?
而这一告发,她也没想到,竟将二人送上了断头台!每至深夜,麻媳妇便会从被窝里坐起来,在漆黑的夜里缩成一团。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尕虎弟兄俩在指着她骂,要她还他俩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