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寅安顿好杨毅的尸体之后,三人一起,去了城北的告示栏。
他每一张告示都看得极其仔细,想象着杨毅在此会寻找什么信息。
不多时,他便看见一张通缉令。
虽画上的人像已经失真,但是其中轮廓,分明与安明有些像。
他当即指着通缉令,对云辞说道:“你看这人,眼熟吗?”
云辞听见赵寅的声音,侧头去看。
画上之人虽是几年前的模样,可是一眼边能够让云辞想象到,她长开的之后的样子。
因为这模样云辞太熟悉了——安明。
他不可置信地摇头,说道:“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杀掉如礼呢?”
“她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赵寅说道:“她才进东宫之时,我背着殿下去试过她,她身手矫健,警惕性高,不可能只是一个寻常女子。”
蒲知却觉得匪夷所思,她替安明辩解道:“若是她以前在这方面吃过什么亏呢?”
赵寅本想再说一些什么,但是还是直接说出最致命的一点。
他说道:“安明二十那日,出宫了的。”
云辞长久地陷入沉默,反倒是蒲知,还能说出几句话。
蒲知笑着摇头:“别开玩笑了,不好笑。”
“你认为我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吗?”
赵寅声音低下去,看着告示栏上的画像,双眼冒火,似要把画中之人烧成灰。
他一字一句说道:“二十那日,怀安亲口对我说的,他的太子妃出宫去了。”
说罢又轻笑一声:“亏我还帮着怀安想送她什么礼物好。”
云辞到现在,都还未能完全接受杨毅之死。
可现如今,赵寅又告知他,安明便是杀人凶手。
他只觉得荒诞至此。
赵寅继续道:“通缉令上提到了铃铛,如礼也曾说过她妹妹铃铛不离身,如礼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查探,然后去蒲府寻你。”
好半晌后,云辞才回神。
“如礼是觉得安明是杀人凶手,想要验证一二?”
赵寅点头,继续说道:“况且当天夜里如礼写信给我,现在信却被扯成这般模样,只有只言片语可给我们推测。”
蒲知僵硬转头,看向赵寅:“所以,安明便是杀害如礼的凶手?”
赵寅摇头,嘴上却说道:“不仅是杀害如礼的凶手,还与几年前苏吴灭村案有关。”
“苏吴灭村?!”云辞瞳孔紧缩,看起来受到了极大冲击:“安明?灭村!”
赵寅点头。
天塌地陷。
云辞一撩衣袍,从容起身。
“安明是我的学生,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我亦无颜苟活。”
“我去问她。”
赵寅暗骂,立刻追上前去拦住了云辞。
“你不要冲动,你如果这样,让如礼该多难过?!”
谁料云辞只是摇头:“是我没有教好她。”
“不是你的错。”蒲知开口:“恐怕在你遇见安明之前,她早就沾满血腥了。”
“是。”
赵寅冷笑:“在入宫之前,她就害死了一村的人。”
“这…”
云辞却叹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去问问,良心难安啊。”
“而且…”
蒲知欲言又止:“就算她真是凶手,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她现在,一是夫舒遗孤。”
“二,是大辰公主。”
“三,是太子正妃。”
“这三重身份,哪一重,都是免死金牌。”
这个事实,让赵寅失魂落魄。
“是…陛下不可能为了一介布衣,就处置夫舒遗孤。”
“可如礼,就白死了吗?”
“也不尽然。”
云辞敛眉,对赵寅说:“还有一个突破口。”
“什么?”
“太子林遐。”
云辞还想从长再议,可赵寅却已经等不及。
近日里来,因为杨毅他担惊受怕,早已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
安明,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寅脑内已经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想着清醒一次,想着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他说:“我这就进宫与她对质!”
蒲知急忙拦下他:“那若是让她跑了怎么办?!”
赵寅声音已经开始失控,再不见以前的风流倜傥:“她怎么跑,她跑去哪里!她要跑她便是心虚,我们就可以为如礼报仇了!”
蒲知也被感染了,她大声地吼道:“那你一个人去见她!你要是和如礼一样了怎么办!”
赵寅吼回来:“她敢!”
说罢,便直接挣脱蒲知,潇洒地转身走掉了。
看着赵寅的背影,云辞和蒲知总归是放心不下,也去了麟德殿。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他二人先撞见安明。
一见安明身影,云辞立马把蒲知推到假山之后,一个人面对安明。
安明看见她,笑得动人:“许久不曾和先生独处了。”
云辞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朝安明一拜。
“草民有惑,烦请太子妃解答。”
安舒却敏感得很,察觉到云辞的含糊之意,“先生直说便是。”
云辞一问:“太子妃为何总是佩戴铃铛?”
安明心口一跳,佯装镇定:“喜欢罢了。”
云辞二问:“太子妃如何看杨毅此人?”
安明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但还是强颜欢笑。
“诗词才情,都为上上者。”
云辞三问:“太子妃可知如礼家住苏吴?”
安明听到这里,想来也是事情败露。她反倒轻松起来,语气也变得冷漠。
“知道。”
“本宫知道他有个妹妹,喜欢戴铃铛。”
“本宫知道他有个奶奶,头发花白。”
“本宫知道他门前挂这个崭新的红灯笼。”
说完之后,她笑着问:“先生,可还有惑?”
安明的心砰砰砰地跳着,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整个人都轻微发抖,显得十分激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云辞,等待他为自己解惑。
云辞却笑了,书生意气越加浓。
他说,“谢公主解惑。”
他又说:“草民还有一惑。”
“先生请说。”
“太子妃身份已经如此尊贵,可以说是除了天子,谁都不能奈何你。”
“你何苦要杀死杨毅呢?”
安明却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在嘉平杀掉杨毅的时候,也曾经想过。
百思不得其解。
可她看见夜间还为她闪烁的灯火,她就知道了原因。
她不想让林遐知道,自己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头。
所以她选择杀掉杨毅。
人命在她眼里,真的一点都不值钱。
安明笑着说:“本宫想杀,便杀了。”
“既如此…”
云辞一笑,抽出一把匕首。
匕首反射的冷光,晃亮安明的眼。
她连忙动作,轻巧一跃,就站到了远处。
而云辞,微微一叹。
“励之说你武功深厚,我原不信。”
“想在看来,是我愚钝了。”
说完,便将衣袍拿到手上,用匕首狠狠一划。
“你我情谊,有如此衣。”
割袍断义。
他割完之后,便将匕首扔进旁边的莲池之中。
他对安明,行了大礼。
“草民跪青天,跪白日,跪辰国疆土。”
紧接着,他又站起来。
“不跪杀人凶手。”
而安明,一语不发。
云辞也没打算听安明说话,他又说:“如果太子妃想要迁怒草民,烦请等到科举之后。”
“科举之后,不论成败,草民皆无憾。”
潇洒转身,如来时一般。
安明看着云辞离去的背影,眼角竟是悄悄湿润,她立刻反应过来,整理一二,那点悲伤再寻不到踪迹。
她也转身离开了此处。
待湖边无人之后,隐藏在假山后面的蒲知这才出现,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竹林里,也走出来两人。
林遐和赵寅。
他们,听见了所有的话,包括安明承认自己杀了杨毅。
赵寅当时在竹林后,听见这句话之时,都欲冲出去,手刃安明,为杨毅报仇。
可是被林遐拦下了。
等道安明和云辞散去之后,他才得以质问林遐:“你听见了,如礼是她杀得!”
林遐却只是道歉:“对不起,励之。”
赵寅只觉得林遐是疯了,听见了所有真相,竟还要保那刽子手。
他失控地说道:“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看看如礼!他做错了什么?!”
林遐只是摇头,道:“她是王太傅的女儿,我一定会护着她的。”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蒲知,听到王太傅,也就此顿住。
只有赵寅,依旧愤怒。
“你就不怕有一天她的刀架在你脖子上?!”
“咳咳。”
林遐又咳嗽了,若在以往,杨毅必定会担忧一二。
可如今,他身子往前倾了一些之后,又克制地后退,扭过头去,不见为净。
咳嗽完之后,林遐清清嗓子,对赵寅说道:“我会保她。”
赵寅听见,又把头扭过来:“别拿王太傅当幌子了,我会不了解你?”
林遐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只是说道:“你也知晓,我定会护她。”
赵寅不住地点头,他竟开始嘲讽林遐:“我自小便知英雄难过美人关,怎地太子殿下还没成英雄,就倒在了美人关前?”
林遐也不在意他口出狂言,毕竟赵寅现在还愿意站在他面前,已经是对他情深义重了。
林遐欲安抚赵寅,他轻咳两声之后说道:“我定会弥补你的。”
赵寅却笑了:“弥补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弥补的!你该弥补的是如礼!他全村人死于非命!这些,可是你亲眼见到的!”
林遐想起苏吴的惨状,血流成河,有如人间炼狱。
赵寅见林遐不忍的模样,立刻说道:“我接下来有两个选择。”
林遐看过去,赵寅便继续说道:“一纸诉状上报朝廷。”
“不可。”赵寅都还没有说完,林遐便拒绝了这种情况,所幸赵寅猜到了,冷笑一声继续说:“第二种便是我手刃了她。”
林遐看着眼前嗜血之人,咳得惊天动地,似乎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一般。
好半晌,他才说道:“赵寅,我命令你,不许动安明!”
赵寅失望地看着林遐,说道:“我竟没想到你如此是非不分。”然后又苦笑道:“是我赵寅看走了眼啊,太子殿下。”
林遐却下了死心要保安明,赵寅只好道。
“遵命,太子殿下。”
说罢,他起身看着林遐,冷静地说道:“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他永远地离开了东宫,再未踏及。
林遐听着赵寅的话,又咳了起来,只是这次,依稀见得嘴角嫣红。
元庆十九年,立冬,侍郎赵寅辞官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