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极为精准,仿佛是某种精密工作的大型机器,但是赵帆知道,劈柴的并不是什么机器,而是一个男人。
几分钟后,男人提着一箩筐的木头柈子开门进来,同时带进来一阵风霜,看见赵帆坐在房间中央的木桌旁,男人愣了一下,随机展开一个淳朴的令人心情愉悦的笑容。
“醒了?”
“醒了。”赵帆说。
此时的赵帆披着一件军大衣,佝偻着身子,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仰起头看着那个男人的脸。
“茶水都凉了吧。”
“还行,我爱喝点凉茶。”
“那也不能是这种天气喝,你等我一会儿,我把炉子点上,给你烧点热水。”
“行。”
男人说完,又提着箩筐走向这个房间的墙角,那里贴边有个用砖头砌的火炉,此时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了,赵帆猜测火是在深夜的时候熄灭的,那时候他还睡着,火墙和火炕的余温仍在,并未感觉到冷。
男人捡起地上黑色的炉钩子,伸进火炉下面一个拱形的缺口中掏出了一堆炉灰,接着又打开缺口上面一个黑色的小铁门,回身从箩筐里拣出来一片桦树皮,用打火机点燃。
赵帆看着火苗一点点在桦树皮上燃烧起来,火焰越来越大,烟味刺鼻,火焰似乎已经燎到了那个男人的手指,但男人依然不为所动,那双满载风霜的粗糙大手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灼热与疼痛,他直到手里的桦树皮几乎整个都燃烧了起来,才扔进了火炉中。
随后,男人将箩筐里劈得整整齐齐的木头柈子一个个放进炉中,木柴在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种原始的亲切感,赵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却觉得很熟悉。
炉火熊熊燃烧时,男人拎起地上的一个水壶,接满自来水,垫了两个炉圈坐在上面。
在等待着壶里水烧开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坐在炉子旁,他佝偻着身子,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低垂着眉眼,顷刻间变得很老。
赵帆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问男人,“每天早晨都这么忙吗?”
“每天。”
男人抬了抬头,又露出笑容,接着对赵帆说,“虽然没有顾客,但是该做的事情一样都不少。”
男人是这家图林镇里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而赵帆则是这家旅店里唯一的顾客。
说是旅店,事实上也不过是一个面积稍大的简陋平房而已,这栋房子显然经历过改建,被分隔出五个房间,其中一间用来自住,另外四间均为客房。
赵帆是昨天深夜住进来的。
“一直都没有什么顾客吗?”
“偶尔也会有一些,但是很少。”
“都是什么样的顾客?”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抬眼看了看赵帆。赵帆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审视,但很快消失了,瞳孔里又变回温暖柔和的光。
“有来探险的。”男人回答赵帆说,“因为图林镇基本上就是全国最冷的地方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来收一些山货的买卖人,不过一般都是夏天过来,咱们这边的山里有不少野蓝莓和榛子。”
“除了这些人呢?”
“你问这些干吗?”男人看着赵帆,“你要找谁?”
赵帆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接着对男人说,“我听说这地方离俄罗斯特别近。”
“对,过了山就是边境。”
“那应该也会有那种想要出境的逃犯藏在这边吧?”
“你是警察。”
“你觉得我像吗?”
男人闻言端详起赵帆,赵帆再次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个男人的瞳孔此时像超市收银员手里的扫码枪一样亮着红光,他在赵帆身上来回打量了几圈,一声长叹,“看不出来。”
“我不是警察。”赵帆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逃犯。”男人接着说,“就算真有我也认不出来啊。”
“说得也是。”赵帆说,“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人?”
男人仰起头,似乎陷入沉思,随后眼睛一亮,“还真有一个。”
“谁?”
赵帆的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房间里忽然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对面的男人如临大敌般迅速站起来,向咳嗽声传来的房间走去。
赵帆这才意识到,这家旅馆里还有第三个人。他听见那个房间里传来男人的窃窃私语和时断时续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男人从房间里出来,手上多了一个杯子,往里面倒进去一袋中药似的粉末,这时炉子上的那壶水也刚好烧开,壶嘴向外喷着蒸汽,男人用一块干抹布垫着拎起水壶,将杯子里的中药冲开。
“你自己泡茶吧。”
“好,你忙你的。”赵帆说。
男人端着这杯中药又回到刚才的房间里,赵帆随后往自己的茶杯里也兑上热水,又摸了摸身后的火墙,温度上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端着空杯再次出来,坐回到他刚才的位置上。
“你爱人?”赵帆问。
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
“身体不太好?”
“好几年了。”男人说,“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彻底连床都下不了了。”
“去大医院看过吗?”
男人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赵帆没有再追问,他能想象到一场疾病对这家地处极北小镇的破败旅馆意味着什么。他看见对面男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很快,一滴眼泪在男人的眼角积蓄起来,不堪重负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又被那个男人迅速地擦掉了。
“她救了我,但我却救不了她。”男人说。
“什么?”
“那时候我已经决定要死了,我给猎枪里装上子弹,枪管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你知道海明威吗?”
“谁?”
“一个作家,他就是用猎枪自杀的。”男人接着说,“我当时就想这样死,我的猎枪里还有最后一颗子弹,它已经上膛了,我的手放在扳机上,我很害怕,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这时候,她出现了。”
“你爱人。”
“是的,她出现了。”
“她让你放弃了自杀的想法。”
“没错。”
“她是怎么劝的你?”
“她什么都没劝。”
“什么都没劝?”
“她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
赵帆意识到,从一开始到现在,的确没有从那个屋子里听到任何女人说话的声音。
“那她是怎么……”
“眼睛。”男人坚定地说。
原来如此。赵帆心领神会,甚至不需要对面的男人再做什么更多的解释了。
但男人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她看我的目光,让我体会到了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她让我立刻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
“是。我慢慢才知道,她因为自己身体的缺陷,一直被人欺负,还遭受过很严重的虐待,但即使这样,她还是那么美好,她救了我,跟我一起生活,我们把这个老房子改成了旅店,收入虽然不多,但是过得很幸福,可是现在,我却救不了她。”
赵帆忽然间陷入了尴尬中,他很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自己天生就不擅长做这件事,他更知道此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们彼此停留在这样的沉默中,听着炉火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置身原野。
对面的男人狠狠地擦了擦脸,再抬起头时,赵帆看到他已经双眼通红,目光却再次坚毅起来,仿佛已经努力整理好了情绪,又一次倔强地面对着现实。
“刚才说到哪儿了?”男人问。
“说到你救不了你的爱人。”
“不是这个话题,前面的话题。”
“哦,说到以前来过一个很有意思的顾客。”
“对,我想起来了。”男人说,“她是个画家。”
*
“画家?”
“画家。”
“你怎么知道是画家?”
对面的旅店老板莞尔一笑,他的笑很奇怪,像女人的,赵帆想,这笑容挂在这样一张饱经风霜的男人的脸上,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和谐。
“我这里很少有顾客来,所以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旅店老板接着说,“她很特别,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随身只带了一点简单的行李,却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巨大背包,那天晚上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对着炉子暖手,然后打开了她的背包,我看见里面是一套完整的画具。”
“可能只是出门写生的美术生。”赵帆说。
“不,她是画家,职业画家。”旅店老板说,“后来她给我看了她的画。”
旅店老板说着站了起来,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他的手机,似乎是给赵帆看些什么证据,他的手机很旧,比赵帆的还旧,屏幕像被重锤砸过的冰面一样碎裂开,旅店老板每在上面点击一次,手机都要等很久才会有所反应。
两个人就这样略显尴尬地等待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旅店老板终于找到了他要给赵帆看的东西,将手机递给赵帆。
是一幅画。
“后面还有。”旅店老板说,“你自己往下翻,慢点,有点卡。”
赵帆滑动屏幕碎裂的手机,看着里面的画作拖着残影进入下一张,这些都是油画,画面中有人物,有景色,有建筑,也许是因为屏幕显示效果的原因,赵帆并没有领会这些画有哪些的特别之处,也没有感受到这些画的好。
“就凭这些你就能断定她是职业画家?”
“不只是职业画家。”旅店老板笃定地说,“还是最顶尖的。”
旅店老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仿佛他刚刚与画作的主人达成了某种灵魂上的共鸣。
“你怎么看出来的?”
“艺术都是相通的。”旅店老板说,“我不会画画,但我能看懂。”
赵帆在一瞬间感受到莫名的羞辱,仿佛误入了一个不欢迎自己的聚会上那样尴尬。
但赵帆的尴尬很快就消失了,手机屏幕上刚刚加载出来的一幅画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幅画的背景是白色的。
赵帆仔细查看,即使对艺术再没有鉴赏的能力,他也能看出来的那是一片绵延的雪山,雪山下则是参天树木组成的密林,两个人影站在密林里,面对面看着对方。
这幅画的实际尺寸应该非常大,通过手机屏幕看,变成了一个微缩的版本,细节看不清楚。
旅店老板侧过头,站在赵帆身后也看着这幅画,仿佛已经猜中了赵帆心事似的说,“这就是镇外那片森林,你来的时候应该路过了。”
“她回来就是为了画这幅画?”
“不是。”旅店老板摇了摇头,“她回来后什么都没有画,这是她以前的作品。”
“以前的作品?”赵帆问,“她以前也来过这里?”
“她叫崔玥。”旅店老板拿回手机,关掉屏幕,接着说,“她就是图林镇出生的。”
没等赵帆反应,旅店老板接着问,“你听过‘野人’的故事吗?”
*
曾经,图林镇里流传着一则传说:在镇外那片迷雾笼罩的森林里,生存着一个野人。
对于这个野人的模样,多年来流传着很多不同的版本,有人说他青面獠牙,有人说他长着狍子的四肢,也有人说他和参天的古树一样高大……总之,这些不同的版本都证明了一件事,没有人真的见过野人。
每个地方都有专门用来吓唬小孩的传说,赵帆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听过相似的故事,图林镇的野人显然也是为了震慑镇里的孩童,让他们远离那片森林。
“这样的故事对小孩有用吗?”赵帆问。
“有用,但有时也会有反作用。”
旅店老板接着对赵帆讲述,当大多数的孩童都被野人的传说吓到藏在屋子里的时候,却仍旧勾起了两名少年试图一探究竟的冒险的野心,他们一男一女,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其中的那个女孩,名叫崔玥。
“没错,就是这个画家。”旅店老板提前回答了赵帆心中的疑问。
“然后呢?”
然后,两个少年相约走进了镇外迷雾重重的森林中,他们是白天出去的,没有人在意,当大人发现两个孩子已经消失了太长时间的时候,已经入夜,图林镇里被一片黑暗笼罩着,大人们开始着急,开始呼喊,家家户户睡着的人都醒了过来,加入搜寻的队伍中。
直到天明,他们仍没有找到两个孩子的下落,此时已经有人产生了最坏的预期,开始暗戳戳地互相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也许我们现在寻找的,是两具尸体。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搜救队中蔓延,接着,逐渐有人在长时间的跋涉中体力不支,他们眩晕,跪倒,精神崩溃,队伍每分钟都在减员。
天开始大亮,一束阳光从镇北面的雪山上升起来,光芒几乎在瞬间铺满整个小镇。
搜救队在逆光中看见两个少年疲惫的身影。
起初刚发现他们的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这一对身影,仿佛神明一样从光芒中走出来。
直到人群来到两个少年的身边,才发现他们并不是神明,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蓬头垢面,双目无神,拖着沉重的脚步停在人群对面一言不发。
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们发生了什么,人们从不停追问,到逐渐愤怒,再到后来,变成了像野人的传说一样的谣言,这些谣言五花八门,随着众人之口添油加醋增加了越来越多的细节,而每一则谣言的核心,都是这对少男少女偷尝禁果的故事。
他们没有为自己辩护,他们依然沉默。
几年后,崔玥先离开了小镇。
崔玥并不是第一个离开图林镇的年轻人,更不是最后一个,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几乎是将人逼走的,所有但凡对自己的人生怀抱一丝期待的人都会选择离开这里。
如今的图林镇,只剩下一群已经看到了人生尽头的老者。
“这幅画,就是崔玥那天晚上在森林里见到的场景。”旅店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