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1)
夏阳2024-03-30 11:027,429

   领离婚证那天,赵帆起得很早。

   当时正值深冬,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赵帆透过窗户,看见遥远的天际线尽头正在缓缓浮现一抹泛白,小区院子里枯萎的树枝被寒风莽撞地掠过,发出令人惊惧的哨音。

   赵帆用冷水洗了个头,彻底清醒了。接着,他又用瓶底最后一点洗面奶精心涂抹面部,包括平时会一笔带过的面部三角区与鼻翼,然后是刷牙,严格遵守时间的一次认真地刷牙,最后吹干头发,又在头上喷了一点发胶。

   做完这些,天终于亮了,街上开始出现行人。

   从赵帆的家里到民政局有大概三公里的距离,赵帆没有选择开车,也没有选择打车,他决定走着过去,毕竟时间还早,赵帆并不想承认他想让这个过程再漫长一点。

   终于抵达民政局的时候,赵帆看见一个女人正等在门口。

   这个后来成了赵帆前妻,并且从此再也没跟赵帆说过一句话的女人,此时忽然笑了,在金色的阳光下一张与十二年前相同的少女的脸,问赵帆,“你怎么穿得像要参加葬礼似的。”

   赵帆立刻也跟着笑了,笑容尴尬地定在脸上,他意识到自己这十二年的婚姻就是这么过来的,他习惯了顺从,妻子笑他就笑,妻子严肃他就严肃,像一个略有延迟的电视信号播放着相同的节目。

   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不必这样后,赵帆强硬地将笑容收了回去,他知道妻子指的是自己这一袭黑衣,他以一种仿佛艺术家的口吻对面前的女人说:

   “离婚就是人生半程的葬礼。”

   关于离婚那天的细节,赵帆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直到很多年以后,赵帆再也不是赵帆,他将从自身内幻化出了一个全新的人格,蜕变成另一个自己,那时候他回望过去,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人的人生,他才坦然地向他的母亲讲离婚这天的一切。但是,没错,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此时的赵帆依然是沉默的,事情比他预计得更快,不需要等待,十二年的婚姻结束于一个瞬间,甚至来不及让他感到错愕。

   再从民政局的大门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事实上的陌生人了,新的身份令赵帆感到困惑,紧张,仿佛现在必须做点什么,赵帆犹犹豫豫,最后扭头看着早已面如晨湖的前妻。

   “一起去吃个饭吧。”

   前妻没有回答他,仿佛赵帆的话被吹进了风里,但赵帆知道她听到了,因为此刻不仅没风,面前的马路上连一辆汽车都没有,天地寂静得仿佛一桌残羹冷炙。

   但很快,远方还是驶过来一辆汽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赵帆知道,那辆车替他的前妻做了回答,他们将不再拥有一顿事实意义的散伙饭,他们彻底结束了。

   *

   赵帆与前妻的相识,来源于一次定妆照的拍摄。那时候的赵帆仍有一张青涩的脸,胡须刮得十分干净,脸颊带一点小小的婴儿肥,正在从一条开满影楼的马路上,选择了门脸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家。

   当时时间尚早,影楼刚刚开门,赵帆是那天的第一个顾客,并不知道这家影楼的老板将在一年后成为他的妻子。

   走进影楼后,赵帆在一个反光板后面的小板凳上正襟危坐,对面是黑洞洞的摄像机,他未来的妻子告诉他,他来得太早了,摄像师还在路上,现在不用那么板正。

   但赵帆习惯了板正,他无法移动半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帆的人生忽然变得谨慎了起来,他开始严格遵守一些世俗上的规则,细致到渗透生活中的全部角落,食物,穿着,接触的人与不能接触的人……赵帆对这些都有要求,这对他这种职业的人来说并不容易,也很难按部就班一板一眼地做到,但赵帆会强迫自己尽量去做。

   他怕失控。

   可是那个失控到底意味着什么,赵帆也说不清楚,他就是感觉恐惧,有时候当赵帆从雾气蒸腾的大众浴池走出来,他会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而心率飙升,头晕目眩,身体里仿佛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灵魂试图破壳而出。

   于是赵帆开始逃避热烈,企图拥抱平静。

   所以当赵帆后来的妻子告诉他可以轻松一点的时候,赵帆却更加拘谨了,身体僵直继续坐在椅子上。将在两年零三个月后去民政局跟赵帆领取结婚证的女人因此莞尔一笑,赵帆看着他笑,自己也尴尬地跟着笑了一声,那是赵帆第一次对这个女人表达了顺从。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人问。

   这个普通的问题忽然令赵帆的心中泛起涟漪,一瞬间的骄傲甚至真的让赵帆感到些许放松,他又挺了挺身子。

   “我是警察。”

   赵帆是警察。一名从警校毕业不久,刚刚被分配到千山市公安局第三派出所工作的基层民警,他工作的地方被当地人称为“三所”,当时的赵帆以为自己正在走进一段憧憬中,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将在此后的十数年工作中,感到巨大的乏味与困倦。

   未来的那些时光,赵帆甚至一年到头都碰不上几个坏人。

   不过,此时的赵帆还是热烈的,他的心被自己的身份调动着,很期待对面的女人能多问几句——这时候赵帆还没有爱上她,至于到底是哪天爱上她的,有没有真的爱过她,赵帆无法回答。

   然而,赵帆的热烈没能持续太久,这时候,影楼的摄影师来了。

   那还是一个冬天,当影楼的摄影师推门而入的时候,一阵风霜也尾随了进来,仿佛舞台上喷洒的干冰,多年后的赵帆依然会对这个场面印象深刻。

   摄影师是一个看起来依然保留着学生模样的成年男人。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在赵帆的注视下摘掉,擦拭镜片上的白霜,又对里面的两个人解释说,他刚刚去驾校报名回来,所以晚了。

   “一直都喜欢汽车,想学车。”摄影师说,“冬天练车的人少一些。”

   赵帆听出来这是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普通话不算标准。千山是一座地处东北的城市,经济也并不发达,这些年很多人离乡前往南方打工,但反过来的却很少,至少赵帆还是第一次见。

   但他什么都没问。

   如今,当赵帆从同一家民政局,跟同一个人领取了离婚证以后,他走出大门,询问已经是前妻的女人是否想一起吃个饭,他没有听到回答,一辆逐渐驶来的黑色帕萨特替前妻回答了赵帆,汽车停在马路的另一边,车窗缓缓降下,坐在驾驶位的那名当年的摄影师已经褪去了学生模样,黑框眼镜也换成了金丝边眼镜,与赵帆隔街对视。

   “你不是人。”前妻咬着牙说。

   赵帆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尽管前妻并没有看着他,但他无法理解这句话从何而来,同时又感觉这句话深刻又正确。

   我不是人。赵帆在心里说,我的体内有一只野兽。

   已经正式成为赵帆前妻的女人穿过马路,拉开黑色帕萨特的副驾车门,车窗随着关门后缓缓升起,那名不再拥有少年模样,面色中如烙印般刻着凶狠的前摄影师,目光终于从赵帆的身上离开,一直没熄火的汽车扬长而去,在赵帆的记忆里留下一阵浓重的汽油味。

   多年以后,当赵帆身处一片极北地区的迷雾森林时,他会再次闻到相似的汽油味,并盯着自己同伴的尸体,不合时宜地想起他的前妻以及那十二年如一日的婚姻,那一天他体内的野兽将会苏醒。

   *

   但是在此刻,赵帆站在冬日暖阳笼罩的街头,他无处可去,他想到回去所里,回到众人之间,却害怕自己沮丧的神态被人看穿,派出所里都是人精,每个人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而赵帆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会在今天挥别过去,再次成为孤身一人。

   赵帆回望几乎与他的婚姻同步的事业,发现两者竟然惊人相似,一名派出所民警,或者说,一个片儿警,他早已从刚刚参加工作时的热情转变为一种不易察觉的平常。

   这些年,赵帆处理的几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有波澜,也不过是处理家暴,抓获惯偷,或者处理停车场的纠纷。赵帆在处理工作时的柔软和温和也让同事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但他就是改不了,无论最后被押到所里那个人犯了多大的错,赵帆都能理解对方,他甚至愿意倾听,这对一个深夜加班心浮气躁的片儿警来说并不容易。

   此刻赵帆站在街上,他不知道谁能同情他,谁能看穿他平静的面容下波澜万丈的洪水与轰然倒塌的楼宇,他在忍,一名警察,理应是个硬汉,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

   于是赵帆意识到,他现在继续找到一个能从低落中解脱的出口,他思来想去,只有唯一的方法,他需要工作,需要从现实中逃离,或者说,他需要一个坏人。

   赵帆开始在大脑中构筑这个坏人的形象,也用不着穷凶极恶,赵帆想,随机遇到一个变态杀人狂的概率并不大。那就放低标准,将以前那些自己能理解的,不当做坏人的人,全部重新分类,划入坏人一列。

   但即使这样,赵帆依然不知道他该抓谁。

   他今天请假,没穿警服,更不会接到报警电话,所以失窃的商贩和遭遇猥亵的女人不会找到他,赵帆忽然觉得自己的能力随着一纸离婚证一起消失了。

   赵帆想起自己在警校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但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赵帆有一项罕见的技能,或者说,一个异于常人的器官,后来,被警校里一个极其擅长总结的同学称为“一双发现的眼睛”。

   那名同学告诉他,赵帆的目光具备如机器般的扫描功能,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辨识出人群中正在隐隐流动的恶意。

   这似乎是赵帆从小就具备的技能,第一次意识到的时候,是他上二年级当值周生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年级的同学一起,负责检查一年级学生是否将零食带到了学校,他们走进一个班级,教室里所有一年级的学生全部站了起来,等待他们几个去搜查他们的书桌。

   小学二年级的赵帆同学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挨个检查,而是径直走向了中间一排一个女同学的旁边,将手伸进女同学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饼干。

   那名女同学当时就哭了出来,让赵帆极为满足。

   事后想起,赵帆是在走进教室的第一刻,就注意到了那名女同学紧张的表情和无处安放的双手。

   后来的那些年,赵帆经历过无数次相似的时刻,他能精准判断地铁里快要下车的人,提前走到旁边等待一个座位,他能看穿小贩的伎俩,砍价时精准地给对方留下一点可怜的利润。

   后来,进了警校,成了警察,赵帆甚至在一些监控录像的案例中,找到尚未行动但隐藏于人群中的扒手。

   发现的眼镜。

   可是,在赵帆在漫长的工作中,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这项能力,就像烟酒过度的成年人会逐渐消退的记忆力一样,他也曾对此有过遗憾,但现在,赵帆想再试一试。

   “我要找到一个坏人。”赵帆自言自语,“在他什么都没做之前找到他。”

   事实上在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帆的目光就已经锁定了那个蹲在友谊商场门口台阶上的流浪汉。

   *

   无论从哪方面看,面前的流浪汉都是一个典型的坏人。

   首先当然是模样,一个整体的模样。赵帆站在那个流浪汉的侧后方,距离对方不到十米的距离,不声不响地扫描着对方的形象。赵帆的身高是179公分,他目测对方的身高也跟自己相仿,但是很显然,那个流浪汉比自己更瘦,两边下颌骨深深凹陷,像被人掐住了两颊。其中右边的侧脸上还有一条明显的长疤,赵帆认为那代表着对方并不和平的过去。

   对方这样的形象已经彻底激活了赵帆沉睡多年的识人天赋,现在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接下来赵帆看见的每一处,都在证明他的准确。

   状态。赵帆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他见过的其他的流浪汉,这人完全算不上落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劲头,赵帆一时无法分辨那种劲头是什么,只是觉得熟悉,但对方的褴褛衣衫还是出卖了他的身份,一件原本该是深褐色的皮夹克早已满目疮痍,像四面漏风的窗户一样难以御寒,下面则是一条沾满泥渍裤腿飞边的牛仔裤,脚上等着一双破皮的军勾。

   赵帆再次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心生疑惑,问自己,面前这人就是看起来再不顺眼,你也得允许人家存在,他就是个流浪汉,在商场门口晃悠晃悠,找人要要饭也不是罪过——何况那人其实什么都没干,为什么我就坚定地认为那人一定是个坏人,一定会干点坏事?

   赵帆知道,那人身上一定有点什么东西,是他看到了,却没有意识到的。

   正疑惑间,对方忽然一个回头。那个流浪汉似乎察觉到身后的注视,一束寒光划过清冷的空气,仿佛利刃劈向赵帆头顶。

   赵帆下意识低下头,躲开对方的目光,盯着自己脚下的积雪一动不敢动。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抬头,怕撞上对方的目光,从而暴露自己一个盯梢者的身份。

   忽然间,赵帆明白了那个让他如此在意对方的真正原因,是眼神。

   赵帆意识到,是自己在流浪汉的侧后方,几次短暂地看见对方的眼睛时,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是死人的。那个流浪汉的眼神黯淡无光,却并不空洞,他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眼睛里射出的光比此刻的天气更寒冷。

   既然是死人的眼神,就不能活过来,如果活过来,就是巨大的威胁。赵帆终于想通了,所以,他才笃定对方是一个一定会做点什么的坏人,那双死人的眼睛正在活过来。

   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从失去十二年的婚姻而造成的伤痛中短暂解脱出来,赵帆宁愿自己根本没看过那双眼睛。

   赵帆终于说服自己抬起头,他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那名流浪汉的目光在贴着赵帆的头皮扫过以后,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而赵帆却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躲避许久,这让赵帆感觉既释然又耻辱。

   为了对抗自己因软弱而产生的耻辱感,一名警察,理应是一名硬汉,赵帆再次这样想,于是挺起胸膛,以一种决绝的状态再次目视前面的流浪汉——尽管依然只是流浪汉的背影而已,赵帆等着,他将自己想象成一匹狼,充满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我等着你下手。”赵帆喃喃自语。

   赵帆所想象的“下手”,大概也就是两种情况:盗窃或抢劫。其中,盗窃的可能性更大,友谊商场门口人声鼎沸,并不是一个抢劫的好地方,而像他们这样的流浪汉,平时主要聚集在西郊的一片烂尾楼里面,风餐露宿衣不蔽体,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总得给自己想点办法。

   赵帆在脑中模拟着对方的作案场景,从对方此刻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样子来看,有可能是新手,既不熟练也不坚定,放以前,赵帆很有可能提前上去组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对方从犯罪的边缘拉回来,当个圣人,但今天赵帆不打算这么做,他甚至在心里催促对方赶快动手。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掀开友谊商场大门后面的军绿色门帘,抱着膀子从商场里走出,他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呼出一道长长的白烟。男人随后佝偻着身子,用力夹了夹塞在腋下的一个长方形钱包,那钱包看上去鼓鼓囊囊,充满诱惑,令人遐想。

   那人在门口停顿一瞬后,扭头沿街行走,这时候,赵帆一直盯着的流浪汉也迅速跟了上去。

   赵帆一愣,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他本来的猜测,是流浪汉会钻进商场里面,将目标锁定在某个沉迷于观赏或砍价的顾客口袋里,没想到正好相反,这人竟然尾随起一名突然出门的顾客。

   赵帆也立刻跟上去,保持着相对的距离,三个男人摆开一副黄雀在后的戏码,仿佛散落的佛珠上最后三颗还挂在细绳上的珠子,他们在街头晃晃悠悠,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连在一起。

   赵帆边走边想,前面的流浪汉大概也跟自己一样,注意到了黑衣男人腋下明显塞满的钱包,他是临时起意,孤注一掷,赵帆最终断定,那就有可能是抢劫。

   我今天来着了。

   *

   三个人陆续穿过了新开街的十字路口,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走在最前面,他对后面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又走了两百米左右,他右转拐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中间的流浪汉加快了脚步,几步也跟着钻进小巷中,这让最后的赵帆也不得不照做,进入逼仄的小巷后,三人的距离缩短了一些,但依然是不会被怀疑的距离。

   小巷里面有一家早已停学倒闭的幼儿园,此时空无一人,抬眼望进去依然能看到曾经的模样,破旧的教室平房,外墙彩绘的向日葵和云朵,院子中间的积雪无人打理,里面冻着枯草枯叶矿泉水瓶,一架无人的秋千在时断时续的北风下独自摆荡。

   在秋千的铁链发出一声滞涩的“吱呀”声时,最前面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忽然猛一回头。

   赵帆和前面的流浪汉几乎在同一时间,躲在了两根距离相等的电线杆后面。

   赵帆受过训练,他在跟人的时候会保持时刻的警惕,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让自己留意身边可以利用的遮蔽物,所以才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在电线杆后面,不被人发现,但他没想到的是,前面的流浪汉竟然也如此敏锐。

   两个人相同的敏捷反应,让走在最前面的黑衣男子在回头后,只能看见一片空旷无人的小巷,他显然因此放松了下来,缓缓将钱包从自己的腋下抽了出来。

   赵帆站在电线杆后面哑然失笑,他刚发现自己的头顶上贴着一张治疗阳痿的广告,上面写着:你是否也感到力不从心?

   赵帆猜测前面流浪汉躲藏的电线杆上大概也是相似的广告,性病,或者是牛皮癣的,他探头看了看,却发现那个流浪汉已经静悄悄从电线杆后面出来,无声地走向黑色衣服的男人。

   他行动了。赵帆想。

   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他依然沉浸在一种无法自控的喜悦中,他将钱包上的金色合金拉锁缓缓拉开,头顶炫目的阳光下,里面漏出一沓红色钞票。

   赵帆也跟了上去。

   赵帆走在流浪汉的后面,与流浪汉保持着相同的步频,他踩在流浪汉新鲜留下的脚印上,同样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赵帆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流浪汉的姿态,已经确定这是一场即将发生的抢劫。

   我们都是狼。赵帆心想,狼有时是猎人,有时是猎物。

   流浪汉已经距离黑衣男子越来越近,他站在身后,对着黑衣男子的后背伸出手,在即将抓住黑衣男子的一刻,赵帆和流浪汉一起倒下了。

   就在流浪汉即将袭击黑衣男子的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最后的赵帆做出了像狼一样的扑杀动作,这个动作不止一次以慢放形式出现在电视里野生动物的纪录片里,赵帆将自己的身躯砸在了流浪汉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力带着流浪汉一起向前滑行了半米,最后砸在坚硬如水泥的积雪上。

   赵帆的手肘着地,疼痛钻心,但他同时也知道更不好过的是这个流浪汉,对方已经完全变成肉垫被赵帆砸在身下,承担了更多的疼痛与冲击,赵帆艰难翻了个身,果然看到流浪汉如同死去一般趴在地上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背告诉赵帆他仍然活着。

   唯一还站着的黑衣男子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变动吓了一跳,手一抖,钱包掉落在地,几张百元钞票随风飘散,他惊恐地看着地上人仰马翻的两人。

   这时候,赵帆终于抓住机会,说出了他自从参加工作以来,一直想要说的一句话:

   “你别害怕,我是警察。”

   赵帆是个警察,是个工作了十几年的警察,却从没有哪怕一次像香港电影里一样说出这句话。现实是,赵帆每次执行任务,挂在嘴上的开场白都是一句慵懒地“派出所的。”

   “帮我把他摁住。”赵帆接着说,“他刚才要抢你钱包。”

   赵帆在说话间已经将流浪汉死死按在地上,单膝压着流浪汉的腰窝,同时将流浪汉的双手反剪,赵帆后悔自己没带铐子出来,但是,谁去离婚的时候会带着手铐呢?

   忽然,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拔腿就跑。

   这个在几分钟前还将面临一场抢劫,甚至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人,此时却没有对救了他的警察表现出丝毫的感激,他甚至连自己的钱包都没捡,任凭散落的钞票被风越吹越远。

   赵帆能理解他,谁遇上这种事都懵,更何况此时的自己也没穿警服,光靠一张嘴说自己是警察别人也不信,但眼下棘手的状况还是令赵帆懊恼,让他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去制服一个跟自己身形接近的男人并不容易。

   但是事已至此,赵帆已经没有了选择,他硬着头皮抓住流浪汉破旧皮夹克的后领子,杀猪似的猛然将流浪汉翻了个个儿,第一次与这个流浪汉的眼神正面对视。

   此时的赵帆并不知道,他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频繁想起这个眼神,但此刻的赵帆还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近乎惊恐地意识到一件事,他自己似乎依然保有一双“发现的眼睛”,但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早已令他的瞳孔锈迹斑斑,发现却没能看透。

   简单来说,赵帆看走眼了。

   眼前的流浪汉不是猎物,他是同类。

  

继续阅读: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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