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赵帆站在黑暗中,抬起手臂,在门边粗糙的墙壁上探索,他摸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下去,并不明亮的黄色灯光在房间中亮起,屋子里的一切在赵帆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
这个房间并不大,粗略估计大概十五平米,四周胡乱堆积的物品更令这里显得如仓库一样杂乱,赵帆环视了一圈,试图从这一片狼藉中整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又立刻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他决定随意看下去。于是走到了距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书架旁,架子上的书摆放得极其凌乱,什么类型都有,赵帆拿起一本,破损的封皮和卷曲的内页代表有明显的阅读痕迹,这是一本加缪的小说《局外人》。
赵帆打开书,看见第一句写着: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
赵帆将书合上放回书架,接着浏览起书架上其他种类的书籍,其中的一些赵帆能理解,比如研究犯罪心理和现场痕迹检测的专业书籍,另外一些就有点颠覆赵帆最开始的印象了,比如类似《局外人》那种的文学作品,以及很多哲学和美学类的著作,甚至还有一套十分厚重的乐理书。
赵帆将每一本书都拿起来迅速翻了一下,他没有在书页里找到任何类似于纸条或笔记这样的线索。
离开书架,赵帆站在旁边的靠窗的写字桌旁。
这张写字桌是典型的上世纪家具,最大的特点是笨重,抽屉多,木纹沁色严重,赵帆觉得这桌子的岁数恐怕比他自己还大。
桌面上是空的,赵帆拉开下面的几个抽屉,里面只有两支钢笔和一瓶墨水,接着是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那里面放着一个蓝色封面,刑警队内部发放的笔记本。
赵帆刚弯腰要将笔记本拿出来,目光忽然被旁边的另一件物品所吸引,赵帆在注意到那个东西的时候,不自觉笑了一下,现在赵帆知道书架上的乐理书是干什么用的了。
那是一个黑色的小提琴盒子,赵帆走过去,吹掉盒子上面的浮灰,打开盒盖,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原木色的精致的小提琴,琴弓则放在旁边。
赵帆对乐器一窍不通,事实上他与音乐的关系仅限于偶尔在街上听到时下的流行歌,或者去KTV清查的时候,冲入耳中的南腔北调的歌声。
他一直以为宋大龙也是个跟自己一样的粗人,现在赵帆觉得,低估他了。
赵帆小心翼翼地轻拂过小提琴的琴弦,感受着指尖被琴弦擦过的触觉,再次盖上琴盒,刚要回到写字桌的抽屉旁,小孙忽然出现在房间门口。
“老太太醒了。”小孙说。
“好。”赵帆站起来说,“去看看。”
*
她坐在那里,像一尊佛。
老太太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穿着浅灰色的外套,手上抓着一串檀木念珠,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
赵帆和小孙站在门口看着老太太,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赵帆第一次见到宋大龙的养母,和他想象得很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赵帆又很难说清楚。事实上,之前听宋大龙的讲述时,赵帆在脑中所描绘的关于这个老太太的形象更多只是一个概念,一个被揉进了很多女性的综合的仿佛圣母般的角色,而现在,这个角色变得具体了,回归成一个人。
一个在漫长的人生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女人。
赵帆看着宋大龙的养母端坐床头,不断捻动念珠,嘴里念念有词,赵帆小声问旁边的小孙,“她念叨啥呢?”
小孙摇摇头,“不知道。”
赵帆刚要迈步进屋,小孙在后面拉了拉赵帆的衣袖,对赵帆说,“进去别乱说话,老太太现在还不知道呢。”
赵帆点点头。
他心里有数,此时正在念佛的老太太,并不知道宋大龙——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抹光,已经在那个遥远的森林里熄灭了。
*
两天前,宋大龙的尸体果然在那片森林中被发现了。
根据之前金世吉的供述,他是因为在南方入室盗窃,意外得罪了当地的一伙地头蛇,遭遇追杀,命悬一线间逃了出来,最后在“圈里人”的帮助下,逃到了一个叫做图林镇的地方。
赵帆在动身之前,提前上网查了一下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镇。查询得知,图林镇地处大兴安岭脚下,四面环山,年轻人口流失严重,并因为长年大雪封山,是一个无论现实还是地图上,都几乎消失的地方。
当初金世吉之所以会逃往图林镇,除了因为地处偏僻,很难被追查到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越过图林镇北面那座最高的山,就到了中俄边境,金世吉听说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一直有人从此地偷渡进俄罗斯,他当时为了保住命,也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不过,据金世吉后来透露,他在抵达图林镇后不久,偷渡出国的念头便消失了。并以一种极具浪漫色彩的描述对赵帆形容当时的心情: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
赵帆并不怀疑金世吉这种夸张表达中暗含的诚恳,越过那条边境线,就代表金世吉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抹去了,金世吉显然并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
同时赵帆也知道,更重要的是,金世吉在逃亡至图林镇后,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那伙南方的地头蛇实际上并没有对金世吉穷追猛打,金世吉一路上只顾着埋头狂奔,而真正的危险早在他逃亡的路上就已经消失了。
金世吉在确认自己已经安全后,决定返回千山,过一段安稳的日子,离开之前,他走进了图林镇外的一片森林里,冬日雪雾弥漫,金世吉漫步于森林中,如坠仙境。
金世吉就是在那片森林中捡到了佛像吊坠的。
在那次供述的最后,金世吉在面对赵帆的时候,表现出了虔诚的悔过,但他并不是悔过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是后悔不应该去出售佛像吊坠,他告诉赵帆,自己曾经是想过这尊佛是来保佑他的,帮他化险为夷脱离苦海,却仍然一时起了贪念,动了用佛身换钱的念头,结果,报应来了,佛像没卖出去,还招来了宋大龙这尊金刚。
赵帆在第二天前往了图林镇。
然而,赵帆并没有真的抵达图林镇里面,在从千山去往图林镇的路线上,赵帆先是走进了那片弥漫着雪雾的小镇。
赵帆在一棵树下见到了他的同事,搭档——宋大龙。
事实上,赵帆先看到的是宋大龙已经侧翻的汽车,汽车的半截埋在雪地里,表面凝满冰霜,仿佛是某个户外艺术装置。前挡风玻璃上面布满裂痕,副驾的车窗破碎,赵帆蹲下来,打开手电,一束光从副驾照向黑暗的车内,他看到宋大龙以一个蜷曲的姿态卧在驾驶位上。
尽管已经变成了一副冰冷的残骸,但那时的宋大龙依然双目圆睁,仿佛在注视着什么,赵帆顺着宋大龙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依然只能看见一片迷雾,还有迷雾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参天巨树。
赵帆将视线重新落回到死去的宋大龙的眼睛上,让赵帆感觉意外的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宋大龙的眼睛依然活着,似乎宋大龙的瞳孔里还闪着光,仍旧灵动,自己仿佛仍能与那双眼睛交流对话,那双眼睛正试图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他。
赵帆蹲在车旁,拿出手机,想要跟所里联系,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他环顾四周,记下方位,现在他需要去往一个有人烟和手机信号的地方。
就是在此刻,赵帆觉得自己体内的某个生命正在苏醒,是那只野兽,赵帆想,我身体里的野兽。
在他成长的这些年,赵帆已经逐渐适应了自己体内存活着一只野兽的感觉,甚至在更多的时刻,赵帆将其视作事实。漫长的岁月已经让赵帆熟练地掌握了控制这只野兽的能力,任何一个时刻,当赵帆感觉到野兽试图从他的体内苏醒时,赵帆都可以成功将其压制下去。
但是现在,赵帆第一次产生了任由那野兽脱笼而出的冲动。
“我儿子呢?”
说话的是端坐在床上的宋大龙的养母。
这个声音将赵帆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就像当时赵帆在森林中,体内的野兽即将苏醒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的感觉一样。
赵帆意识到,此时他已经站在了老太太的床边,他们的距离很近,老太太停止了默念,睁开眼睛,扬起干瘦如枯骨的脸凝视着赵帆,目光平静且有力。
“找到了吗?”宋大龙的养母接着问。
赵帆回过头,见小孙给他使了个眼神,对老太太说,“还在联系,您别着急。”
“大龙是不是出事了?”
赵帆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接着说,“不会的,他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中途联系不上很正常,有消息了他会主动联系我们的。”
“大龙在找杀他哥哥的凶手。”老太太说。
赵帆心里一凛,他意识到面前的老太太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糊涂,她了解自己的两个儿子,她像一所坚挺的茅屋一样撑住了这个家,这个家里出过成功的企业家,出过能力极强的刑警,但这个家里真正的力量,其实是来自面前这个瘦弱干枯的身躯。
“大龙什么都不跟我说,但我都看得见。”
“您看得见什么?”
老太太微微颔首,接着对赵帆说,“自从他哥哥死了以后,大龙就变了,他搬回来跟我住在一起,但是天天不说话,有时候连饭都不吃,就窝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念叨一边写。”
“写什么?”赵帆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接着说,“但我知道,肯定是跟他哥的案子有关系。”
赵帆忽然想起写字桌抽屉里那个他还没来得及看的笔记本,立刻招呼小孙过来,继续陪老太太说话,随即再次返回宋大龙的房间里。
赵帆拿出最下面抽屉里的笔记本,翻开,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
与宋大龙给人的印象不同,他的字迹却纤细清秀,仿佛是女人的笔迹。
赵帆试图从笔记本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在期待什么,一个杀人案的证据,还是一名刑警死亡的真相,赵帆不知道,也没准备,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迎接笔记本里的信息。
然而,这些赵帆都没有看见,笔记本里记录的是另一些信息。
关于赵帆的。
赵帆凝视着笔记本里的字迹,一时陷入了迷惑与震惊中,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小孙的说话声。
“咱们走吧。”
赵帆警觉地迅速将笔记本合上,隐蔽地揣进上衣的内兜里,整理表情,站起来转过身。
小孙问,“你干什么呢?”
“没事。”赵帆轻描淡写,反问小孙,“现在就要走?那老太太怎么办?”
“算是暂时安抚下来了,老太太也累了,咱俩在这儿也不方便,回头让老韩安排个女同事过来照顾照顾吧。”
赵帆点点头,说,“你觉得老太太相信咱们说的吗?”
“不知道,现在也没别的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大龙这事儿还得跟刑警队一起查,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
“我估计也是。”小孙说,“咱们都不了解他。”
“是啊。”赵帆由衷对这句话表示同意,他跟随小孙走到了门口,再次摸到墙上的开关,关了灯,他的搭档,那个拥有着一双不会死亡的眼睛的宋大龙同志的房间熄灭了,回到了黑暗中。
赵帆紧了紧上衣,藏在内兜里的笔记本坚硬的外壳狠狠地刺痛了赵帆的心脏。
*
“我知道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也一样,但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这个案子办好,这才能告慰宋大龙同志的在天之灵,所以,在这里我要求大家拿出你们专业的态度了,不要代入个人情绪,明白吗?”
会议室的众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刚才说这段话的是宋大龙在刑警队的前辈,现任刑警队队长的巴礼柯。
巴礼柯个子不高,却长着一脸怒相,仿佛警犬一样凝视着众人。坐在会议桌最远端的赵帆努力看向巴礼柯的眼睛,他从里面看到一团火正熊熊燃烧,赵帆意识到,巴礼柯远没有他看上去那般平静,他在克制。
赵帆不知道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有没有看到巴礼柯眼中的火焰,他们都极其安静,巴礼柯接着说,“张雅,说一下你这边的信息。”
张雅是刑警队的法医,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干练女性。她在巴礼柯话音未落时便已经起身,离开会议桌走到一个巨大的屏幕下面,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验尸报告。
“我直接说结论吧。”张雅说话的语调和她的形象一样短促干练,“根据验尸报告的结果,宋大龙同志的死是因为车祸造成的多处外伤,导致失血过多,而其中的致命伤是颅骨骨折造成的内出血。”
张雅又按了一下遥控器,屏幕上切换为一张照片,正是图林镇外那一片雪雾弥漫的森林。
张雅接着说,“这是案发地点,尸体发现当天的气温为零下三十七度,基本接近于同时期的全国最低温度,这也给我们对死亡时间的判断造成了极大的阻碍,我们现在依然无法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只能根据派出所同事和宋大龙母亲所提供的信息,确定宋大龙同志是在1月21日到1月26日之间,这大概一周的时间里遇难的。”
张雅再次按了下遥控器,这时屏幕上则出现的宋大龙汽车的残骸,赵帆注意到这张照片明显没有将宋大龙的遗体拍摄进去,他猜测这也是为了照顾现场这些同事们的情绪。
“这就是最后的案发现场,很明显在我们发现的时候,大多数的痕迹都已经被积雪覆盖了,但好在毕竟是冬天,不像雨水天气那样会将痕迹彻底抹除,我们经过仔细调查,还是基本还原了宋大龙在开车侧翻前最后的轨迹,请大家跟着我的激光笔往这边看,就是这里,这里有一块岩石,被积雪给盖住了,但表面依然有一块凸起,宋大龙的汽车就是在碾过这块岩石的时候发生了侧倾,随后由于地面光滑又凹凸不平,汽车前后发生了数次剧烈的晃动,最终侧翻,并撞到了这棵树上。”
“宋大龙当时就已经身亡了吗?”巴礼柯问。
“没有。”张雅摇了摇头,“宋大龙遭遇了全身重伤,但还没有死亡,根据推测,宋大龙这时候的意识应该已经非常模糊,又因为车门被挤压到严重变形,他无力逃脱。”
巴礼柯咬着牙说,“也就是说,宋大龙是在那辆车里慢慢死的。”
张雅默默点了点头。
原本看似已经投入案情分析的众人再次沉默下来,赵帆知道,此刻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头脑中萦绕着一个无法说出口的想法。
他们更希望宋大龙是当场死亡。
“如果当时有人能及时出现,宋大龙同志获救的概率还是非常大的。”张雅沮丧地说,“但是很遗憾,那片森林里不可能有其他人。”
“不可能吗?”赵帆突然插话。
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赵帆,赵帆依次看向这些人的眼睛——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做,他从这些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很多相似的疑惑,以及——一些敌意。
“这位是赵帆。”巴礼柯介绍道,“是咱们第三派出所的同事,也是大龙最后的最后那段时间的工作搭档,是我叫他过来的。”
赵帆对众人点了点头,但没有人回应他。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张雅对赵帆问。
“哪句话?”
“在我说那片森林里不可能有其他人之后,你质疑了我。”张雅接着说。
“我没有质疑你。”赵帆说,“我就是觉得事情不见得那么绝对。”
“你去过现场吗?”
“我去过,在你们去之前就是我先发现的,不过后来你们到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底下传来一阵阵低声凌乱的窃窃私语,显然会议室里的其他人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赵帆原来就是最早发现现场,通知了刑警队,又在刑警队赶赴现场时消失不见的那个人。
张雅倒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她依然直直地盯着赵帆,赵帆回应着她的眼神,他从张雅的眼睛中看到了一把利刃。
“既然你去过现场,那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那个森林里荒无人烟。”
“脚印呢?”赵帆问。
“什么脚印?”
“你说当宋大龙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大雪覆盖了,既然有大雪,就应该有脚印。”
“有。”张雅说,“你的。”
赵帆突然发现,张雅其实一直在等着说出这句话,随后又意识到,张雅刚才之所以没有对巴礼柯的介绍感到惊讶,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赵帆的身份。
“我的脚印应该在积雪的上面,因为我只比你们早到一天而已,那一天并没有再下雪。”
“你的意思是,积雪下可能还有脚印?”张雅说,“或者我这么说,你觉得宋大龙死的时候,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我不想排除这种可能性。”
“你的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是在干扰我们的调查。”
赵帆不再说话。
气氛逐渐陷入了僵硬,在赵帆与张雅的这一段对峙中,赵帆败下阵来,他并不是一名刑警,更不是一名拥有专业技能和丰富经验的法医,此时此刻,赵帆更像是一个因为与死者有过接触,而被拉进来接受盘问的关系人而已。
但张雅并没有对这场对峙的胜出表现出丝毫的骄傲——这甚至令赵帆感激。
张雅叹了口气,仿佛安慰般地对赵帆说,“其实我们已经在现场仔细勘察过了,积雪下确实发现一些凌乱的痕迹,但是很难确定是人类的脚印还是其他动物留下的,而且,即使那些痕迹是人类留下的,也无法确认是不是我们自己人留下的,毕竟当时赶到现场的时候非常慌乱,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来判断,我们认为宋大龙死亡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现场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赵帆微微点点头,他并不是认同,他只是习惯了。
“我们比你更了解龙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会议桌旁响起。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刑警,从面相上看几乎还是个少年,赵帆顺着声音看向那张人堆里格格不入的稚嫩脸庞,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时间像波纹一样在他的旁边顿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刚刚工作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大,那时候,他有事业,也有爱情。
这个年轻的刑警名叫齐晓晨,是宋大龙刑警生涯中最后一个跟着他的人,后来赵帆才知道,齐晓晨作为一个后辈之所以会如此激动,源于他对宋大龙有一颗近乎崇拜的感情。
“晓晨,说话的时候注意态度。”巴礼柯训斥道。
齐晓晨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巴礼柯的话,接着对赵帆说,“你跟龙哥才相处多长时间?一个月都不到吧,我从进刑警队就一直跟着龙哥。”
“所以你才说,你比我更了解宋大龙。”
齐晓晨没说话,瞪着赵帆。
嫉妒。赵帆心里想,这个年轻人眼睛里燃烧的是嫉妒,嫉妒是蓝色的。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赵帆对齐晓晨说。
“什么问题?”
“你知道宋大龙最喜欢吃什么吗?”
赵帆的问题令会议室里第一次响起笑声,尽管依然只是阵阵低声浅笑,而对赵帆来说,他更愿意将这理解为众人对他的嘲笑。
“你认真的?”齐晓晨反问。
“我认真的。”
“烧烤。”齐晓晨说,“龙哥最喜欢吃烧烤,每次加班晚上,龙哥都请我们吃烧烤,他自己最爱的是烤五花肉酸菜,五花肉必须烤焦,酸菜必须烤干。”
齐晓晨说着仰起头,仿佛在回忆着那些夜晚的一幕幕。
“原来如此。”赵帆说。
赵帆第二次败下阵来。
巴礼柯似乎打算结束这一段荒唐的浪费时间的跑题,或者,赵帆怀抱好意地想,巴礼柯是想给他个台阶下,让赵帆没那么尴尬,于是面对众人说,“行了,说回正事吧,谁还有什么意见要说?”
“其实咱们都知道大龙为什么跑那边去了。”
说话的是在场的一名老刑警,似乎比巴礼柯的年纪还要大很多,他已经满头银丝,但腰板依然笔直。赵帆意识到,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低声浅笑,这名老刑警都没有参与,他沉默得如同一座雕塑。
“对,咱们都知道。”巴礼柯说。
后来赵帆将知道,这名老刑警事实上已经退休了,这次是自己主动要求回来参与会议,他就是当年在刑警队里带着宋大龙的师父。
“大龙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他哥哥了。”老刑警接着说,“他也已经知道杀害他哥哥的凶手是谁了,但他再没有机会告诉咱们,我们只能自己查出来,才能告慰这孩子的在天之灵。”
这名老刑警的声音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磁性,尽管只有短短几句,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会议桌上。
“您说得对。”巴礼柯说。
会议就在这块巨石的重压下结束了,众人从会议桌上纷纷站起,鱼贯走出会议室,齐晓晨是第一个出去的,随后是张雅,接着是其他人,巴礼柯是倒数第三个,他在出门前对赵帆表达了感谢。
“辛苦你跑一趟。”
“应该的。”赵帆说。
“大伙说的话别往心里去,出了这种事都难受。”
“我能理解。”
巴礼柯最后拍了拍赵帆的肩膀,消失于门口。
屋子里只剩下赵帆和宋大龙已经退休的师父。
老刑警用一种近乎佛祖一样慈悲的目光看着赵帆,让赵帆不禁又想起身处寺庙中的巨大恐惧,他几乎要被这种目光给吞噬了。
“说不出来吧。”老刑警说。
“什么?”赵帆问。
“你的心魔。”老刑警说,“太像了。”
赵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问老刑警,“什么太像了。”
“太像了。”老刑警重复了一遍,随后也离开了会议室。
此刻,刚才还人满为患的会议室里只剩下赵帆一个外人,原本拉上的遮光窗帘被打开了,冬日刺眼的阳光涌进来,令赵帆无处遁形。
赵帆将手伸向自己的大衣里面,摸出一直揣在内兜里的笔记本。
那是他在宋大龙房间的写字桌里找到的,当时的赵帆原以为里面会记载着一些重要的线索,一些宋大龙追凶的痕迹,但在他打开之后,却感觉非常失望。
那是一本很普通的日记。
宋大龙的字迹很娟秀,像女人的,记录的也不过是一切日常琐碎,尽管如此,那天赵帆还是用了一个晚上,将日记本的内容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他想起刚才齐晓晨的话:我们比你更了解龙哥。
他错了。他们都错了。赵帆在心里说,他们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宋大龙。
宋大龙的热爱,宋大龙的忧愁,宋大龙藏在如冰山一样的外表下那颗柔软的心,这些从未有人真的有人发现过。
宋大龙从来没有喜欢过烤五花肉酸菜,甚至从来没喜欢过烧烤,他讨厌炭火的气味,因为自己小时候曾在这样的气味中发现了邻居的尸体,但是其他人喜欢,他就一直主动请客,并表现出自己也爱吃的样子,事实上每次这样的请客结束后,宋大龙都会回到家,给自己做一顿近乎是营养餐的宵夜。
然而,与其他人不同,宋大龙了解他们所有人。
包括赵帆。
那天晚上,赵帆是在天边已经泛白的时候才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的,他发现最后几页所记录的时间,已经是宋大龙被调任至派出所的时候了,当时的赵帆早已睡意全无,聚精会神地读着这些有他参与的文字。
记录从宋大龙被赵帆当作犯罪嫌疑人,一路从友谊商场跟踪至小巷的那场乌龙开始,赵帆发现,这个至今令自己感到尴尬的事情,却被宋大龙描绘得诙谐有趣,甚至几度笑出声来。
再后来,赵帆看到那些文字中出现越来越多与他有关的内容,他从宋大龙的日记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令赵帆也感到陌生的自己,那个人像他,又不像他。
后来赵帆发现,宋大龙看见的,其实是赵帆身体里的野兽。
赵帆合上笔记本,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外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他。
这个地方唯一一个认识他的人已经死了。
他想起宋大龙曾经在描述那个佛像吊坠时说的话:有时候消失的东西更能带我们走向真相。
你是对的。赵帆在心里对宋大龙说,我也是对的,在你死去的那天,现场还有另一个人。
因为赵帆知道,宋大龙还有一个笔记本,一个真正记录了线索的笔记本,而那个笔记本,被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