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西餐厅是上个月开始营业的,当初开业的时候声势浩大,邀请来全千山市几乎所有的媒体争相报道,报纸、内刊杂志包括电视新闻上都是关于这家西餐厅的消息,而在开业的第一周,餐厅甚至邀请了一名在国内知名度并不低的过气歌手登台演出。
当然,所有的宣传成本也都转移到了菜品的价格上。
不过昂贵的菜品并没有打消千山人的热情,至少在这三个月来还没有影响过餐厅的生意,想在这里面吃上一顿价格不菲的牛排至少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赵帆就是在半个月前约到了这个靠近舞台的位置。
此时距离赵帆正式离婚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赵帆在派出所的同事们——包括那名在他离婚当天调过来的同事,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赵帆婚姻的变故。
赵帆并不是一个个告知的,一切可以称作是自然发生,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所有人只是默默地察觉到了,他们不再追问赵帆为什么下班了还一个人留在所里,也不问为什么赵帆会在深夜或凌晨带着泡面与烟去陪伴值夜班的同事,他们只是看懂了,接受了,并且沉默。
赵帆度过了这样孤独的一年,一年后,他接受了当初一名调侃他发型的同事小心翼翼的建议——去认识新的人。
那名同事告诉赵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介绍一个“很不错的女人”给赵帆。
赵帆起初十分害羞,仿佛自己是一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青涩少年。深究起来,也许赵帆真的是,他忍不住回头看自己的过往,竟然真的找不到一段真正称得上是恋爱的经历,他只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过,就是他开影楼的前妻,而跟那个女人从相识到结婚,中间那段原本应该用来恋爱的时光,赵帆的印象很模糊,好像他们并没有比平时说得更多或做得更多,他们只是渐渐熟悉,消除生涩,接着自然地领了一张结婚证,再过十二年,更加熟悉,消除更多的生涩,去同一家民政局,领来一张离婚证。
然后,再过一年多,西餐厅开业了,赵帆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个“很不错的女人”。
其实赵帆已经和那个女人聊了有一阵了,只是还没见过面,对方姓姚,比赵帆小三岁,同样有过一段婚姻,不同的是,姚女士还有一个判给了前夫的儿子,但赵帆并不介意。
事实上,赵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介意什么,后来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出于生活的惯性,是按部就班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赵帆在离婚后所经历的一切选择和感受并不比其他人更特殊,而当初自己所以为的必将痛彻心扉,其实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当赵帆在某个夜晚梦到了前妻,并于清晨醒来后依然对那个梦的碎片有所记忆的时候,他沮丧地意识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念前妻了。
我走出来了,当时的赵帆心想,这件事本身甚至更让他难过。
赵帆看过这位姚女士的照片,一般人,他觉得仅从外貌上来说,配他够了,更重要的是对方极其善解人意。赵帆是一个拿起手机就会变得笨拙的人,但跟姚女士的聊天过程中,对方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赵帆说下去,一些平时赵帆三两句就会结束的话题,他们竟然会聊上数小时,这种感受令赵帆觉得奇妙,也让赵帆终于萌生了见见这个人的念头,赵帆想知道他们到底能聊到什么程度。
为此,赵帆做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准备。
首先就是见面地点的选择,在这件事情上,赵帆没有选择,他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在这家全千山市最有排面的西餐厅,以彰显自己的诚意以及那一点点他不愿意承认的男人的自尊。
接着是自己的形象。赵帆人生中第一次精心打扮自己就是在他离婚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无论是本该臭美的青春期,还是与异性——也就是他的前妻交往的最初阶段,赵帆都没有想过要对自己的形象做什么打理,他永远都是那样,算不上不修边幅,但也绝称不上精致。然而有趣的是,离婚后本该一蹶不振灰头土脸的时刻,赵帆却诡异地将打理形象的习惯保留了下来,从此后,那个随着前妻的离去而空置一半的房子里,逐渐多了很多男士护肤品,赵帆每天要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将这些不同功效的液体涂抹至身体各处,并且从未觉得麻烦。
赵帆将其解释为迎接新生活的一种手段,一种找到“更好的自己”的方案。
此刻,赵帆坐在西餐厅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盯着菜单上的价格陷入沉思,他在心里盘算着这顿饭的花销与自己工资的比例,暗暗后悔自己的选择,但这种念头刚出现便被他按了下去,他告诉自己,你的感情还不至于连一顿牛排都比不了。
身后的舞台上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此时一名身着长裙的年轻姑娘优雅走上去,提着裙摆,像一片落叶一样轻轻坐在钢琴后面。
外面是一个和赵帆离婚那天相似的冬季,屋里虽然开着暖气,但餐厅空旷,温度并不算高,赵帆在最近的距离,清晰地看见姑娘的双臂上被寒气带起的一片鸡皮疙瘩。
钢琴声温柔地响起来,很好听,但赵帆并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
“月光。”
一个女人站在赵帆面前说。
“什么?”
赵帆在沉浸中猛然抬起头,看向他旁边说话的女人,并随机意识到这就是给他看过照片的姚女士。
“德彪西的月光。”姚女士说,“这首钢琴曲。”
赵帆慌乱地站起来,差点带倒身后的椅子,姚女士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在流动的音符中似油画般优雅。
一名服务生的适时出现结束了赵帆的尴尬,服务生帮助姚女士拉开椅子,请姚女士坐下,屈着膝还没有完全站直的赵帆也随即坐了回来,服务生递给姚女士另一本菜单,询问姚女士和赵帆的选择,而赵帆的选择早就在心里决定了——最贵的总归不会错。
于是赵帆就点了菜单第一页标记着“推荐”二字的最贵的牛排,服务生微笑点头表示欣慰,随后接着脸上微笑的惯性,接着问赵帆牛排需要几成熟。
这个问题令赵帆为难,他知道牛排分熟度,但担心自己说出来一个被“专业人士”取笑的选择,正犹豫间,姚女士选中了菜单中间一份价格仅有赵帆所点牛排一半的另一份牛排,接着放下菜单,用一双真诚的眼睛看着赵帆。
“我喜欢七成熟,要不咱们都吃七成熟吧。”
“好吧,听你的。”赵帆的心里感激不尽。
他们没有点红酒,姚女士的理由是,她知道赵帆是警察,喝酒需要报备。此时的赵帆已经知道了姚女士真正的目的是帮他省钱,他接受了姚女士的好意,借坡下驴,请走了服务生。
“这儿太贵了,下回你请我吃别的吧。”服务生离开后,姚女士说。
赵帆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发觉这句话里既包含了姚女士的体贴,也包含了她对两人还有下一次相见的期待,此刻的赵帆已经不只是感激了,他甚至有些感动。
“下次你想吃什么?”赵帆问。
“我就爱吃麻辣烫。”姚女士笑着说,“你要是觉得麻辣烫不讲究,你请我吃火锅也行,反正都差不多,一个凉一个热。”
姚女士用短短几句话便令气氛轻松了下来,她给了赵帆一个真诚可爱甚至还有些俏皮的形象,令赵帆心动不已。
“好,那就吃火锅,我也爱吃火锅。”赵帆说,“这顿就先吃个牛排凑合一下。”
赵帆发现自己也被姚女士带动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么局促紧张,说话也流畅了很多。
姚女士问赵帆,“你觉得我跟照片里差距大吗?”
“不大。”赵帆摇了摇头,“刚才你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你。”
“那照片P过,我自己来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才不好意思,我连照片都没给你看过,一直怕你见着我之后失望。”
“其实我看过你的照片。”
“你看过我的照片?”
“对啊,要不然我怎么找到的,你又没告诉我你坐哪桌。”
“你从哪儿看见的?”
“你们所里那人发给我的,证件照,坐得板板正正的,我当时一看,还挺精神。”
姚女士说着拿出手机,翻动了几下,找到了她说的那张照片,屏幕转过来给赵帆看。
赵帆感到一阵局促与忧伤,这张照片拍摄于十几年前,那时候他还年轻,如今已然沧桑,脸上多了一些褶皱,皮肤变得松弛,头发也不像曾经那般浓密。
这张照片是他第一次见到前妻时拍摄的。
“这都什么时候的照片了,现在都老了。”赵帆说。
“我们都老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钢琴声,西餐厅里早已满座,一桌桌窃窃私语,但钢琴弹奏的旋律依然清晰入耳,此时的音乐是萨蒂的《裸体舞曲》,和之前的《月光》一样,赵帆依然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他也没有问对面的姚女士。
此时的赵帆并不知道,多年后他将对音乐有更深刻的了解,甚至能自己在钢琴上按出一些简单的曲调,而那时,他体内的野兽已早被唤醒。
服务生将两人所点的牛排依次端了上来。
赵帆偷瞄着赵女士切牛排的动作,有样学样跟着做,在自己的那块上切了两下后却突然发现,刚才光顾着跟着做了,忘记了镜像这回事,刀叉拿反了,他又趁着姚女士低头的瞬间,迅速将两手中的刀叉交换,继续若无其事地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做出一副陶醉于美味的表情。
姚女士在吃了几口后,放下刀叉,抬起头,以一个近乎深情的目光望向赵帆,对赵帆说,“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你想知道什么?”
“你说话别那么硬。”姚女士笑着说,“跟审犯人似的。”
“不好意思。”赵帆也笑了,“平时在工作中这么说话习惯了,你想听我的什么事?”
“随便什么都可以。”
“你一说随便,我反倒不知道该从哪儿聊起了。”
“那就说说你工作中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迎着西餐厅的暖光,姚女士的目光又变得更温柔了一些。
赵帆竟然害羞了,他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捻着一条没用过的餐巾,尴尬地笑了笑。
“我这工作平时见的都是一地鸡毛,哪有什么好玩的事。”
姚女士并没有因为赵帆在躲避她的目光而产生丝毫动摇,相反,她看起来更坚定了,将双肘撑在桌面上,托着下巴,身体又前倾了一些。
“一定有的。”她说,“我想听。”
赵帆陷入思索,开始回忆起过去,忽然间,他抬起头,撞在了姚女士的目光上,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抹笑意。
“还真有。”赵帆回忆着那一刻,对姚女士说,“那天,我离婚了。”
*
那天,赵帆离婚了。他随后被离婚所带来的忧伤与空虚所淹没。
为了对抗这种空虚,原本休假的赵帆立刻投入工作,用他那双“发现的眼睛”,在友谊商场门口找到了一个隐藏的罪犯,并在对方试图抢劫的最后一刻将其成功抓获。
当时的赵帆身着便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装备,更失去了被抢劫的受害人的帮助,但还是顺利将那名抢劫未遂的流浪汉扭送至派出所。
原因也很简单,那名流浪汉并未做出过多的抵抗。
赵帆只是像一个古代押送犯人的捕快一样,跟着流浪汉的身后寸步不离,一同向派出所走去,他们每走几步,赵帆便在身后推流浪汉一下。起初赵帆还会问流浪汉几句话,叫什么名字,家哪的,等等等等,但前面的流浪汉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思,一直沉默,后来,赵帆干脆也不问了。
其实那时候,赵帆已经开始动摇了。
赵帆动摇的原因是那个流浪汉最后对他流露出的眼神,那是一个属于同类的眼神。
到派出所后,赵帆先开门进去,刚踏进去便迎面撞上一股暖流,那是被暖气烘起来的复杂气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响亮的笑声。
这个笑声的主人,就是后来介绍赵帆与姚女士认识的同事小孙,不过在当时,小孙并不知道赵帆的这一天经历了什么,赵帆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要离婚的事情,未来也没有,他并非故意想隐瞒,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啥头型啊?整那么板正。”
这就是小孙笑的原因。
赵帆意识到是他早上用了过量的发胶,让此刻的发型看起来尤其怪异。赵帆不安地用手压了压头顶,试图将乌针一样坚硬的发丝压下去,但无济于事。
“背着你媳妇约会去了?”小孙接着调侃。
赵帆无法回应,只能尴尬地跟着笑,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押送来的犯罪嫌疑人。
小孙洪亮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他们同时韩林生的身影从里面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韩林生是他们的所长,为人极为亲切,他允许所有人——甚至包括刚来所里上任的新人叫他“老韩”,老韩体型富态,脸上永远一副笑模样。
但是韩林生只有在称呼上带一个“老”字,尽管他比在场的所有人年纪都大,但在形象上却未见丝毫老态。赵帆曾以为韩林生的容颜会像拍立得照片一样,永远停留在这个年轻的时刻,却没想到,几年后,当老韩正式退休的时候,所有巨大的变动发生在赵帆的身上,韩林生作为旁观者目睹这一切,那时的韩林生将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老人,用一双干枯如死人的手握住赵帆的手,用一双干枯如死人的眼睛盯着赵帆的眼睛,喃喃自语,“像,太像了。”
但此时的韩林生还没有走入他人生的那个时期,他依然还是个像穿着警服的不倒翁一样憨态可掬,一边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边按下手机的挂断键,抬头看见门口的赵帆,一愣,显然也对赵帆今天精心打理的形象很不适应。
但韩林生什么都没问,更没有笑,他只是对赵帆扬了扬下巴,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
“来了。”
“来了。”赵帆回应。
对于一名派出所民警而言,其实是不需要多问他为什么在休息的时候依然来到所里的,那本来就是一种常态。
韩林生随后便像赵帆根本不存在一样,再次自言自语,“说是上午过来,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赵帆不知道老韩说的是谁,也不关心,一个所里的同事也不必对每个人正在做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比如工作,比如婚姻,想到婚姻赵帆再次心里一紧,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回来的真正目的。
赵帆扭头,看见押送来的那名流浪汉依然一动不动,像木桩一样矗立在他的身后,由于对方的身形正好比赵帆小两圈,像一个放在盒子里的小提琴一样完美地嵌入赵帆的影子里,一直没有人发现他。
赵帆侧过身,将流浪汉暴露在众人面前,刚准备像个满载而归的渔民一样宣布自己的收获,却听见的老韩抢先说了一句。
“你俩一块来的啊。”
赵帆一愣,不知老韩是什么意思。老韩接着对赵帆说,“我刚才还纳闷你今天咋过来的,原来是碰上大龙了,你俩在路上碰见的?”
“在友谊商场门口。”流浪汉说。
这是赵帆人生中第一次听见那个流浪汉说话。
“好家伙,还挺巧。”韩林生说话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他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对流浪汉说,“你先跟我来办公室吧。”
流浪汉不声不响地随着韩林生走进他们身后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门关上以后,他们的声音便被隔绝了。
小孙拉过自己的椅子,靠近赵帆,像欣赏一株植物一样饶有兴致地盯着赵帆,赵帆被盯得一阵心慌,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小孙却寸步不离,小孩似的反骑着转移,双脚在地上滑动,一步步驾驶着椅子再次贴近赵帆。
“你咋认识他呢?”小孙问。
“谁?”
“宋大龙啊。”小孙说着,仰脖看着里面办公室窗户后面的残影,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老韩他俩唠啥呢。”
“你们都认识他?”
“只能说知道。”小孙一声长叹,“这可是个角儿。”
*
“什么叫角儿?”姚女士问。
姚女士的声音将赵帆从一年多前的回忆中拉回到西餐厅里,钢琴声依然清晰入耳,又换成了最开始的《月光》,赵帆意识到,他已经和姚女士在西餐厅里坐了一张歌单循环的时间。
旁边的几张餐桌的顾客都换了人,赵帆通过餐厅巨大的玻璃窗,看到外面天色将晚。
“你不冷吗?”赵帆问。
“什么?”
“我问你不冷吗,我看你的大衣挺薄的,白天还行,晚上温度低,毕竟是冬天。”
姚女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
“你是想走了吗?”她问赵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帆慌忙解释,“我是担心你。”
姚女士听到,再次神采奕奕,重新托起她的下巴,此刻赵帆觉得,姚女士就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眼神中充满纯真,可爱,让人心疼。
“你还没回答我呢。”姚女士接着说,“什么叫角儿?”
“角儿就是,这个宋大龙根本就不是什么流浪汉,我看走眼了,他不光不是什么流浪汉,还是在我们内部大名鼎鼎的人物,好像就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他是干什么的?”
“原来是刑警队的。”
“刑警?”姚女士问。
*
“刑警?”赵帆问。
“对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小孙惊讶地看着赵帆,“你俩不认识啊?”
“其实就是在街上碰上了,一起过来的。”
赵帆有些尴尬地望向韩林生的办公室,韩林生还在和宋大龙说着什么,两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冷静一点后,赵帆回想这一天的经历,猛然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被离婚的情绪给绑架了,因此丧失了他原本该有的判断力,或者叫准确性,他的确识别出一个罪犯,但那个罪犯并非像极了流浪汉的刑警宋大龙同志,而是宋大龙所跟踪的黑衣男子。
一只狼在狩猎的时候,被另一只狼误伤了。
赵帆觉得羞愧不已,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起身离开,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他想知道宋大龙此刻在办公室里说了什么。
时间忽然变得极为缓慢,赵帆觉得眼前的景象仿佛是被高速摄影机拍摄后的画面,被无限拉长了,小孙脸上的表情丝丝入扣,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扭曲,一切如梦似幻。
忽然,随着一声开门声,时间重归正常,宋大龙和韩林生一前一后从办公室里出来。
“手上活儿都放放。”
随着韩林生的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望着他们,韩林生和宋大龙并排站着,他依然面露喜色,看不出和进办公室之前有什么变化。
赵帆一直在做迎接老韩目光的准备,但老韩的眼神并没有看向他,也没有看向任何人,跟之前的每次看会一样,老韩的目光最后选择了一个无人之处。老韩的这个习惯,曾让赵帆在刚来工作的时候,在很长时间里以为韩林生有斜视。
韩林生对众人介绍一个他们已经知道的消息,“这位是宋大龙同志,之前在刑警队。”
随后是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信息,韩林生接着说,“从今天开始,宋大龙同志将调任来咱们第三派出所一起工作。”
众人一片哗然。
韩林生自己拍了一声响亮的巴掌,适时阻止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接着说,“宋大龙同志经验丰富,大家以后多熟悉,多配合。”
这时,韩林生的目光终于投向了赵帆。
赵帆再次心里一凛,看见韩林生指着自己,扭头问宋大龙,“是他吗?”
“对。”宋大龙的声音十分低沉。
韩林生点名,“赵帆。”
赵帆像只受惊的猫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板板正正站好。韩林生目光如炬,空气陡然稀薄,赵帆感觉呼吸困难,他短暂地失聪了,仿佛坠入水中。
“干得漂亮。”韩林生称赞。
*
“你不是抓错人了吗?”姚女士说。
“是,我是抓错人了。”赵帆在一年后提起这件事依然觉得尴尬,“我把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刑警给抓进了派出所。”
“那你们所长为什么还说‘干得漂亮’?”
“因为宋大龙没有告诉他。”
“没有告诉他?”
“确切地说,宋大龙是告诉老韩另一个版本。”
“什么版本?”
赵帆抬头沉思了一会儿,不自觉笑了一声,接着对姚女士说,“简单说,老韩以为,我是和宋大龙不约而同发现了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嫌疑人,然后很快形成默契的配合,最后在小巷的幼儿园外面对嫌疑人实施了抓捕,但因为我们俩当时身上都没有装备,没能彻底将嫌疑人控制住,不过还是成功将嫌疑人偷窃的钱包拿了回来。”
姚女士也笑了,“所以,他其实是帮了你。”
“说救了我都不过分。”
“然后呢?”
“然后老韩就没完了。”赵帆接着说,“他除了夸我一句,找我还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他让我和宋大龙搭档。”
“我猜到了。”
赵帆点点头,“对,宋大龙之前一直在刑警队,见过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大买卖,但我们这种片儿警,干的全是鸡毛蒜皮,宋大龙刚来,肯定不好适应,需要有个人配合,我当初一下子就成最优人选了。”
“这不是挺好的嘛。”姚女士笑着说,“他之前那么帮你,人应该不错。”
赵帆一声长叹,手本能往上衣兜里伸,刚摸到烟盒,四下看了看餐厅环境,又把手抽出来。
“叹什么气?”
“快别提了。”赵帆说,“我后来都后老悔了,那天还不如让宋大龙实话实说,让老韩骂我一顿呢。”
“怎么回事?”
“我感觉这人精神有问题。”
“谁?宋大龙?”
“除了他还有谁。”赵帆摆弄了一下面前的刀叉,“特别不好相处,我带他出过几次人物,其实都是特别小的事儿,不是两口子拌嘴,就是中学生干架,之前我一个人过去,用不了半小时全搞定了,结果每次他都给我弄得鸡飞狗跳的,好几次我俩都差点没出来,让人顺里头。”
“他都做过什么?”
“也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试图做什么,他总把人当杀人犯那么审,恨不得祖宗八代的信息都给人扒出来,最后把人都给审急眼了。”
“也就是说,他还是刑警思维?”
“不。他就是有问题,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正常。”赵帆说着,忽然闭嘴了,“我也不方便跟你说太多,再说我自己也没弄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我理解。”姚女士收起手肘,要背坐正了一些,“你能跟我说这么多,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也没想到我突然话这么多。”
“我能看得出你刚才很开心。”
“跟你聊天确实让我不自觉开心起来了。”赵帆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脱口而出这种话。
“不。”姚女士说。
赵帆注意到,几乎在一瞬间,姚女士的表情忽然变得特别严肃,她收起了此前柔情似水的目光,变得像古装电视剧中的皇后一样冷峻。
“你是因为聊起这些事才开心。”姚女士说,“跟我没有关系。”
这句话令赵帆不寒而栗,但他又很难说清楚自己为何会被这句话击中,他很想反驳,却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刚刚还滔滔不绝的自己此刻被按下了静音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因为我开心。”姚女士又重复了一遍。
赵帆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很懊恼在最关键的时刻被打断,但作为一名警察,他所有的来电都不得不接,更别说当赵帆拿出手机时,看到的是小孙的号码。
“不好意思。”赵帆满脸歉疚地对姚女士说,但姚女士却没有丝毫回应,仍然像尊佛像般坐在那里。
赵帆拿着手机尴尬地走出西餐厅,一边走一边接通,推开西餐厅的大门,一股寒风随着小孙的声音同时打在赵帆的身上,赵帆很后悔自己没穿羽绒服就出来了。
不过好在小孙的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甚至在赵帆嘴上的这根烟抽完之前就结束了,还不至于让赵帆彻底冻透。挂断电话后,赵帆吸着最后几口烟,直到烟头已经烧到了过滤嘴,才扔到地上狠狠踩灭,嘴里暗骂一句,“操他大爷的。”
回到餐厅时,姚女士的座位已经空了。
之前的服务生此时正在收拾他们两个人的餐桌,钢琴声又循环回到《月光》,见到赵帆回来,服务生很错愕,随后又瞥了赵帆的椅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对赵帆说,“您是回来取外套的吧。”
“什么意思?”赵帆问,“你以为我走了?我缺心眼啊出门不穿羽绒服?”
“那刚才那位女士?”
“她已经走了是吗?”
服务生点点头,说,“她已经买过单了。”
赵帆一把抄起椅背上的羽绒服,在服务生惊恐目光的注视下,拿叉子戳起来自己那盘子里最后一角没吃完的牛排,塞嘴里咀嚼,只感到牛肉又干又柴,半天咽不下去。
“需要给您倒杯水吗?”服务生问。
“滚犊子。”赵帆愤而离开。
再次走出餐厅大门,纷乱的思绪令赵帆一时理不出个头,姚女士最后的话像此时一阵阵的北风一样吹得赵帆脑仁疼,回荡不停,使他在前往友谊商场的这一路都不得安宁。
你不是因为我而开心。
那我是因为什么?赵帆问自己,我他妈到底因为什么?
他不知道。
站在十字路口,赵帆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这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根,他的视线越过红绿灯,看向前方的友谊商场,此时正是商场打烊的时间。
根据小孙在电话里说的,现在里面应该是一片兵荒马乱。赵帆想想心里就堵得慌,一场好好的约会,硬生生让这个刑警队过来的王八犊子给搅和黄了。
虽然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赵帆再次叹了口气,在路灯下呼出一片白烟,心一横,穿过十字路口,继续走向友谊商场。
友谊商场?
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帆忽然心里一惊,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宋大龙的时候,也是在友谊商场门口。
赵帆忽然意识到,那一次宋大龙站在这里,也许并不是要抓什么偷钱包的人,宋大龙另有目的。
赵帆想起刚才小孙在电话里最后说的:那个宋大龙,身上肯定有点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