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暂且落下帷幕,歌舞歇,鼓乐止。
这一切,安明都不是很清楚。
她现在被冷风一吹,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似乎不大一般。
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歇了,皎皎月光照耀,映出两道重叠的影子。
她颇为尴尬地放开死死拽住林遐的手,试探着说:“殿下,这是…”
“醒了?”
带着药香的气息被安明捕获,让她脑海中想起了晚宴中发生的一幕幕。
扯着林遐死活不松手的自己,和嘉平颇有幼稚地转来转去的自己,以及在所有人面前,横冲直撞,扰人兴致的自己。
记忆像是画卷一般,徐徐在安明面前展开。
让安明羞愧到无地自容!
不过…
安明抬眼,带着几分小心:“殿下,我父亲…”
林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你若真是王太傅之女,为何要装成安舒入宫来?”
“殿下应当也看得出来,我记忆受损。”安明猜测道:“但我猜测,或许是因为我爹之事另有隐情,所以我不得不入宫来。”
林遐却皱眉,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你知道了什么消息吗?”
“让你坚定要入宫来的消息。”
安明想起梦境中,林进的那一句话。
“死于政斗。”
“是你目前接触不到之人。”
她却没有告诉林遐,只是说:“是有消息,不过不便于告知太子殿下。”
林遐又问:“你原本家在何处?”
“想不起来了。”安明摇头之后,又补充道:“估摸着是在巴蜀一带吧。”
上次的梦境,听见的口音便是那边的。
她这句话说出去过后,是长久的沉默。林遐就保持着原有姿势,不动弹半分。
而安明,也不开口再说话。
“你怎么,孤身上京来了呢?”林遐语气淡淡,却含着说不出的忧伤:“太傅都不管你的吗?”
“即使是当年之事,要平反太傅只需要给左中丞递证据,以他俩的关系,左中丞没有不管的道理。”
安明却垂眸,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爹早已驾鹤西去。”
“怎会?!!”
林遐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当即便咳嗽不止,甚至隐隐见了血光!
他右手握拳,放至唇边,脸色更加难看:“是你…上京前的事情吗?”
“不是。”
不知道这个问题拨动了安明的哪根神经,她斩钉截铁:“在我牙牙学语之时,便早已西去。”
“噗——”
林遐一口血喷在雪地上,血水融合着雪水,像是上好的颜料,美得惊心动魄。
“殿下!!”安明见此,忙扶住他,紧张地询问:“殿下,你不要紧吧?”
“吾无碍。”
林遐一手撑在旁边嶙峋的假山之上,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安明分明瞧见,他的手早已变得通红,应该是冻得狠了。
可他自己好似无知无觉一般,竟未曾挪动一二。
就在安明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林遐却苦笑出声:“是吾对不起你…”
“怎么…”安明心中警铃响起,戒备地看着林遐:“殿下何出此言?”
林遐苦笑:“你父亲被贬,原因在吾。”
“这…”
安明想追问,林遐却不欲多言。他摆摆手,苦笑:“吾现如今这破药罐子的模样,到也算是报答了太傅对吾的恩情。”
“至于你…”
林遐又呕出一口血,“那你的玉佩藏好吧,这宫中看见此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旁人看了不要紧,若是给父皇和梨妃看了。”
“吾也保不住你。”
“你为何要帮我?”安明此时对林遐颇为不满,毕竟他是害自己父亲被贬谪的罪魁祸首,甚至有可能是害死自己父亲的人。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的怀疑毫无根据,所以语气也未太表露出来。
她要的,是为自己的父亲洗刷冤屈。
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可如果真是林遐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毕竟,就林遐这个身体。真让他死了,反倒是便宜了他。
所以,她要尽可能的接近林遐,套取更多有用的信息。毕竟她现在除了一枚玉佩,再加上一个林进,其他任何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人证物证都不在,她又如何为父亲平反?
安明独自愁肠百转,林遐倒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最初帮你,是瞧你可怜。”
“现在帮你,是吾问心有愧。”
林遐叹了口气,又是长长地咳嗽:“别查,后面牵扯的人太多,你可能也会覆灭。”
安明却是个死脾气,一根筋,认准了事情就不改。
她说:“那就让我父亲含冤而死?”
“你父亲身死之事,我虽然不知。”林遐叹气:“不过,想来也是有宫中之人的手笔在里面。”
“甚至,可能是四大家族。”
安明心中又急又怒。她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和某一个人为敌便可,谁知道竟然要和庞大的家族为敌!
那四大家族屹立千年不倒,是她一届弱女子能撼动的吗?
可即使不能撼动,她也毫无退路!
况且,眼前之人,不就是四大家族的冯家嫡系吗?
合纵连横,她还是知道一点点的。
安明想清楚明白之后,幽幽叹气:“那…就让我父亲白白死去不成?”
“唉…”
林遐叹气:“你说你,如果忘得彻底该有多好。”
他也不等安明回答,而是再三叮嘱她:“回去便把玉佩藏起来,记好了。”
“可…”安明欲言又止,她眼巴巴地看着林遐,心中却在估量要如何说服他来帮助自己。
林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又咳嗽不止:“咳咳咳…宫中…咳咳…”
他咳得厉害,一句话都没办法完整且连续地说出,最后还是安明看不过去,又为他顺气,这才好了许多。
“宫中不是久待的好去处,你要不然成家,搬去公主府?”
“这样,你行事也要方便的多。”
他这个提议,安明不能说不动心。只是,她本就是个盗版公主,又怎么好意思去毁人仕途呢?
而且…她还需要借助四大家族的手,来查清这背后主谋。
又怎么好牵连其他人?
她叹气:“这提议虽好,就是我要做的事情,似乎不大好牵连到别人…”
“是这样没错。”
林遐沉默半晌,又问:“那你嫁与吾,做吾的太子妃?”
安明心中一惊,狂喜席卷而上快要将她淹没。可紧接着,却是漫天的悲哀。
为了一件事,为了一个回答。她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
当真是…
而安明久久没说话,却叫林遐多想。
他说:“父皇也催吾尽快成家立业,吾这般模样,又怎好去耽误其他女儿?”
“成亲之后,你大可以住在你的公主府,倒是少了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安明见他考虑如此周到,连连应下:“多谢殿下为秋凉着想。”
“秋凉,这是你的字么?”
“嗯。”安明笑着说:“我父亲很喜欢我这字呢。”
林遐却苦笑,一个字都没说。
“罢了,今日夜已深。”他环顾四周:“你的丫鬟呢?让她们把你接回去休息吧。”
安明点头,随即又打算体贴一下自己未来的丈夫。
她笑着说:“山上风大,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好。”
林遐站在月光之下,雪光斑驳照耀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清冷高洁,遗世独立。
他就站在那里,目送安明离开。
等此地只余他一人之后,转角处才走出来一个人影。
正是侍郎赵寅。
他一袭玄衣,昂首阔步走向林遐,表情却十分严肃,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怎么如此胡来?”
果然,一开口便是在质问。
可林遐却笑着说:“本来就是吾对她,和太傅有所亏欠。”
他叹气:“你看她双手,满是茧子,想来以前为了活下来,十分辛苦。”
“那双手,连宫中粗使宫女,都要比她的手娇嫩些。”
赵寅又急又气:“你就不怕这人是假的吗?”
“假的…”林遐却笑:“她告诉我,太傅死掉了。”
“在十多年前。”
“这…”赵寅惊疑不定,一把折扇收起,右手握住扇柄,扇头在左手手心一点一点的。
他叹气道:“我这就去查,你莫要给我妄动!”
“还有。”林遐眼中没用半丝情绪,好像即将飞升的仙人一般,看透这红尘俗世。
“她有太傅的玉佩。”
赵寅不满:“玉佩这东西,要仿造可不简单。”
林遐却摇头:“这是母后生前所雕刻,旁人如何仿造的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足以说服赵寅,安明便是王太傅之女。
可林遐没有停住,他继续说:“她的字,是秋凉。”
“什么破字。”赵寅撇嘴:“真不像当朝太傅能取出来的字。”
林遐只是说:“虽然这字安给自己孩子,的确不妥。”
“不过,却是太傅的一贯作风。”
“他在被贬谪那日,晨间就刚教会了吾那首诗。”
这首诗,被林遐一直记到现如今,半刻都不敢忘。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秋凉秋凉,当真是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