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坐在林遐的床头,看着眼前之人。
他似乎病得厉害,面色发青,唇已干裂,睫毛像是折翅的蝶一般,看得安明心下煎熬。
紧皱的眉头,眉间沟壑难平,似有万千记挂,难以忘怀。满头虚汗,浸湿了他散乱的发。
安明情不自禁地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林遐的额头,谁知方才被擦去的冷汗,立刻又冒了出来,无穷无尽。
她将手里的帕子抓紧了些,顿了顿还是继续为林遐擦拭。
即使这一切都是自己导致的。
她努力半晌,好歹是将林遐面上的汗珠给擦净了,安明无事可干,又只得坐在塌前。
她本可以离开,去执行梨妃交给她的任务,可她就是不愿。
此时,安明的注意力被林遐的手吸引过去。
那支总是提笔执卷的手,现在无力地摊开,倒在了塌上,手里空无一物。
安明觉得看得难受,便出声唤安星:“小安星,备些笔墨纸砚。”
安星立刻应道:“是。”
不多时,宫娥就带着东西来了,安星在门外请示道:“公主,东西到了。”
她这一声,倒是唤回了安明纷乱如麻的思绪。
“进来吧。”安明开口吩咐道。
安星领着丫鬟们进来,她问道:“公主,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安明这才反应过来:她单想到要备些东西,却没想其他的事情。
只得含糊不清地吩咐:“放书桌上吧。”
安星面有难色地低头打量一周,愣是没看见书桌在哪里。
安明此时也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就放那里吧,本宫待会自会处置。”
说罢,她随手指了一处小矮几。
安星立刻招呼丫鬟们将东西放好,然后怕打扰安明,又立刻退了出去。
安明长叹一口气,手轻轻的放在了林遐的手心里。
冷。
这是安明的唯一感觉,她只觉得林遐的手心,更像是一块冰坨子。
在以往,林遐整个人虽冷,可就是能够给安明温暖,可如今,安明只觉得这手似乎是地底玄冰,冷入骨髓。
安明却不愿意将手从林遐的手里拿出来,她近乎执拗的握住林遐的手,不顾自己早已抖到失去知觉的右手。
最终,她两只手将林遐的手包住,轻轻送至自己的唇边。
烙下属于安明的印记。
她的唇轻轻张开,对着冰冷的手掌哈气,想要温暖那人。
可终归是徒劳无功。
她两只手颤抖着,将林遐的抬得高了些,自己的头微垂,让林遐的手降落在自己的头顶。
她眼内已有了热意。
真是奇怪呢,明明是同一个动作,为何当初只觉热得慌,现在却冷得痛人呢?
安明小心翼翼地将林遐的双手捧下来,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了林遐的脉搏。
虚弱,迟缓,无力。
即使安明不懂医,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愣了一瞬,立刻笑着说道:“梨妃还有事叫我去做,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作甚。”
安明说完之后,可以说得上是落荒而逃,离开了林遐的塌前。
只是那话,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安明离开了许久后,久到燃尽了几炉香,塌上之人的眼悄无声息地睁开了。
只是眸内,再不见任何光芒。
林遐面无表情地转头,看见了矮几上的笔墨纸砚。
林遐醒来的消息,安明是在去蒲府的路上知晓的,她虽归心似箭,但总归没有吩咐下去。
她还是到了蒲府。
她未出轿,而是吩咐安星:“去通报一声,我来拜访蒲小姐。”
“是。”安星应了便打算离开。
“回来。”安明对着安星的背影喊道:“告诉她,说我受人所托,告知她真相。”
安星又应了一次:“是。”
没过多久,便有丫鬟出来请安明:“公主,请随奴婢来。”
这还挺出乎安明的意料的,安明本以为蒲知不愿意见到自己。
她二人,可是不共戴天。
安明虽如此想着,倒是立刻出了轿,抬脚便往蒲府走。
才走出几步,便停住脚步,头都不回地吩咐道:“我一人前去便可。”
安星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是。”
安明被引进了蒲府,便看见一脸憔悴的何语媛,和神色不虞的蒲知。
却没想到,何语媛也在这里。
倒是省了安明好些功夫。
许久未见,蒲知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原本生机勃勃,充满朝气,像是初升的太阳,清晨的露珠。
可面前这人,像是晚秋的残荷,腐败的树叶,死意弥漫,笼罩全身。
安明开口道:“蒲先生…”
蒲知面无表情地瞥了安明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公主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安明也看出来了蒲知的态度,也不追忆往昔,想一些让人牙酸的事情了,而是直奔主题道:“姚杉此人,不简单。”
原本顾影自怜的何语媛闻言,猛地抬头:“如何不简单?”
安明也不看面前二女,凝视着地面:“她是个杀手。”
“你同伴?”蒲知讥讽地问安明,有如利剑。
“是。”
何语媛却摇头道:“怎么会呢?她若是杀手,又怎么会来接近我与…子信呢…”
“阿若啊。”蒲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是信公主吧,她知道的可多了呢。”
这话,真的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安明却置若罔闻,一声不吭。
倒是蒲知又想起一茬:“那你之前还假装不认识她。”
安明这才继续说道:“我不能拆穿她。”
蒲知嗤笑:“反正你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不会计较这些。”
安明缄默,再次无言。
何语媛打量着面前两人怪异的氛围,开口道:“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安明又开口道:“姚杉,是故意拆散你与蒲仁的。”
“为何?”何语媛的脸色,已经白得好似她身上的衣物了
安明道:“她领了命令。”
“是林进想拆散你们。”蒲知面无表情地说道。
紧接着,她轻轻一笑:“也或许不是。”
何语媛一滴泪落下,“什么意思?”
“你想一想。”蒲知面露嘲讽之意:“四大家族,现在成了个什么模样,哪有以前的荣光。”
“我们经历的一切,看似是在针对我们。”
“可最后,都挥向了自己家族。”
蒲知慢慢悠悠地解释,整个人却形同枯木。
她说:“谁,能这么费劲心思,伏笔千里呢?”
能有谁…
整个辰国,只有元庆帝…
“嘭”的一声想起,安明看过去,只见何语媛瘫坐在地,身侧撒了一地的果子。
“怎么会呢…”何语媛不停的摇头:“不会的…”
“规矩理法,不就是他最在意的吗?”
蒲知自顾自地说,把安明都震惊到了。
这压根不需要她透露,蒲知就把她任务完成了呀。
安明坐上了回宫的轿子,任务完成,心绪又纷纷冒出来。
她一来疑惑,蒲知今日怎如此冷静;二来牵挂着东宫内那人,不知他身子如何;三来想到自己与那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苦笑作罢。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回宫了。
她步履平稳地走向宫殿,与寻常无异,也就看不出她心下如何了。
安明问门外的侍卫,看起来颇有些眼熟,估计是那十二时辰里的一个了。
“殿下如何了?”
戌答道:“主子喝了药,又睡过去了。”
安明垂眸,平静地说道:“那便不去打扰殿下歇息了。”
她走出了两步,又回头:“莫要告诉殿下,我曾经来过。”
戌恭敬地回道:“是。”
安星便伺候着安明离开了,殿外再次恢复了安静。
今夜的雨有些大。
安明睁着空洞的双眼,听着殿外雷声轰鸣,天际划过的白光,照亮了漆黑的夜。
雨打在瓦檐上,听得安明有些心焦。她彻夜难眠,即使已经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人,但是不见任何成效。
她的心里,仿佛溜进去了一直猫儿,一下又一下地挠着她,只有当她下定决心,去看一看林遐,这种情况才能好转。
雨声愈加重了,安明索性一掀被子,对外喊道:“安星?”
“刺啦”
闪电劈开墨色,照亮了黢黑的房间。
无人应答。
安明又叫道:“安星?安星?!”
她的语气内的郁躁,竟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终于,殿外伺候之人听见了动静:“公主,今夜不是…安星姐姐守夜。”
安明边穿衣裳,边对外吩咐道:“备伞。”
“是。”守夜的宫女也不多问,立刻应道,倒是令安明十分满意。
她接过宫娥呈上来的伞和披风,捏着宫灯,便离开了流夕阁。
今夜的雨真大,安明即使撑着伞,但是并没有任何作用。
她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十分狼狈,浑身湿透,发丝一绺绺地贴在脸上,唇色也不自觉的泛白。
戌看见来人,恭敬地说道:“公主。”
他请示完之后,向身后吩咐:“去取一些驱寒之物来。”
安明摇头,阻止了戌:“我可以进去看看殿下吗?”
说完之后,立刻又补一句:“就看一眼,不会惊动他。”
“主子曾经吩咐过,公主去哪都可以。”戌恭敬地说道。
安明嘴角轻轻向上,然后又立刻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她说道:“那麻烦了。”
“多礼了。”
安明轻手轻脚地推开面前宫门,总算是如愿以偿地站在了林遐的面前。
林遐此时很不好受,他看起来竟然比冒雨前来的安明还要可怖。
雷声,雨声,风声,咳嗽声,塞满了这个空旷的宫殿。
安明看着林遐剧烈地咳嗽,好似一只离水的鱼。
她惊慌失措地朝外面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殿外安静的不像话,只有风雨声,安明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人气。
“人呢!!子!丑!午!戌!!人都在哪里去了!!!”
比安明声音更响的,是林遐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安明一时慌了神,立刻上前去抱住那人,让他半坐在塌上。
林遐也醒了。
他抬起无力的眼睑,笑得虚弱:“你来了?”
还不等安明回答,林遐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来。
“咳咳…帕子…咳咳…给我拿…帕子!”
安明看着林遐如此难受,怎么也不肯离开,当即扯下自己的左袖,当做帕子递给了林遐。
她看见林遐颤颤巍巍地接过帕子,然后死死地捂住口鼻,咳嗽声震天响。
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
好歹,林遐的咳嗽声小些了。他死死地捏住帕子,生怕泄露出什么信息。
安明自然也看见了。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殿下将帕子捏的这么牢,不会咳血了吧?”
林遐靠在床头,看着手里的帕子,轻声说道:“如果是呢?”
安明勉强地笑道:“怎么会,吉人自有天相。”
“应该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林遐轻声说道,一不注意,他的声音便被吹散了。
安明的双手,捏皱了林遐身上盖着的被子。
“你怎么来了?今夜雨这么大。”林遐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问安明道。
安明回答:“我怕我的仇人没死在我刀下,所以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啊。”林遐一怔,然后笑道:“这才是你的风格呢。”
他紧接着说道:“就算吾今夜没了,公主也算是报仇了不是吗?”
安明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了,她笑着问道:“殿下既然知道,怎还落到如此田地呢?”
“就当是…”林遐的侧颜被闪电照亮,安明看见他没有一丝留恋地说道:“吾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拿吾的命来换。
安明眼睛有些发酸,但她还能控制,她强装笑脸:“那这件事算失败了,殿下没必要如此,我自是可以凭我自己,为父亲报仇的。”
林遐眉眼含笑,看着安明:“吾塌下有匕首。”
“殿下这是何意?”安明依旧笑着,只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公主想的那个意思。”林遐半晌之后又笑开了:“吾还挺积极的是不是?”
安明也笑:“是啊,殿下是我杀过的所有人中,最积极的一个。”
“所以我不信啊。”
林遐问道:“不信什么?”
“不信殿下没留后手。”安明说道:“不信殿下肯放弃江山,做刀下亡魂。”
“你可以信。”
林遐微微望天,似有所想:“凡尘俗世,于吾…”
他转头凝视安明,似要将面前之人的眉眼,画进他的脑海,永世不忘。
半晌之后,他才笑开来:“再无留恋。”
安明喉咙紧了紧:“一丝也无?”
“一丝也无。”
林遐轻声回答,温柔的声音说着冰冷的话。
“对了。”林遐想起来了一件事情,他问安明:“吾送你的发簪,公主可有好好保存?”
安明心里记着林遐说的一丝也无,嘴快地回了去:“我留那东西作何?”
“那发簪…”林遐欲言又止地问道。
“早扔掉了。”
“如此啊…”
安明看着林遐怔愣的神色,只觉得无比快意。
她无不阴暗地想道:“他还是在意我的。”
谁知林遐一句话,把打破了她所有的想象。
林遐说道:“扔了也好,那物事,本就不应该送给你。”
安明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将嘴上的那一块肉给咬掉!
“举手之劳!”安明咬牙切齿地说道。
林遐又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如果替你父亲报了仇,你打算如何呢?”
“或许是锒铛入狱,秋后问斩吧。”安明耸肩:“毕竟死掉的,不是一般人。”
林遐笑着说道:“你放心,吾会护着你的。”
安明很想反问一句:“你那时已入土,如何护我?”
但她总归是忍住了,没有继续往早已病入膏肓的林遐,心上多添几道疤。
她只皮笑肉不笑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林遐笑着承了她的谢,想来这谢也过于轻了些,他受着也无妨。
“既如此,你便走吧。”林遐的声音突然虚弱下去,仿佛随时都将仙去:“不必回来了。”
安明却站着不动,她听见林遐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弱,直至微不可闻。
她已经不能分辨,面前这人,是否还活着。
安明无意识地按压自己的手指,手指被被按着嘎吱作响,也没有停下。
床上之人无力地抬起眼皮,他气若游丝地问道:“怎么还没走?”
安明问道:“你怎么了?”
“吾…很好。”
“在吾的一生里…或许现在…才是最圆满的…”
安明听着林遐的话,很想问一问,自己与他的那些时光,又算什么呢?
她没有问。
她看见了一页纸,在林遐地注视下,打开了那页纸。
随后,天旋地转,意识全无。
闭眼之前,是一袭白袍的林遐,有如仙人,一如往昔。
“咚咚咚!”
城中心的钟响了彻夜,京内无一户人家安眠,皆长灯至天明。
“太子薨!”
安明再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在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里,她本能的戒备起来,脑内闪过晕倒之前的所有场景。
这里明显不是东宫,可这里又是哪里,她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她脑内虽一片空白,可她当下便打算,要从此处脱身,回东宫去。
“公主留步。”
子出现在安明面前,叫她更加疑惑。
她直接问:“这是何处?”
“这是您的公主府。”
““公主府?!””安明听得心惊肉跳:“我不是在东宫吗?为何会有公主府??”
子却不在意:“因为东宫出殡,不适合让贵人居住。”
“出殡?”
安明心下一空,不可置信地问道:“谁出殡?”
子别开头:“元庆二十年春,太子薨。”
安明茫然四顾,无助地摇头:“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怎么会…”
他怎么抛下我走了呢?
她跪趴在地,手撑着坐凳,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右手死死地捂住心口,仿佛要将让她难受,让她痛苦,让她流泪的心脏给捏碎。
让她随着那人一起离开。
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有一页纸。
那是她从林遐枕下抽出来的,想必殿下便靠着这张纸,才将她送了出来。
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纸,便见到血迹和墨迹相融。
“十载黄粱梦,囚于病榻。身陷泥淖妄言它,一朝去姓氏,难归家。
一朝忽酒醒,料峭影下。颈脖不见锁与枷,舍身轻纵马,逐烟霞。”
安明抬头,那鎏金枝镶玛瑙冠,便放在梳妆台上。
那梳妆台是她在流夕阁内的梳妆台。
那鎏金玛瑙冠,是林遐送她的鎏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