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4,544

  

  自己已然垂垂老矣,初恋也已然过去了几十年,至今还斩不断、理还乱,儿子正当青春年少,怎能迈过这个坎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老爷子脑海中忽然跳出了许许多多古诗词中关于“情”的词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一片痴心,两地相悬,分别后三四天,寻思了五六遍,若等到七夕桥上见,眼泪也掉了八九串……”跳得老爷子心惊胆战。末了,他吼叫开了:“嚎,嚎个啥?现在解放了是新社会,政府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有本事自己去‘自由’啊!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看杨义德他能说不同意?”

  一句话说得李廷瑞如跌进了祁连山的雪洞里!要是尕花儿对我好上点,我至于向你下跪吗?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外,神情恍惚仿佛行走在庞贝古城。那些庄廓墙高大而阴森,空空的巷道幽深空寂;那些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的庄员们,此时此刻尤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幢幢鬼影,影像瓢忽,声音空洞。不知不觉中他如梦游般地来到了黄草坡,“花儿”唱得悲恸欲绝:

  “老子下山者骑青牛,

  炮打了阴魂的阵了;

  阿哥们得下的相思病,

  一天儿比一天(者)重了。”

  祁连山的晚风吹下来,吹过桦树湾的桦树松树柏树和灌木丛,呜呜的声响如蒙古人用铜箫演奏长调,撩拨得他双泪长流:

  “瓦蓝的鸽子钻林棵,

  夜黑者站了个碾伯;

  这么个维人了不得,

  我维下了一腔子眼泪……”

  他日复一日地唱着花儿,抒发对尕花儿的相思之苦。凄婉哀怨的“花儿”声随风飘飘荡荡地漫漶在桦树湾的庄廓边巷道里,有时候顽强地钻进人家纸糊的窗户中,钻进围坐在炕上的一家老小的耳朵里,直惊得家家户户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尕媳妇魂飞魄散落荒而逃。逃出门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抬着一张张羞红的脸望着黄草坡又恨又爱。恨的是他在这个时候唱“花儿”,爱的是这悠长的“花儿”她们实在太爱听了。

  在桦树湾至门源川乃至整个西北地区,“花儿”一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野曲儿。野曲儿只配在野外唱。桦树湾人下至三岁孩童,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几乎人人都会唱花儿,都对“花儿”情有独钟。只要“没大小”也就是没有长幼辈序的时候,干活的媳妇,赶马的脚夫,都会来两首“花儿”与“少年”,来抒发他们的感情和胸臆。“花儿”是至纯至美的诗。一个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没有诗的。“花儿”是他们清贫物质生活中富有的财富,正是有了“花儿”,才使他们的生活五彩斑斓丰富多彩,才使他们的生活之车傲然前行。“留下少年的孙悟空,不死就这个唱法!”

  但桦树湾人唱的“少年”跟门源川其他地方的“少年”不一样。他们刻意追求的是“大传”“少年”,就是“少年”起头的两句必是《水浒传》、《红楼梦》等中国古代名著中的典故,以此来炫耀他们对文化的占有,表达他们对文化的亲近。

  他们对文化的崇尚由来已久。就是在平时,他们也喜欢谈论书法,崇尚文化名人,效行忠孝礼义,文质彬彬地待人接物,用尽量温文尔雅的神情平净纯洁的语言和人交谈,自觉维护和恪守一些约定俗成的文明规则。比如给长辈端饭必须要用双手,称呼庄员不能“白搭话”,必须像称亲戚般地称“爷爷奶奶”或“哥哥嫂嫂”。年轻人坐了车子或骑了马,看见长辈必须老远地滚鞍下马侧身谦让并致以尊敬的问候。真如一位作家所言,正是这种“礼”使这个地处偏僻的小山村看似稀松平常的生活变得井然有序,暗暗涌动着一种文明的气质。

  在这个文明的国度里,居然有这样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掺杂进来,这让桦树湾人的老汉们很不舒服。但他们隐忍着,一则是他们相信这李廷瑞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是因为痛苦至极而不经意间流出来的不敬之意,“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相信过一段时间,他会羞赧他会惭愧无地自容改过自新。二则他是桦树湾德高望重的长者李忠孝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温良谦恭让的桦树湾的老汉们是不便撕开脸面出面干涉的。但这娃娃“少年”唱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先是唱:

  “三战吕布虎狼关,

  单刀俩耍了个软拳;

  一年三百六十天,

  想你者没忘掉半天!

  继而唱:

  “关公勒马出曹营,

  亲手儿挂了帅印;

  我为你就要舍了命,

  你为啥没了良心?”

  直到那个多狼的冬天,在桦树湾里有关甄二爷与尕花儿的风言风语纷纷扬扬流传开来,谢队长开会骂人的时候,他还在唱:

  “杨三郎保驾去赴宴,

  袍袖里暗藏了袖剑;

  我俩的婚姻谁拆散,

  割舌头还要把眼剜!”

  从这时候起,他就将尕花儿的冷漠和无情归咎于甄二爷的插入。从这时候起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报这个夺“妻”之恨。直到那年春节,尕花儿和甄二爷结婚时,他满腔的怨恨已然化为满腔的仇恨,他甚至诅咒尕花儿:

  “铁匠的铺儿里打铁哩,

  干锅里炒辣子哩;

  你不要阿哥是屙血哩,

  八辈子养瞎子哩!”

  桦树湾的老汉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选了几个代表到李忠孝家,要向这位桦树湾德高望重的长者委婉地提出抗议:李廷瑞的行为已严重违背了桦树湾的道德规范,他这做老子的应该管管了!

  李忠孝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从牛肋巴窗户里看见几个老汉从他家的土门里鱼贯而入时,他已然明白了一切。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的行为已然有伤风化?儿子的“少年”不仅使整个桦树湾人如芒刺在背,更使他一家如坐针毡。他不是没管,他这做老子的也是没有办法管啊!

  但“子不教,父之过”,他这做父亲的必须为儿子的过错承担责任。他赶紧爬下土炕,按照桦树湾人的接客礼仪,忙不迭地到庄廓院子里去迎这些老汉,将他们毕恭毕敬地让到了土炕上,将谢队长让到了土炕的中轴线上以示尊敬。然后拿出珍藏多年的青稞酒,先给每人毕恭毕敬地敬了个六六大顺“打冷”,紧接着叫老阿奶烧菜端馍馍,炒青油放得绿汪汪的酸菜洋芋。末了,斜跨在炕沿上,等老汉们口诛笔伐兴师问罪。

  喝足了吃饱了,老汉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谢队长。谢队长却一口一口地吸溜着青稞酒,一边剔着牙缝里的酸菜,笑呵呵地说:“李家阿爷,我们几个人今天没事儿,约好了到你家听你说书哩,还要端端地听一个‘罗通扫北’哩!”

  “就是,就是!”老汉们不明白谢队长的用意,就一边随声附和着,一边将李忠孝老汉让到炕上,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忠孝感激地望了望他们,就从小罗通十二岁挂帅开始说起,直说到唐朝的江山稳如磐石为止,把个忠孝智信的小罗通说得活灵活现。半夜里几个老汉打着饱嗝儿走出了李忠孝家。出得门来,大家朝谢队长直跷大拇指:“高!”

  第二天,李廷瑞便被老爷子指派到遥远的祁连山麓里放牧去了。

  在那遥远的祁连山雪峰下的高山草场上,李廷瑞放牧着桦树湾的两百多只羊和八十多头牦牛,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尕花儿。尕花已是有夫之妇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的心上插了一把永远拔不掉的尖刀!理智一次次地告诫他忘掉尕花儿,可情感将他一次次地抛进尕花儿明眸皓齿和两条大辫子营造的温柔陷阱中。

  在那人烟稀少的深山里,他的生活完全没有了规律,白天黑夜唱“花儿”,看祁连山雪峰数天上的星星。牲畜转场到秋季牧场时,他回到桦树湾,让所有见到他的桦树湾人大吃一惊,以为村里闯进了野人。他头发长而凌乱,衣服脏而褴褛,骨瘦如柴步履蹒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痛得李忠孝一把抱住儿子老泪纵横,也让尕花儿心痛得暗暗流泪。她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痴情的人,但她已经是甄二爷的人,“我会记住你的这份情的!”她在心里暗暗地说。桦树湾法度森然的“礼”只能使她将李廷瑞的这份情深埋心中。从这个秋季开始,她对李廷瑞的态度有所改变,以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逐渐转变为和风细雨了。

  这个转变却让李廷瑞花费了一个夏天的精力构筑的爱情防御工事在回到桦树湾的几天里便土崩瓦解了,使他重新陷入到了痛苦的泥潭中。他回来的第四天下午,在村西的小河边,尕花儿问他:“你回来了啊?”

  “是是!回……回来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那暖暖问候和嫣然一笑,似乎传递给了他一个信息:这段情缘还未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便变本加厉地追求她。有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在尕花儿家的庄廓周围游荡。甚至有几次,他翻进院内,舐烂了牛肋巴窗户的纸,往里窥探尕花儿的睡姿,倾听她均匀的呼吸,洋狗似的嗅着她飘荡在空气中的淡淡体香,恨不得撬开那扇破木门睡到尕花儿的炕上去。

  有一天夜里,尕花儿睡意全无,想着远在祁连山麓祁连山草原打猎的甄二爷。半夜时分,她翻身坐起来趴在牛肋巴窗户上往外看天上的星星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外有一个黑影正通过窗户上那个破洞往里窥探。骤然之间,他吓坏了:“阿大,有鬼!”触了电般跑到疯父亲的身后,吓得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疯子杨义德只是咿咿呀呀了几声便沉沉睡去。

  李廷瑞也被吓傻了,他飞也似的翻墙逃离了尕花儿家。跑出几十米后觉得这样逃掉有点不妥。如果不向尕花儿解释清楚,会把这个自小儿在鬼故事里熏陶大的尕媳妇吓坏的。于是他又返回到窗前,说:“尕花儿不要怕,是我……李廷瑞!”尕花儿先是一愣,接着大哭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里来想干啥?……这要是传出去,不说我男人会打死我,就是在人前我怎么做人?”

  “尕花儿,我没别的啥意思,我只是来想看看你……”李廷瑞在牛肋巴窗外冷汗直冒,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以后千万甭再来了。”尕花儿口气缓和下来,“你的情意我领了,可我已是人家的人了,我俩有缘无份,你走吧……”

  “尕花儿,我不管这些!你知道吗?这辈子没有你,我人活不成了!”他发疯似的去推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房门,吓得尕花儿一骨碌翻起身,死死地用顶门杠子顶住门,“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她用毅然决然的口气说,“你再这样,我会告诉我男人的!”

  “我不怕,就是那个驴日的抢走了你!你告诉他吧,老子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他简直有些疯狂,更加猛烈地撞击那扇破门。

  “哗啦”一声,门被撞开了,他看见她只穿一身单衣站在那里,淡淡的月光下,像一尊石像,冰冷而坚硬,“你想干啥?”手里却拿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李廷瑞一看见尕花儿这个样子,心里悚了:“我……我……”

  “滚……谁稀罕你!”她用异常决绝的口气说,“嘭”地将门关了。

  他愣在那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李廷瑞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犹如一个飘忽于阴间的流浪鬼。走到尕花儿家的庄廓后边的山梁上时,被祁连山深秋的晚风一吹,他才清醒过来。他坐在那儿,脱掉皮袄任凛冽的寒风吹着他,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与尕花两小无猜的童年,以及情窦初开的少年和饱受相思之苦的青年时代……他知道是那个所谓的剿匪英雄甄二爷凭空横插一刀,断送了他一生的幸福。一时间,他恨甄二爷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他被雷劈死被土匪干掉或者被狼吃掉。

  “他死了后,尕花儿就是我的了!”这个想法蓦地跳到他的脑海时,他吃了一惊,他暗暗问自己是否太坏了,良心是不是出毛病了,但一首“少年”使他释然:“欢蛋的男人狼吃掉,我把个欢蛋娶上……”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尕花儿时,他就诅咒甄二爷死掉。但甄二爷却越活越精神了。那年冬天闲下来时,一个黑衣苯苯教的游方僧人到达桦树湾来布施,他将一只珍贵的麝香蛋子送给了他,求他放个咒,咒死甄二爷。据说那僧人收了他的厚礼后,在一只死狗头的七巧里插了钢针,贴上符咒,叫他偷偷地埋在甄二爷家庄廓的水洞眼里。那僧人告诉他,那狗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挪到甄二爷睡觉的土炕跟前,那时甄二爷的死期便到了。

  也许是那咒在起作用,桦树湾里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平叛运动。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运动中,当过土匪受了诅咒的甄二爷自然是在劫难逃。“就是我不检举,别人也会检举他的……”他检举了甄二爷时对自己说。

继续阅读:第三十三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末代枪王1-3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