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友谊商场的大门,那尊佛看着赵帆。
并不是多么大的一尊佛像,事实上,那只是一个用来挂在胸前的普通吊坠而已。但此刻这个原本应该是慈悲相的佛头吊坠,却面目狰狞地与赵帆对视着,令赵帆不寒而栗。
旁边是一片狼藉。
看起来最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此刻友谊商场里处处残骸,但也已经归为平静。
原本围观的人群在赵帆的呵斥下为他让开一条通道,赵帆钻进事发现场,环顾四周,看得出来现场主要集中在商场一层靠近楼梯的区域。
这片区域主要是几个售卖廉价首饰的摊位,项链,耳环,戒指,只要你有耐心,每一款都可以用价签上十分之一的价格买走。首饰的造型也称得上五花八门,从普通的几何图形到十二生肖,最近,连一些比较火爆的日本动漫形象也被生产了出来,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包括佛像。
赵帆不是个佛教徒,但他也不喜欢别人将佛像做成首饰,他总觉得那样犯点啥忌讳,当然了,这事儿就归不着他一个片儿警管了。
现在,那个沾着血的佛像吊坠盯着赵帆,让赵帆对自己的感觉更加相信了。
赵帆开始顺着佛像寻找血迹的源头,他从商场地板上一片七零八落的赃物脚印中间再次看到血迹,一滴滴并不明显并且早已干透的血迹,但这些血滴还是帮助赵帆找到了一条道路,赵帆跟着血迹走,终于在楼梯下一个倒塌柜台下面看见那两个人。
这两个人被砸在柜台下面,赵帆心里一惊,但很快又松了口气,他们看起来还是清醒的,没出大事,只是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盯着正在走来的赵帆。
这两人其中一个赵帆没见过,而另一个正是宋大龙。
“怎么回事?”赵帆走近问。
宋大龙没说话,臊眉耷眼坐在地上,呼吸缓慢又悠长。
赵帆本能摸兜,意识到最后一根烟已经在来的路上抽完了,于是蹲在宋大龙的旁边,将手伸向宋大龙衣兜,摸出一盒红色的硬万宝路。
赵帆很不喜欢万宝路这烟,觉得呛嗓子,他本人更喜欢抽混合型的,但现在他没有选择。
点燃这根烟——赵帆果然还是不习惯这种味道,他凑近了一些,看到宋大龙的额角上破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创口,血迹凝固在创口四周,但看起来并不严重。
“地上不是你的血。”
赵帆看着宋大龙的伤口,很快做出了判断,宋大龙的伤口还不至于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赵帆稍微放松了一下。
赵帆又看向宋大龙旁边的那个陌生人,对方的状况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这是一个留着近乎披肩发的男人,身材壮硕,满脸横肉,仿佛黑帮电影里站在老大身后的保镖,但这个男人此刻早已没有跟保镖一样的威慑力,他瘫坐在更靠近楼梯的地方,虽然睁着眼睛,却双目无神,呆滞地看着赵帆。
这人的脸上一片血迹。
“是你的血。”赵帆问男人,“你还行不行?”
男人没有回应,仿佛已经死了似的。
“他没事。”
替长发男人回应赵帆的人是宋大龙。
“你说什么?”
“我说,他没事。”宋大龙的气力似乎恢复了一些,接着说,“你是说地上那摊血吧,确实是他的,但就是鼻血,已经止住了,别的没受伤。”
宋大龙精准地判断出赵帆想问的事情,这让赵帆感受到一瞬短暂的,不合时宜的被理解的舒适,赵帆的脑中忽然闪过姚女士在离开餐厅前最后严肃的话,随即责令自己将这个画面驱逐出脑海,专注于眼前棘手的事件。
“你用不用去医院?”赵帆问长发男人。
“他不用。”
“我问他呢,你别说话。”
长发男人微微摇了摇头,算是回答,赵帆再次从上到下对这个男人打量一番,也逐渐放下心,这人除了脸上的鼻血和满身脏污之外,确实没看到明显的外伤。
“到底怎么回事?”赵帆扭头问宋大龙,“这才几天你给我惹多少事?”
“我查案子呢。”宋大龙说。
“什么案子?我怎么不知道?”
“盗窃。”
宋大龙说着缓缓抬起手,指向赵帆的身后。
赵帆转过身,顺着宋大龙指的方向,再次看见那个沾着血的佛像吊坠。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依然觉得那个佛像的眼睛在盯着他,心里那种惊惧感更加强烈。
赵帆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怕佛的。
那源自他很多年前的记忆。
刚考上警校那会儿,某次假期,赵帆跟几个同学相约去了趟北京,在几个最热门的景点都走遍了以后,一名同学——现在赵帆回头想想,就是那个说他有“发现的眼睛”的同学,提议去八大处拜拜。
所有人都笑着调侃,都是要当警察的人,怎么还那么迷信,但最后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反对。
他们一行四人——也可能是五人,赵帆有点记不清了,在早晨出发,进入八大处,一路往山上爬,见到佛便点炷香,谈不上多虔诚,更多呈现一种“来都来了”的认真感。
赵帆就是在那个过程中逐渐感觉到胸闷的,他起初以为是爬山引起的身体不适,但这说不过去,来的路上他还活蹦乱跳,而且体能一直很好,完全不至于在这种近乎休闲的爬山中感受如此艰难。
很快,随行的几名同学也发现了赵帆的异样,将赵帆搀扶至一处台阶上坐下休息,递给他水,给他扇风,像照顾一个病号,赵帆也的确因此缓解了一些身体的不适感,他不愿影响大家的行程,于是打起精神再次站起来,转身随众人钻进后面的庙宇中。
庙宇中香火缭绕,光线昏暗,赵帆勉强抬起头,四大金刚的佛身围着赵帆威严耸立,低着头对赵帆怒目而视。
赵帆再次倒下了。
那天具体是怎么回到旅馆的,赵帆已经没有印象了,他只记得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仿佛大病初愈,被褥已被汗水浸透。同屋的同学告诉赵帆,他说了一晚上梦话,支支吾吾,混沌不清,像是在念经。
从此,赵帆开始无来由地害怕佛像。
即使是一个指尖大小的佛像吊坠,却因为雕刻得过于精巧,眉眼间威严尚存,所以依然令赵帆感觉心里发毛,但赵帆也知道自己是这个场面下最不能表现出胆怯的人,于是他强撑着从两个受伤的男人面前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捡起佛像吊坠。
拎着吊坠上的绳子,赵帆已经感觉到指尖发麻,但还是勉强将其举起至面前,正视着内心的恐惧,血迹凝固在佛像的头顶,已经深深嵌入了玉石的内部。
这应该是那个瘫坐在那里的长发男人的血。赵帆这样想,又觉得不太对,很快再次意识到,如果是刚流出的血,不会这么快渗透进玉中。
那是谁的血?
“那个血不是这个人的。”宋大龙坐在地上说。
宋大龙再次预判了赵帆想到却没说出口的话。
宋大龙接着说,“这个佛像是这个人偷来的。”
所以就是盗窃,赵帆想,在这件事情上宋大龙的确没有说谎。
“那是谁的血?”
“一个死人的。”宋大龙说。
*
一个死人的。
人总是会死的。但很少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寿终正寝是一种恩赐,命运最后给了那些人最后一点时间去观望自己一生的跑马灯,而另一些人则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死来得很突然,有时就是在一些如往常一样的日子里,做着和往常一样的事情,但是,突然间,他的生命结束了。
“所以,那个死人是谁?”
赵帆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和宋大龙正坐在一家深夜经营的烧烤店里面,两人面对着面,中间燃着炭火,篦子上是已经烤焦五花肉和如干草一样的酸菜。
“一个出租车司机。”宋大龙说,“他是我哥。”
“你哥?”
“对。”
“你亲哥?”
“算是。”
“算是?”
“算是。”
接着,宋大龙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赵帆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小时候,他不叫宋大龙,就叫大龙,在他四岁之前,他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姓。
大龙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福利院床铺上的消毒水味,那是他每天起床时闻到的气味,日复一日,从未变过。每次当他闻到这个气味的时候,就意味着大龙将和房间里的其他孩子一起,被一个管教他们的女人呵斥着起床,依次走进盥洗室,刷牙,洗脸,吃营养还算丰富的早饭。
那时候,福利院就是童年大龙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不算丰富,但对他来说足够了,他有机会读书识字,去院子里的沙丘上堆建城堡,一天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后来,年幼的大龙渐渐发现,总是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在消失。
这件事令大龙感到恐惧,如今回想起来,已经年近三十五岁的大龙意识到,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碰上了将会纠缠他的一生的恐惧——失去。
有时候,即使燃尽一根烟,要扔掉烟头的时候,大龙都会心里一紧,那种失去的感觉仿佛提着脖领子似的将他揪起来,又重重放下,他对失去的恐惧就是这么强烈。
不过在福利院里不久后,大龙就明白了,那些面孔并不是真的消失了,他从一个年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嘴里听说了一个新的名词:领养。
在大龙刚刚搞清楚这个名词的两个月后,他也遇到了自己被领养的一天。
领养他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妻子和蔼可亲,丈夫孔武有力,他也是在那一天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姓氏——宋,跟他的养母同姓,这对夫妻还有一个亲生儿子,比宋大龙大两岁,他姓乔,跟大龙的养父同姓。
那一天,五岁的宋大龙失去了福利院里清晨的消毒水味,搬进了一个更小也更温馨的房子里,他为这种失去而彻夜哭泣,每天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能找到那股消毒水味。
宋大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这样的状态中走出来的,他想不起一个具体的时间,但可以确定的是,真正让他走出来的原因是拥有了一个家的感觉。在这个小房子里,他不会因为没有按时起床而遭到训斥,他可以不吃自己不喜欢的香菜和蒜苗,他甚至无需按时入睡,被允许看电视到很晚,他在这里拥有爱和自由。
他不同姓氏的哥哥跟他一起长大,并没有因为宋大龙是一个外人而表现出丝毫的敌意,相反,哥哥似乎更因为家里多了一个玩伴而开心,他与宋大龙一起分享自己并不多的玩具,稍微长大一点后,他们的父亲还给两个孩子买了一台小霸王游戏机,并在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们一起打魂斗罗。
这是父亲在宋大龙记忆里最后的样子。
他并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已经要死了,他的病恶化得很快,宋大龙只记得后来的父亲再也不说话,他已经失声了,每天就只剩下微笑,不停地微笑,仿佛那就是父亲本来的面容。
当一个四口之家变成三口之家后,宋大龙第二次感受到了失去。
第一次失去后,宋大龙开始寻找消毒水的味道,这一次,宋大龙开始寻找微笑。但这个家里却再也看不到微笑。
这个家开始变得严肃和沉默,父亲的逝去让给了宋大龙姓氏的母亲更为艰难,她有两个孩子要养,这意味着她需要更多的工作。
她并没有放弃宋大龙,而是顽强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她是一家工厂的出纳员,丈夫死后,她在晚上又成为一名刺绣工,计件补贴家用,她此生再也没能痊愈的腰伤就是在那个时候造成的,刚感觉到的时候,她以为只是腰疼,站起来活动活动就好了,却没想到这种疼痛将会伴随她一生,每到雨雪天气时则会尤为强烈,就像她对亡夫的思念。
再过一些年后,她不需要那么累了。
她的儿子出息了。不是宋大龙,而是她的亲生儿子。他在从男孩变成男人的几年中意气风发,跟上了一波下海经商的风潮,以一个跟班马仔的样子随着大佬们远赴南方,回来时,他看起来就跟那些大佬一样了。
哥哥从潮湿的南方带回来的是一个形象,一个身份,还有,钱。
这些钱后来变成了一个大房子和保姆,此时的宋大龙正在警校读书,他收到哥哥的消息,告诉宋大龙,下次放假回来的时候,别去原来的地址了,家已经搬了,是个别墅。
然而宋大龙却没有真的见过那栋别墅,或者说,他其实也见过,只是不能再进去了,宋大龙在警校多年,一直没有回家,终于有机会回去的时候,那栋别墅——以及别墅里的保姆,已经不属于宋大龙的养母和哥哥,而属于从法院手里拍走的陌生人。
很遗憾的是,宋大龙并没有亲眼见到哥哥意气风发的样子,这对小时候一起并排坐在地上打魂斗罗的兄弟,如今一个成了警察,另一个因为生意失败,成为了出租车司机。
母亲常对大龙说,你哥的性格就是这时候变的,他以前很好。宋大龙当然相信,但他已经无法想象了,再见到哥哥时,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极为苍老,像极了父亲临死前最后的样子。
哥哥的脾气也很差,对宋大龙,对他们的母亲,他都经常无缘无故发火,曾经听到骂人都会脸红的男孩,如今脏话连篇,即便平时讲话也总是伴随着下三路的黄色笑话,即使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是身处司机餐厅,而是和宋大龙与母亲同时在场的餐桌上。
哥哥和母亲住在比以前更小的出租屋里,宋大龙则住在刑警队的宿舍中。彼时的宋大龙刚刚参加工作,对一切都很陌生,但他上手很快,跟着一个与他的父亲年龄相仿的师父出过几次现场后,进步神速。
有一次,他的师父——那个一辈子没夸过任何人的老刑警,在饭桌上掐灭了一根烟以后,对宋大龙说。
“你小子行。”
“师父,我哪儿行啊?”
“眼睛。”
师父退休后,宋大龙带队出的第一个现场,是一起命案。
地点在远郊的一片荒原上,当时已经被称为“宋队”的他在驱车前往的路上便已经开始觉得棘手,头天晚上下过雨,现场恐怕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但是同时,宋大龙心里也暗暗使劲,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几年自己上去得太快,他知道很多人不服,宋大龙急于找到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现在,机会来了,一起必然会线索缺失的命案,我会找到凶手的,宋大龙对自己说。
但是,在那之前,他需要先确定死者的身份。
在刑警队的这些年,宋大龙看过听过不少命案,他知道有些命案要过很长很长时间才能确认死者的身份,还有一些,甚至到最后都没弄清楚,这将是他面临的第一个挑战。
抵达现场的时候,宋大龙从车上下来,一脚便陷入了泥地里。对这起案件的重视已经让他甚至有些迷信了,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今天的调查恐怕很难顺利。
但是,宋大龙想错了,这一天是他短暂的刑警生涯中最轻松的一次调查,如果说这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确认死者身份的话,宋大龙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
死者是他的哥哥。
那一天,宋大龙再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感觉,仿佛一万只蚂蚁爬过他的身体。
而他异父异母,甚至连姓氏都不同的哥哥,也失去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原本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佛像吊坠。
*
“赵帆,进来一下。”
赵帆知道老韩今天肯定会找他,但没想到早晨第一件事就是,于是将手里套着纸袋的半个包子囫囵塞进嘴里,端起保温杯用水顺进肚子,起身离开自己的办公桌,跟随走进韩林生的办公室里。
“坐下。”韩林生在赵帆进来后说,“把门带上。”
赵帆像一个等待受罚的中学生一样板板正正坐在韩林生对面,刚坐下肚子就咕噜咕噜响,昨晚跟宋大龙的那顿烧烤似乎不太卫生,刚才一口水喝下去,开始在身体里造反。
韩林生言简意赅,“怎么回事?”
“没啥大事。”赵帆试图以轻描淡写的方式去讲述,“昨晚大龙在友谊商场里抓了一个偷首饰的,自己没控制住,我过去给收的场。”
“偷首饰的?从友谊商场里偷?”
“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韩林生问。
韩林生的这句话,忽然令赵帆察觉到某些异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赵帆强迫自己迅速思考,他盯着眼前这个混迹江湖多年即将退休的老狐狸。
眼神,赵帆发现了,是眼神。
韩林生的眼神出卖了他,赵帆意识到,韩林生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类似于审判的意味,他并不是真的在向赵帆提问,他恐怕知道得比赵帆更多。
赵帆扭过头,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望向外面,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着,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这边。
本来留给宋大龙的那张办公桌上依然是空的,宋大龙人还没到,而现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很久了。
“老韩,到底怎么回事?”赵帆说,“是不是宋大龙还有什么事?”
韩林生沉默片刻,一声长叹,刚才审视的目光逐渐黯淡了下去,第一次在赵帆面前露出老态。
“你先跟我说说,宋大龙都跟你讲过什么。”韩林生说。
赵帆将昨晚在烧烤店里宋大龙讲述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韩林生一言不发地听着,当赵帆在复述那些属于宋大龙的往事时,他忽然感觉自己有了新的视角,宋大龙的视角,仿佛自己不再是一个如昨晚一样的旁观者,而是亲历者。
宋大龙所描绘的那些场景,片段,像电影一样在赵帆的脑中播放,画面清晰可见,甚至连气味与声音都被一一捕捉,他用自己的嘴去讲述,用宋大龙的眼睛去注视着。
当讲完那些事情后,赵帆的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仿佛自己又过了一生。
“看来他还真没少跟你说,这里面挺多细节我都不知道。”韩林生说,“宋大龙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是吗?”
“是。”韩林生接着说,“这也是我安排你跟宋大龙搭档的原因,你有这方面的能力。”
“什么能力?”
“让人倾诉的能力。”
赵帆一声苦笑,“看来我才应该去当刑警。”
韩林生接着问,“那你知道宋大龙为啥会调到派出所来的吗?”
老韩的问题也是赵帆此刻正在想到,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帆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动,而韩林生知道答案。
赵帆猜测,“还是因为他哥哥的案子。”
韩林生点点头。
“那案子怎么了?最后是谁干的?”
“不知道。”韩林生说,“没人知道。”
“还没破呢?这都多少年了。”
韩林生接着说,“之前宋大龙已经告诉过你了,案发那段时间正好是连雨季,等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被雨水冲得差不多了,现场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提取不出来,破案非常艰难。”
“然后呢?”
“当时刑警队前前后后给宋大龙增派了不少人手,但还是没什么进展,后来宋大龙就越来越急躁,跟队里的冲突也越来越多。”
赵帆不自觉想起宋大龙如今的样子。
“那时候谁都不敢惹他,跟个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着,原本应该是他带队查案,慢慢宋大龙自己却成为查案的阻碍,因为他谁都不相信,就信自己。”
赵帆继续猜测,“所以刑警队后来不让宋大龙负责这个案子了?”
“一开始还不行。”韩林生说,“毕竟这个案子对他来说太特别了,不让他参与不就跟要了他命一样吗,所以他们都让着宋大龙,尽量不刺激到他,另一边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调查。”
“事实上就是把他排除了。”
“刑警队觉得宋大龙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参与那起案件的侦查工作了。”
“但总这样也不是长事啊,宋大龙又不傻。”
“没错,所以后来宋大龙也发现了,又跟队里打闹了一场,当时影响很坏,连上面的领导都看不下去了,哪怕宋大龙其实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家属,也不能再照顾他情绪了。”
“所以就把他调到派出所?”
“本来是可以对宋大龙有更大的处罚,但是后来考虑到宋大龙养母的情况,还是从轻处理了,改成普通的工作调动,让他别插手那个案子就行了。”
“他养母又怎么了?”
“老太太的亲儿子死了,能受得了吗?急火攻心,进医院了,好在后来没啥大事,但是心病治不了,需要人盯着照顾。”
赵帆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头顶的墙皮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开裂的痕迹,他望着那条越来越向远处延伸的裂缝,喃喃自语,“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怪不得这人脾气那么隔路。”
韩林生说完这些事,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赵帆的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几次和宋大龙一起配合工作的场景,那些他平时一个人都能轻松完成的工作,却由于宋大龙的加入变得鸡飞狗跳,这人多少有点克我,赵帆心里苦笑,却没能因此产生任何愤怒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宋大龙的经历吧,赵帆给自己找理由,都这么惨了,我跟他置什么气呢。
尽管赵帆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理由。
与宋大龙的相识源于一场在友谊商场门口的误会,后来,又是在友谊商场里,赵帆撞破了宋大龙深埋心中的往事。
忽然间,赵帆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干啥呢一惊一乍的。”韩林生说,“吓我一跳。”
“不对。”赵帆说。
“什么不对?”
赵帆再次扭头看向办公室外面,宋大龙的桌子椅子依然空着。
“你今天给宋大龙放假了?”
“我给他放啥假?”韩林生说,“违纪了我还得奖励他啊?”
“他到现在还没来。”
“我知道,昨晚折腾成那样,换谁今天都够呛,我估计来也得下午了。”
“不。”赵帆说,“宋大龙不会来了。”
*
人呢?赵帆一边推开那个小卖铺的大门一边想,藏哪儿了?
“要点啥?”
说话的是小卖铺的老板,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他顶着一头显然很久没洗的头发,正提着暖壶往一碗方便面里倒开水。
赵帆没回答,转身看向旁边一排排货架。他很快在其中一个货架下面的地面上,发现推拉过的痕迹。
赵帆走向那个货架。
“哎哎,你往哪走啊。”
小卖铺老板看着赵帆的背影,慌忙阻拦,没留神,开水从泡面碗中溢了出来,溅在手上。
“我操,烫死我了!”
赵帆抓住这个瞬间,将那个明显被频繁移动过的货架,沿着地上的擦痕推了过去,水泥地上发出一阵令人难受的尖利刮擦声。
货架后面,出现一扇暗门。
此时小卖铺老板也已经从柜台后面追了出来,他一边揉着被烫红的手指,一边从后面试图拉住赵帆,愤怒喊道,“你是干啥的?”
“派出所的。”赵帆回头说。
小卖铺老板刹车一般停住了,看着赵帆,嘴唇动了半天,却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那扇暗门的后面,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赵帆拧了拧,门是锁的。
“钥匙。”
“啥钥匙?”
“你说啥钥匙?赶紧拿出来。”
“在前面呢。”
“去拿!”
小卖铺老板低下头,拖沓着脚步往收银台走。
“快点!”赵帆命令道。
小卖铺老板快走了两步,回到收银台里面,在几个抽屉间不停翻找,嘴里念念有词,“放哪儿了?我记得是在这里面啊?”
暗门后的脚步声再次传来,比之前更加凌乱,赵帆意识到那个小卖铺老板是在故意拖延,给里面的人争取时间。
赵帆把心一横,抬脚对着门锁狠狠踹上去,暗门剧烈晃动了一下,但门锁还是紧紧挂在上面,门后的脚步声卡碟了似的停住了,半秒钟后,更剧烈的脚步声响起,里面似乎一片兵荒马乱。
赵帆又踹上去一脚,比之前力道更大,巨大的冲击力令赵帆的右腿穿透门板,险些在地上劈了个叉,他一手撑住,将踏进屋内的腿抽出来,门板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
赵帆弯下腰,顺着洞口往里面看,只看见一片昏暗的室内四处逃窜的腿,他再次用尽全力,肩膀撞向门板,这一次,门锁应声而开。
赵帆冲进被暗门阻隔的室内,此时却已经空无一人,屋里烟雾缭绕,满地都是凌乱的烟头,麻将牌,角落一台点钞机还连着电源,里面残余两张没能被带走的钞票。
旁边开着的窗户还在呼呼往室内灌冷风,深色的遮光窗帘随风而动,窗台上脚印凌乱。
赵帆翻窗而出。
窗外的一条胡同,几间残破的平房比邻而立,这是一片即将被拆迁的片区,灰墙上红色的油漆画着圈,里面写着“拆”字,而房屋里面也早已没有了住户,所有人都搬走了。
也就是说,那些从赌桌上逃出来的人,很有可能藏在任何一间平房里面。
赵帆扫视着这些平房,试图去捕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一间间经过这些房屋形同虚设的大门前,却没有走进任何一间。
赵帆径直从胡同里出来,再次绕回那间小卖铺的门前,但没有再走近,他站在几米外的距离注视着小卖铺的那扇门。
三十秒后,那个在友谊商城里被宋大龙打得满脸是血的男人从小卖铺里走了出来。
*
“挺贼呀。”赵帆笑着说,“还知道调虎离山呢。”
“怎么他妈又是你?”对面的男人愤怒地看着赵帆,咬着牙说。
此时的两人又回到了小卖铺货架后隐藏的赌博暗室中,分别坐在一张赌桌的两旁,赵帆用手扒拉两下桌上一片凌乱的牌,说,“偷来的钱都花这儿了?”
“我没偷钱。”对面的男人说,“早金盆洗手了。”
“也对。上次偷那个佛像,刚处理完,还没时间再作案呢。”
“你埋汰谁呢?”
赵帆笑了笑,没有对对方恶劣的态度有什么反应,他回想起来之前了解到的信息。
“那人叫金世吉,绰号金子,朝鲜族。”
当时的韩林生这样对赵帆说,接着又告诉赵帆,这个金世吉一直在全国四处流窜,以盗窃为生,前科累累。金世吉还有个特点,就是每隔一段时间会回到千山,一是去友谊商场销赃,二是去一个小卖铺里隐藏的地下赌场赌钱,等钱输完了,再出去行窃,如此反复。
所以,那天宋大龙在抓到金世吉的时候,金世吉并非去友谊商场偷窃,而是去销赃,赃物就是上面沾着血的佛像吊坠。
宋大龙一定认为那个吊坠就是他哥哥车里丢失的。
赵帆对这件事并不确定,但现在宋大龙已经彻底失踪了,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状态。
“我啥也没干。”金世吉对赵帆说,“扒眼儿来着,我也没上赌桌。”
“爱上没上。”
“那你抓我干啥?”
赵帆抬起头,他看到金世吉的鼻梁已经被大龙给打歪了,估计以后就这么歪着了,忽然觉得这小子也挺可怜。
“金子,我问你啊,上次你那个佛像是哪儿弄的?”
“我捡的。”
果然跟他之前在所里咬定的答案一样,赵帆在心里想,滚刀肉,打死不承认,他知道警察没证据,而且还挨了顿私刑,警察不占理。
“哪儿捡的?”
“大道上捡的。”金世吉一脸无所谓。
赵帆从兜里摸出烟盒,拿出两根,一根自己叼在嘴上,一根递给金世吉,金世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赵帆又为金世吉点着火。
“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听句实话。”赵帆接着说,“这样吧,我先跟你说句实话,我这次来找你,都是我个人行为,我现在没有任何权力抓你。”
金世吉犹豫着,似乎在分辨赵帆这番话的真实性。
“骗你我是王八犊子。”赵帆说。
金世吉微微点头,依旧不说话,但赵帆已经察觉到他的动摇,赵帆决定趁热打铁,再次追问,“你跟我说实话,我保证听完就走,这个佛像是从哪儿弄的?”
金世吉咬着牙,赵帆等待着,许久,他看见金世吉嘴里吐出来两个字。
“捡的。”
操他大爷的。赵帆心想,还是揍得轻了。
赵帆瞪着金世吉,呼之欲出的怒火令金世吉也感到了恐惧,赵帆凝视着金世吉的眼睛。
忽然间,赵帆从金世吉的眼神中意识到,他没撒谎。
“真是捡的?”
“真是捡的。”金世吉说话的语调发颤,“我一开始就说了。”
“哪儿捡的?”
“一个森林里。”金世吉说,“很远很远的一片森林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