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月坊一别后，安明果真再没见过林遐。
林遐，也再没来过流夕阁。
但是安明记得自己还是太子妃，她依旧可以自由进出崇文馆。
也可以趁无人注意，在崇文馆的香炉里，撒一些林进给的香。
有时候不凑巧，会遇见林遐，她便装作没看见，然后漫不经心的走过他身旁，再寻一处隐蔽的角落。
痴痴地看一天。
林遐咳嗽的频率比以前高了许多，有时咳上半天也止不住。
看得出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安明垂眸看向自己手里的香包，也不知道它出了几分力。
恰巧，此时有人上前禀报：“殿下，殿试即将举行。”
居然在不知不觉间，会试已过，殿试即将举行。
林遐不动声色地往安明的方向瞥了一眼，虚弱地吩咐道：“我身子不便，还是不去了。”
“是。”
那侍卫便退下了。
侍卫前脚方才离开，后脚崇文馆又出现了其他人。
安明躲在暗处悄悄打量：一身墨色衣裳，无多余花纹，与子穿的很像，应该是那十二人中的一人吧。
男子开口道：“主子，边关有异。”
蒲仁悔恨不已，若不是他反驳武顺亲王战事稍歇，主张进攻，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他满脸血痂，早看不出当初京城儒雅公子的模样，而是一个战士，一个浴血奋战的战士。
兄弟们伤亡惨重，若不是他太想打出功名来，这些兄弟们都将好好地或者，不求加官进爵，但求能够活着。
可是，因为他的鲁莽，什么都没了。
蒲仁动作稍微慢了一些，便感觉的后背的战甲被人划了一刀，他拿住刀把，向后刺去。
血溅红了他的铠甲。
他很想看看兄弟们何在，可数不尽的敌军将他困住，他只能不停地躲避挥过来的刀剑，再趁机取下敌军的项上人头。
他再武功高强，也挡不住对面的蝼蚁沙虫，气势汹汹。
分身乏术。
“躲！”
林运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蒲仁耳边响起，他身子随声而动，堪堪躲过了从上劈下来的大刀，只是他的铠甲就此报废了。
“哼…”
即使战火纷飞，蒲仁依旧听见了林运的声音，不由自主地看过去，这才发觉是林运因他分神，被敌方将领寻得契机，一刀砍在了他的大腿上。
“定远！”
蒲仁嘶吼出声，想要去救林运。他看见林运身后那人，站在林运身后，大刀高举过头顶，将林运的身影完全笼罩。
那人狞笑着，他盯着林运就像是狼盯着肥美的羊肉一般。
可林运毕竟身经百战，只是被割伤大腿罢了，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只能够激发他的血性与战意。
“来啊！”
林运利落地转身，送走了他身后的刽子手，可想取他首级之人，有何止这一个。
这个刽子手死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杀不完死不尽！
这场战役，已经持续了许久了。
他们早已力竭，而敌方却不知还有多少兵力，他们的血肉，都埋在这苍凉大地上了。
“噗嗤！”
蒲仁感到了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他紧接着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燃烧殆尽一般，灼痛逼人。
他中箭了。
他不愿意看自己身上的伤口，而是立刻挥刀向敌军，争取多带几个人走。
“噗嗤”箭被拔出，蒲仁血流如注。
蒲仁的动作变得迟缓，刀也越发的重了，他快要拿不住刀了。
许是敌军注意到这有一个未死之人，又上前来补了几刀。
一刀，便割破了蒲仁的喉咙。
这次溅在他脸上的，是自己的血了。
他缓缓转头，看向不可置信的林运，轻轻一笑，恍若年少。
他看见林运向他飞奔而来，脸上身上因此添了许多伤痕也不愿回头。
蒲仁又重了一箭，他缓缓倒在地上，耳畔是战火纷飞，鼻腔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就连他眼里的天空，都是带着血色的阴沉。
他却仿佛闻见了桂花香，听见了鸟鸣声，那只鸟仿佛是他送给何语媛那一只。
他好像听见了何语媛在轻声唤他：“子信…”
“子信…”
蒲仁笑得温柔，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喉咙被割开了，压痕说不了话。
他的手指微动，在赤红色的大地留下他想说的话。
他双眼早已看不清东西，只知道眼前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却直觉这便是林运。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前再不是弥天战火。
而是满天杏叶纷飞，鹅黄衣衫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她说：“子信，我等你好久了。”
蒲仁慢慢地走过去，他听见自己问道：“今年的青梅熟了吗？”
阿若，我给你摘了青梅…
阿若，这青梅有些酸…
阿若，我想娶你…
阿若…
我回不去了…
林运带着一身伤赶到蒲仁身边之时，看见的就是他含笑闭眼的模样。
以及他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
“今年…的…青…梅熟了…吗？”
林运只觉得肝肠寸断，他一滴泪未流，拿起蒲仁的刀又投身于战场。
“死！！！”
他不管不顾地杀人，完全不管身上挨了多少刀，他像是一尊杀神，凭一己之力，震慑百万雄兵！
但终归只是震慑。
他腿上的伤大大地阻碍了他的动作，敌军也发现了这一点，招招往他腿上攻。
不多时，他的右腿便可看见森森白骨。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蒲仁之死，将他激怒，可他只是个凡人，他也会力竭。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马蹄声，他回眸望去，只见黄烟滚滚，阵势颇大。
阵营前方女子长啸一声：“跟我冲！”
回应她的，是林运十分耳熟的话，他曾在察苏耳晚口里听到过。
想来，是来帮手了。
他吼道：“来援军了！”
紧接着，一刀又砍在林运的肩胛处…
他笑着闭眼：好歹兄弟们都没事。
崇文馆内，林遐神情倦怠地问道：“何事发生？”
“申死了。”
林遐又开始咳嗽，他喝过一碗药之后，方才说道：“将他好好葬了吧。”
“是。”酉继续说道：“察苏尔晚公主虽领兵支援武顺亲王，但是武顺亲王领兵太入地方深处了，因此草原也是损兵折将，才堪堪探知到了武顺亲王的消息。”
林遐稍微有精神了一些，他问道：“所以，定远可有大碍？”
他还不等酉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应该无大碍吧，察苏耳晚如此在意定远，应当不会有事的。”
“殿下。”
酉说道：“武顺亲王，身受重创，刀刀见骨。”
“咳咳咳！”
他听见林遐的咳嗽声，一脸欲言又止，林遐却命令道：“继续说！”
“武顺亲王殿下的腿。”酉停顿一二，方才说道：“保不住了。”
“咳咳咳咳咳咳！”
林遐虚弱地问道：“你说…谁的腿？”
酉回答道：“亲王殿下。”
林遐端药的手不停地抖动，看得安明想冲出去将药碗捧在自己手里。
林遐好不容易又喝了一口药，说道：“人还在就好，人还在就好…”
“殿下”酉继续说道：“还有一事。”
“说…”
“蒲家公子，没了。”
林遐瘫坐在椅子上，颓废地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是。”
待林遐面前无人之后，他又咳嗽起来，听得安明心惊肉跳，生怕他有个好歹。
他本是虚握的拳头，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他咳到弯下了腰，咳出了泪水。
他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桌角，好支撑着他不跪到地上去。
半晌，他神色匆忙地离开了崇文馆，安明也就跟着离开了。
待安明走远了之后，林遐方才从角落出来，又回到了崇文馆。
他小心翼翼地从腰侧拿出一面锦帕，左手缓缓摊开，一摊血迹跃然入眼底。
血红色在林遐苍白修长的手心缓缓流动，刺目得紧。
血色不止在手心里，连林遐苍白的唇边，都还见得到点点血色。
他用锦帕将手心的血迹拭去，然后又蹲下来，擦拭地板上的血滴。
他擦拭半响，便不在动弹了，许是蹲地累了，他突然不顾仪态地坐在地上，颓然乎其间。
好半晌，才听见他的声音响起：“蒲知…”
他还没说完，便又听见敲门声。
“殿下。”
林遐立刻收拾整顿，坐于书桌前，说道：“进。”
来人是未。
林遐皱眉：“不是让你去盯着殿试吗？殿试想必还未完，你怎么过来了？”
未恭敬地说道：“殿下，殿试已经完了。”
“怎会？”林遐说道：“这才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未答道：“今年的状元，本已经定了是云公子。”
林遐看了他一眼，意示他继续说。
“可是，这云公子拒绝封赏，当场脱衣。”
林遐无力地说道：“你要不去说书？可以一次性说完吗？”
“是。”未说道：“因为，这云公子是个女儿身。”
林遐猛地抬头：“女子？！”
“是。”
未继续说道：“不解是女儿身，她还是冯家小姐。”
林遐笑道：“是吾表妹？”
“是。”未回答道：“正是冯姑娘。”
林遐问道：“父皇怎么说？”
“殿下龙颜大怒，将冯小姐流放雾南，终身不得归京。”
“就如此？”林遐自言自语道：“倒是仁慈了不少，吾还以为他会借机查一查冯家呢。”
“主子圣明。”
林遐问道：“嗯？”
“陛下下令，冯家十年内，征缴比以往多一倍的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