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瑞逃回家后,躺在炕上,一面对搅了他好事的谢生虎恨得咬牙切齿,一面对咬了尕花儿脸蛋上那一口带来的触电般浑身酥麻的感觉回味不已、兴奋不已!活了快三十岁了,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到今晚才体会到女人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那鲜嫩的脸蛋那温软的躯体那沁人心脾的体香,让他陶醉让他痴迷让他忘乎所以,心灵和肉体都沉沦其中,竟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完全不记得挨了两跤给他带来的痛楚,他只记得尕花儿的明眸皓齿和红艳欲滴的嘴唇,以及那平时一笑一颦之间透露出来的娇美与温柔。他于是在炕上想象着与尕花儿……一次次地在臆想中自我陶醉。
从他记事起,他就认定住在乱坟窝那边土屋里的那个扎着羊角辫、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的叫尕花儿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媳妇儿。从穿开裆裤的时候起,他就喜欢跑到尕花儿家跟她玩“九九窝”、“请姨娘”和“娶媳妇”等农村孩子玩的游戏。尕花儿那时候什么都玩,就是在玩“娶媳妇”时老也不扮他的媳妇,这使他从小就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并在骨子里埋下了深深的自卑。极度的自卑造就了他畸形的自尊,使他常在自觉不自觉中欺负尕花儿,欺负得尕花儿常常哭着回家。而每在此时,他便格外开心和满足——尕花儿大眼睛里盈盈溢出的眼泪在脸蛋滚落的情形他非常喜欢。直到有一天,他恶作剧地将一只癞蛤蟆放进尕花儿的衣领内,将尕花儿吓得花容失色,跳着喊着将上衣撕开,露出了两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像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少女的乳房的时候,他跟尕花儿酸涩而幸福的童年生活便如东流的浩门河水一去不复返了。从第二天开始,尕花儿看见他就老远地躲着他,有时候迎面碰见而躲避不及的时候,她常会侧身躲着走,两只手下意识地捂在胸前,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凌空一口咬了去似的。这使他常常在有意无意间去看尕花儿的那对乳房,并且忍不住想入非非。
当尕花儿两只羊角辫变成了两条粗黑的闪着光泽的大辫子,在她那浩门河边杨柳般亭亭玉立的身上缠来绕去,辫梢上红洋布蝴蝶结在屁股后如两只探花的蝴蝶腾挪跳跃的时候,李廷瑞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直到有一天他爹发现他像二月里的瘦母羊,走路松松垮垮东倒西歪,干活丢三落四整个一怔忡病患者的模样时,老爷子才发现了异常,“娃,你没精打采的像黄病打倒了似的,这是咋啦?”
李廷瑞红着脸,悄悄地钻出了土屋。钟情的少年对于想女人的事情难以启齿,只好将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让这彻骨的痛楚在内心发酵、酝酿,最后找个地方将酝酿、发酵的心情用“花儿”吐露出来。有个地方,是桦树湾背后那个叫黄草坡的地方,是他一个人唱“花儿”的地方。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黄草坡,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望着山脚下由东到西依山而建的桦树湾的庄廓,望着与这些庄廓隔一个山洼的尕花儿家,伤心欲绝地唱道:
“达坂的垭豁里牛拉车,
牛拉了柏木的板了;
你把个阿哥的心拉热,
拉热者再不管了!”
委婉的“少年”声悠悠地顺风荡进了父亲李忠孝的耳朵里,老爷子直纳闷:“这狗日的娃娃长大了,可谁家的姑娘拉热了娃娃的心,拉热后又不管了呢?”在桦树湾被尊崇得有点忘乎所以的李忠孝鼻子里直哼哼,哼完后的日子里老爷子悄悄留意儿子的行踪,发现这小子居然恋上了杨义德的那个黄毛丫头,不由得捋着胡子暗暗点头:“狗日的娃娃有眼光!”
这年八月中秋节,生产队宰了两头大犏牛分给了桦树湾的村民们。李忠孝将分给自家的那块肥牛肉用一根红线串了,同一个大月饼一块儿提到了尕脚媒婆家的米柜上:“麻烦你给我娃说个媳妇……”
媒婆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斜视着这个在桦树湾德高望重却有点瞧不起自己的老头子,“说吧,想要谁家的丫头。老娘我哪怕跑烂这双尕脚,也给你说成!”媒婆拍着她那三寸金莲信誓旦旦地说。
李忠孝心里笑了,他知道这贼婆娘这阵子正跟杨义德那老光棍打得火热,杨义德那小子肯定跟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五尺长的身子拗不过五寸长的球儿,肯定对这婆娘言听计从的。
可事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顺利,这事儿黄了。媒婆带来了杨义德的回答:“丫头尕花儿死活不同意,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时兴婚姻自由,他这当爹的做不了主!”只是媒婆没有告诉他杨义德真正回绝这门亲事的原因:他嫌李廷瑞太瘦太弱,他要给尕花儿找个壮实如牛能背得了柴火制伏得了烈马放得了牲畜,总之能干得了粗重农活牧活的女婿。
这事儿在桦树湾人面前太扫他李忠孝的面子了。既然时兴婚姻自由,他杨义德怎么黏着媒婆,要媒婆整天骑着黑尕驴驮着几个馄锅在门源川上川下川地给他的豁嘴尕虎儿寻媳妇呢?但老爷子很宽容地对媒婆说:“你回去告诉杨义德,这事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你不会怪杨义德吧?”媒婆挪动着尕脚小心翼翼地问。
“这能怪人家吗?丫头不同意,牛不吃水,强压不倒,这在新社会是谁也没有办法的!我托你只是提提,有道是养儿奔千家,养女千家奔,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媒婆看见李忠孝真的没生气,便乐得屁颠屁颠地回复杨义德去了。
李忠孝把儿子叫了过来:“娃娃!杨义德回绝了亲事,你以后就别痴心妄想那个黄毛丫头了!我托尕脚媒婆再给你找一个……”
“不!不……”李廷瑞一下子委顿在炕头下,目光呆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接着便顾不得羞涩,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给老爷子跪了下来:“大,我这辈子就只要尕花儿,你就再去央求央求尕花儿她大吧!”
“看你那点出息!”李忠孝勃然大怒,“天下的好女人水一般流着,草一般长着,哪儿没有?比那丫头好看的攒劲的有的是,你干嘛非要她呢?你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杨义德,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不,不,我就要尕花儿!”儿子声嘶力竭气息微弱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李忠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叫苦不迭:“冤孽!冤孽啊!”老爷子是过来人,知道天地间唯有这“情”字是人生越不过的一道铁坎儿。想想自己年少时,在湟水河畔的私塾里,与老师的女儿,那位明眸皓齿婉约可人的小师妹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老师发现他与小师妹的恋情后,毅然决然将他的掌上明珠送回了老家,从此让他与小师妹永诀天涯。那段时间,他写下了许多凄惨哀绝的诗词。如:
无题(一)
莫愁堂前情亦殇,湟水悠悠似个长。
十年相思一场梦,竹马青梅该无郎。
青鸟不信花叶弱,犹在枝间觅清香。
只道人间情无益,五年癫来五年狂。
又如:
清平乐(赠小师妹)
年年岁岁,独倚危栏唱。满纸不言愁与想,却赢清泪满裳。今日又上高楼,黯黯天涯集会。待到两鬓生华,强笑还应无味。
就在前几天,他梦中又回到了湟水河畔的老家,与小师妹在窗前月下卿卿我我。小师妹依然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明眸皓齿清纯可人。一觉醒来,细细推算,如果小师妹健在,也依然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不知过得好否?千般相思万般牵挂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不由老泪纵横,提笔赋词一首以记之:
蝶恋花
凉夜湟水又入梦,杨柳稀疏,渐见春意动。手抚锦衾君不共,月下西楼秋寒浓。忆西窗前与君疯,君如桃花,吾似花间蜂。悠悠往事难再重,以泪和墨捻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