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惊醒。
现实和梦境相穿插,她还记得那股无力感,和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杨毅。
杨毅说:“村口的梧桐树下,全是孩子们。”
可是,梧桐依旧在,再难闻人声。
他说:“不知道钱娘子又没有再甜一个宝宝。”
安明记得,那个端着药碗的妇人,死在了自己厨房里。
锅内的粥,还有余温。
他说:“家中的灯笼,应该都破的不成样子了。”
事实上,他家门前的灯笼红得像火,新得很。
可那却是,他爷爷拿命换来的红灯笼。
他还说:“…”
“噗!!”
安明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便不省人事。
第二日,天还未亮,赵寅便出现在了杨毅的客栈楼下,开始等杨毅。
不出他所料,隔了一会便看见背着行李,低头向前走的杨毅。
他轻声喊道:“如礼,怎的出发的如此早。”
杨毅身子一僵,背对赵寅说道:“励之还是不要为这些小事,耽误自己的公事好了。”
赵寅快步上前,拉住了杨毅的手,轻声说道:“你的事,一件都不是小事。”
杨毅无法,只得遂了赵寅的意,任由他跟着。
离乡路途遥远,杨毅也不觉得无聊,他甚至期盼着这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长的看不到尽头,长的到不了终点。
赵寅这一路也很老实安分,不似以往一般,时常说几句俏皮话,来逗杨毅开心,而是安静的跟着杨毅,不打扰越来越悲伤的杨毅。
马儿驮着他二人,向那伤心断肠处走去。
亏得赵寅找的千里马,他们未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尤其是对于杨毅来说:日思夜想的家乡,近在眼前。
他骑着马,走上了那宽阔的黄土大道,道路两边杂草丛生,俨然一幅苍凉之景。
许久为开口的杨毅说话了,更准确的说是自从踏上这归乡路,他便再未说过话。
他说:“这两边本是农田,如今却变成了荒地。”
声音悠远,不知道是在对赵寅说,还是在对谁说。
赵寅也不搭腔,他知道自己沉默便是最好的选择。
走过黄土大道,便瞧见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杨毅又开口说道:“我小时候最喜欢爬这棵树了,每次同好友比试谁爬的最高,结果啊,有一次太争强好胜了,脚没踩稳,从树上摔了下来。”
他怀念地看着树冠:“养了好久的伤,之后便再也不同他们比较了。”
说完之后,他笑着摇头,对赵寅说:“走吧。”
杨毅进了村之后,话变得多了起来。
“这是李大夫的诊所,他医术可好了,我便是他给治好了。”
“这是胡先生的学堂,我是他的学生,也不算学生,毕竟我从未交过念书的费用。”
“这是钱大哥的屋子,我走之前他才娶了个媳妇没多久,据说是熬粥的一把好手。”
“这是…”
…
杨毅不停地说,赵寅就走他他身侧默默地听,只是手紧紧的握住杨毅的手,不放松分毫。
他二人牵手走过崎岖的小路,走过了幽静的竹林,走到了一列房屋钱。
“我走之时灯笼都快掉成白色了,怎么我回来了灯笼颜色反倒红了些了。”
杨毅笑着对赵寅说道,只是声音哽咽,鼻头泛红,双眼也再包不住喷涌而出的泪珠。
赵寅上前抹去杨毅脸颊上的泪珠,可是旧的抹掉了,又有新的落下来。
杨毅挥掉了赵寅的手,任由眼泪掉落,他踉踉跄跄地上前去,轻轻敲那扇紧闭的门。
“爷爷!奶奶!”
“如礼回来了,你们出来看看我啊!”
“铃铛儿!哥哥回来了!”
“你们看看我啊!”
…
最后,杨毅像是认命了般顺着木门,跌坐在地。
双目无神,泪却流个不停,口中喃喃道。
“你们也不要我了吗?”
待杨毅稍微冷静些之后,赵寅带他去了杨家村的坟墓。
幸好村里还留有活人,不然只怕是所有人都得葬在一起,合成一个大墓。
杨毅自见过灯笼之后,眼泪便未曾断绝,他安静得跟在赵寅的身后,随着他慢慢走。
除了不间断的抽泣声外,不发出任何声响,若不仔细听,连抽泣声都听不见。
赵寅虽有心安慰杨毅,但实在不是他三言两语便可劝服的,语气安慰他,倒不如让他一次性哭个痛快。
他走过蜿蜒的小道,崎岖不平的山路,然后停下来,低声说道:“到了。”
杨毅抬头,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坟堆,这些墓都不能够被称之为墓。
他们连一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更别提其他的了。
这些坟就是一些拱起的土包,土包前插了一块木板,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些个小物件挂在木碑上。
赵寅问杨毅:“这可如何寻?”
杨毅鼻音破重,揩掉了脸上的泪珠:“这上面的小物件,都是乡亲们生前爱用的。”
他强撑着笑道:“你看这个酒葫芦,便是村口仇大爷的,他最喜欢拿着这葫芦,在酒庄门口一坐一天。”
说着说着,声音又变了,说道最后,赵寅已经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了。
他搂住杨毅,轻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不说了不说了,我不问了。”
杨毅只是抬头,张口欲言,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尝试一二也就放弃了说话,也放弃了止住眼里的泪珠。
他和赵寅祭拜面前的坟堆,每一个都行三跪九拜之礼后,方才起身,又去祭拜下一人。
杨毅的动作逐渐机械,仿佛活在世上的只有一个躯壳,他的灵魂已经随着家人驾鹤西去了。
终于,他痛哭出声了。
他跪在坟堆前,双手颤抖的碰起一支木簪。
那木簪是他送给杨奶奶的。
那是他在外写诗作画,挣到的第一笔钱,他本来想给自己买一点书回去看,结果书店已经开门,他只得第二日再来一趟。
当天夜里,他便将此事告知了爷爷奶奶何铃铛儿,铃铛儿稚嫩的声音一直在说:“哥哥好厉害啊。”
杨毅被夸的飘飘然,大手一挥:“铃铛儿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
铃铛儿一听,先是非常开心,浑圆的双眼亮的惊人:“哥哥说真的吗?铃铃想吃糖!”
随后一张包子脸皱起,叹气道:“哥哥还是去买书吧,等哥哥以后当状元,铃铛儿要吃最甜的糖!”
杨毅摸了摸杨铃的头,笑着对自己的妹妹说道:“好,吃最甜的糖,天天吃。”
“哥哥万岁!”
杨奶奶就在一旁看兄妹二人说话,笑的十分慈祥。
忽然一缕白发滑落至她眼前,她便用自己满是皱纹的手,将那不听话的头发,捋至脑后。
然后又起身去忙晚饭了。
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被不远处的杨毅看见了。
他看着杨奶奶苍老的背影,以及白发里的那根筷子。
他忽然不想买书了,他想买一个簪子,能够别住杨奶奶白发的簪子。
他第二日,走过书房之时竟未有片刻的停驻,目不斜视的朝着街边卖发簪的摊贩走去。
他挑挑捡捡,有许多发簪都很好看,可是他囊中羞涩,压根买不起。
最后还是让他选中一支发簪,那是一支木簪,造型古朴大气,簪体还可闻见清香。
他不知道价钱,但他知晓就是这支发簪了,无论多贵都是这支发簪了。
奶奶一定会很喜欢。
他开口问道:“老板,这个发簪如何卖?”
老板一看来买发簪的是个小孩子,就和他打招呼:“送给姑娘的?姑娘可不喜欢这种款式,得送这种。”
他说着,拿起了放在摊位正中间,还用垫子垫着的发簪。
通体纯银,上面镶以玉石珍珠玛瑙,一看便价格不菲。
杨毅笑着摆手拒绝:“我是送给我奶奶的。”
店家一听,便将手里的发簪又放回原处,嘴里还夸赞杨毅道:“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你奶奶肯定很开心。”
杨毅郝然,摸头继续问:“那叔叔,这个怎么卖呀。”
摊主道:“十五个铜板。”
杨毅一脸为难的摊开自己的手板心,怎么看也不像够十五个铜板的样子。
他抿唇,问摊主:“叔叔,你可不可以给我留着啊,我再卖几幅画便给你。”
摊主反问道:“你还会作画?”
杨毅点头,说:“我每日都在村口卖画,不怎么来这边买东西。”
摊主恍然大悟:“你是杨大娘家的孩子对不对?”
杨毅问摊主:“叔叔认识我奶奶?”
摊主笑着回答杨毅:“这村虽不小,但也不大,怎么会不认识。”然后又补充道:“以往见你都是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今日你一人来了,倒没认出来。”
杨毅小声说:“这可不能告诉奶奶,我要悄悄的买给她。”
摊主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直夸杨毅是个好孩子。
他隔着摊位,摸了摸杨毅的头,说道:“那这发簪你拿走就是,我还能要你小孩子的钱不成。”
杨毅板起小脸蛋,不满的看着摊主。
他说:“你瞧不起我!”
摊主却慌了,急忙安慰眼前的娃娃:“怎么会呢?”
杨毅道:“那你为何不收我钱!”
摊主说:“你可以拿钱去买其他的东西啊。”
杨毅:“我不,我偏要买你的!”
摊主无法,只得接过杨毅手板心的铜币,这铜币一直被杨毅揣着,此时捏在手里还觉得温热。
他将铜币收好之后,便要将木簪递给杨毅。
却被杨毅一个闪身给躲过去了。
他对摊主说道:“方才的是发簪的定金,我过不久将剩下的铜板给叔叔送来。”
个头不大,鬼主意挺多。
摊主看着这鬼机灵的孩子,笑着说道:“那这样吧,你给我写一幅字来抵其他铜板吧。”
杨毅觉着此法也可行,便点头同意了。
不多时,他捧着发簪朝捧着字画的摊主告别,回家去了。
他才走出了竹林,便看见坐在门槛上的杨铃。
杨铃双腿并拢,双手撑着头靠在自己的双腿上,盯着竹林看。
待她见到杨毅从竹林内出来之后,欢呼一声,便哒哒哒的朝杨毅跑来。
“哥哥!你回来啦!”
杨毅将比他矮上不少的妹妹抱在怀里,然后朝家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悄悄的对杨铃说:“你猜哥哥买了什么东西。”
杨铃一听这个问题,笑的甜丝丝的,脆生生的回答:“糖~”
杨毅坏心眼的摇头,果不其然看见杨铃的大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小嘴一撅,气鼓鼓的样子。
她朝杨毅抱怨:“哥哥是坏蛋!”
杨毅疑惑的问道:“哥哥怎么就成坏蛋了啊?”
杨铃答:“铃铛儿本来都不想吃糖了的,哥哥故意问我,我还以为哥哥给铃铛儿买了糖呢。”
杨毅对杨铃说:“铃铛儿看见奶奶用什么挽头发了吗?”
杨铃小脑袋一偏,也忘了生气了,认真思索起来。
她脆生生的回答:“奶奶用的木棍。”
“唔…”杨毅回答:“也差不多,铃铛儿真聪明。”
杨铃又开心起来了,用自己短短的手臂,抱住杨毅的脖子,头还不停的蹭过来蹭过去。
杨毅继续说:“那铃铛儿不吃糖了,给奶奶换一个发簪怎么样啊。”
杨铃也懂了杨毅书也没买,都拿去给奶奶买发簪了。
她响亮的亲了杨毅的脸一口,肉嘟嘟的唇上还有晶莹剔透的口水。
杨毅一手抱妹妹,另一只手抹掉自己脸上的口水,待处理完之后,他也到了杨奶奶面前。
杨奶奶总是忙碌的,从杨毅睁眼便一直忙到杨毅闭眼。
杨毅还未如此用心的准备过礼物,也不好意思直接送,最后思来想去,将木簪放在了杨奶奶的枕边。
在他闭上眼之前,还特意往杨奶奶那里看了一眼,发现无事发生之后,便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杨奶奶头上的竹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十一支乌黑大气的木簪。
杨奶奶还说今日鸡下了两个蛋,便给他和铃铛儿一人煮了一个吃。
可如今,这木簪却被放在了坟堆前,用来告诉归乡的游子,你所祭拜的是何人。
成年人的悲伤总是更加压抑,若杨毅只是孩童,还可纵声大哭一场,将内心悲痛宣泄一二。
可杨毅到底是长大了,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保持安静。
这悲痛,太过于沉重,压的他喉咙再发不出其他声音。
赵寅已经不忍心再看向杨毅,他将头偏至一旁,让杨毅得以仔细舔舐自己的悲伤。
杨毅哭过之后,又向下一个坟墓走去——他还没有祭拜完所有人,他还未曾见到爷爷和铃铛儿…
的坟墓…
他祭拜完了所有坟墓之后,终于看见了杨爷爷的坟墓。
这坟墓很明显的与前面的土包不同,以至于差点被杨毅忽略。
这坟,是用石头堆起来的,而不像之前的如此随意。也可以说,杨爷爷是在此之前便驾鹤西去了的。
杨毅跪下,开始磕头,磕到头破血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等赵寅赶过来阻拦他之时,他的额头早已血肉模糊,脸上尽是泪水和血水。
嘴里不停的重复道:“孙儿不孝…孙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