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好,这里不能抽烟。”
劝阻赵帆的是一名气质端庄的年轻女性,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出头,说话的同时,这名女性对赵帆露出一抹假笑。
赵帆悻悻将刚叼在嘴上的烟又放下,回头看着身后的巨大玻璃门问,“外面能抽吗?”
“您请自便。”
“事儿还挺多。”
赵帆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到玻璃门前,等着转门缓慢转过来,像进了流水线似的一步步挪出去。
走出酒店大堂外面,赵帆顶着寒风终于将这根烟点着,呼呼的北风加速了香烟的燃烧,他吸了两口,抬起头,看着这家豪华酒店的招牌下新拉的横幅。
横幅上写着:青年画家崔玥媒体见面会。
赵帆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兜,掏出来一张记者证,挂在脖子上。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老韩帮他搞定这张记者证,他给老韩的理由是查案需要,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具体要查什么,赵帆自己也说不清楚。
来之前,赵帆做了点功课,他在网上查到崔玥的一些信息,发现之前图林镇那家旅店的老板对崔玥的评价不仅没有夸张,反而还有所收敛——崔玥比他想象得更成功。
属于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崔玥,如今在海内外早已声名斐然,她的作品被认为是最具收藏价值的画作,在各大拍卖行屡屡以天价成交,赵帆第一次从报道中看到那串成交的数字时,瞪大了眼睛贴着手机反复数着后面的几个零。
尽管赵帆仍然无法理解这样的一幅画为什么能值如此夸张的价格,但还是油然而生一股对艺术的敬畏之情,于是夜以继日将网上能找到的关于崔玥的信息全部看了一遍。
其中一些信息算是解释了赵帆的疑惑。
艺术评论界普遍认为,崔玥作品最大的优势就是其相当保值,这对于艺术品投资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而保值的原因则是因为崔玥的画很难造假。
如今,仿制赝品已经成为一条规模完整庞大的产业链,大量的艺术品因仿做的泛滥导致价值暴跌,但崔玥的作品却不在此列,因为她的画作即使在其他部分都被一比一复制,但有一点是那些作假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模仿的。
就是眼睛。
崔玥很擅长画人物,但并不是人物的肖像特写,她笔下的人物总是融入环境中,处在一处场景里,而每一个人物的眼睛,崔玥都用独特的笔触将其巧妙勾勒,她画下的眼睛唤醒了画里的人,用一名评论家的话总结就是:崔玥画里的眼睛“能看见人的灵魂”。
赵帆不太相信事实是否真那么玄乎,他觉得艺术界的一些人总有些互相吹捧的嫌疑,不过之前在那个旅店老板屏幕碎裂的手机上,赵帆也的确看不清楚什么眼睛。
当时的赵帆身处从图林镇到目前这座城市中途的一家网吧里,网吧里乌烟瘴气,四处都是一边打游戏一边对骂的青年,赵帆环顾四周,觉得其中一些年纪相对大一点的青年,大概和崔玥的年龄相仿。
这一次,赵帆终于有机会从网上找到一些崔玥画作的高清大图,他点开了其中几幅,放大看细节,着重看人物的眼睛,并努力让自己去理解。
但是很遗憾,赵帆最多只能承认,崔玥的笔触很细腻,反正比自己画得好多了,但是什么灵魂,赵帆没有看到。
连着又看了几幅,赵帆沮丧地承认了,自己是真不懂艺术。
正准备关网页下机,赵帆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到之前的页面,继续从一片缩略图中寻找。
崔玥的画作并不多,赵帆能找到最近的作品也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了,找到那幅画作当然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这幅画就是之前旅店老板给赵帆看过的,当时旅店老板解释道,画中的内容就是崔玥和另一名少年失踪当晚所见到的场景。
赵帆再次想起如今已经在图林镇里消失的关于“野人”的传说,他点开那幅画,等待高清的图片一点点加载完毕,那些在旅店老板的手机里模糊不清的线条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
看着这幅画,赵帆再次确定了画面的背景就是图林镇外面那片迷雾笼罩的森林,尽管按照崔玥的记忆,画面所描绘的年代应该是在她的少年时期,但森林和雪山却保持着永恒的样子。
画作中有两个人,这次赵帆看清了,他们一个是成年男人,另一个则是少年男孩,两个人面对着面站着,呈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赵帆猜测,画中的男孩,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和崔玥一起消失的同伴。
男孩对面的成年男人,看起来则蓬头垢面,他衣衫褴褛,状如野兽,在画面中显然是冬季的场景下,却将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他的肢体细长,指甲尖锐如利爪。
野人。赵帆一惊,在心里说,那就是野人。
赵帆再次将目光落在画中两人的眼睛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找眼睛里面的灵魂吗,赵帆连那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但他还是在来回盯着看,几乎要钻进两个人的眼睛里。
赵帆感觉,那个野人的眼睛令他——一名中年警察感到恐惧,看多了瘆得慌,于是又将目光放回到少年的眼睛上,赵帆觉得,少年的眼睛里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同时,画中少年的瞳孔里还有一些异样的阴影,起初赵帆以为是图片显示效果的影响,但放大照片后,赵帆盯着那抹阴影的轮廓,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赵帆顺着画中少年的目光,将视线落在对面野人的脖子上,在那个被破烂领子遮盖的伤痕累累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线绳。
赵帆继续将图片放大,现在,电脑中的图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清晰了,但放大以后,还是让赵帆看见了细节,看见了戴在野人的脖子上,倒映在少年瞳孔中的物品。
那是一个佛像吊坠。
*
身后一串闹哄哄的声音打断了赵帆的回忆,他回过头,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款款走向酒店大堂。
赵帆立即将烟扔地上踩灭,再次从转门回去酒店,跟随着那群人的脚步,走向大堂深处的一间会客厅。
会客厅门口站着两名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的保安,一边一个为人群打开门,待人群进入后,却伸手将赵帆拦在门口。
“抱歉,您不能进去。”一名保安说。
“这不是画家崔玥的记者见面会吗?”赵帆问。
“您是?”
“我就是记者。”
赵帆说着,手忙脚乱地从里面掏出记者证,拿出来时,心里不禁一声苦笑,证件上的照片还是当年他第一次去前妻的影楼里拍摄的。
保安接过证件,依然用审慎的目光在赵帆身上反复打量,又用一只手按着耳机,用对讲机念叨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许久才将证件还给赵帆。
“您请进。”
会客厅的大门再次打开,赵帆走进去,一片嘈杂,人声鼎沸。
赵帆看见面前的人群三三两两,带着专业的摄像设备拼命占据有利位置,突然理解那个保安为什么如此怀疑自己了,赵帆既没有团队,也没有设备。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个专业记者。
但好处是,这让赵帆拥有了其他真正记者不具备的灵活性,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座位坐下,安静地看着其他人忙碌不停。
会场响起了音乐声,其他的记者也逐渐落座,架好设备,灯光暗下,正前方的大屏幕上突然播放起一部无声的影片。
影片用油画的风格讲述了画家崔玥的生平,做得很漂亮,但里面的内容赵帆已经都在网上看过了。
影片播放结束后,会场的灯光再次亮起,音乐声也随之渐渐淡出。
此前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戴着墨镜的女人走上台,下面响起掌声,赵帆猜得没错,她就是崔玥。
之前赵帆在网上见过崔玥本人的几张照片,那些照片上的打扮都很朴素,眼神清澈,像个学生,与此时赵帆所见到的截然不同。
此时的崔玥,尽管没有画很浓的妆容,但举止状态,俨然是一个成熟的女性,特别是那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崔玥的眼睛,令赵帆无法看穿她。
这次的活动是崔玥与一家国际知名的奢侈品牌的合作。
现场,品牌方的代表首先阐述了这次合作的意义,说得很激动,主要内容就是商业和艺术的结合,言辞间甚至上升到人类文明的高度,但赵帆听得昏昏欲睡。
不只是赵帆,台下的其他记者也对品牌方的讲话兴趣索然,赵帆看见大家各自看着手机,应者寥寥,只在那些明显等待鼓掌的间隙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待品牌方那段冗长的演说终于结束后,时间交给了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崔玥,台下的人群像集体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似的忙碌起来,纷纷举手向崔玥提问。
崔玥选择了离她最近的一名女记者,对方十分惊喜,站起来问了崔玥一个问题。
“崔玥老师您好,我们知道,您最近的作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请问这段时间您是在筹备什么新作品吗?”
一个平淡的问题。赵帆想,适合平淡的开场。
“没有。”崔玥的回答言简意赅。
会场里陷入了短暂的尴尬。
赵帆看见崔玥的脸上似乎浮现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但隔着墨镜,赵帆依然无法从崔玥的眼睛里判断这个笑容的态度。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创作任何新作品。”崔玥还是补充道,“这四年的时间,我陷入了创作瓶颈,不知道自己想画什么。”
怪不得她要回图林镇去找灵感。赵帆在心里说。尽管他不能理解艺术家的生活,但是陷入瓶颈的感觉却很熟悉,赵帆也经常这样,或者说,他此刻就是这样。
第二个提问的记者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女相的男士。
“崔玥老师您好,评论界一直对您笔下人物的眼睛评价非常高,请问是什么让您拥有去看见那些不同眼神以及背后感情的能力?”
崔玥再次笑了一下,赵帆注意到,尽管依然被墨镜遮挡着,但崔玥这次的笑容显然比之前要舒展很多。
“其实我以前也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崔玥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一个人无论怎样伪装自己,他的眼睛都是无法说谎的,所以我笔下人物最真实的样子,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他们最真实的样子都在眼睛里,至于你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有这个能力的,我不知道,但应该是很早很早以前了。”
尽管崔玥依然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诚恳的态度还是感染了现场的其他人,提问变得更加踊跃,现场气氛热烈,之前不可一世将自己视为主角的品牌方,此刻坐在旁边显得手足无措。
赵帆坐在七嘴八舌的记者中间,看着崔玥的脸不停被闪光灯晃动,依然一言不发,有几个瞬间,赵帆觉得崔玥似乎在隔着墨镜与他对视,但赵帆对此并不确定。
在长时间的记者问答环节逐渐进入尾声的时候,活动主持人对台下宣布,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
台下所有的人都在举手。
赵帆也终于举起了他的手,但混在人群中依然不明显。
崔玥的目光似乎从赵帆的方向短暂地扫过一瞬,接着她低头对主持人耳语了两句,主持人点点头,随后看向赵帆说,“那位先生,您全场都没提问过,最后这个机会留给您。”
赵帆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话筒,缓缓站起来。
现在赵帆能够确定,崔玥正在看着他。
“你好。”赵帆的语气并不像其他记者那样客气,仿佛他依然以一个民警的身份在对人发出问询。
“你好。”崔玥笑着回应。
“我想知道,你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个主题,是不是因为……”
全场一片哗然,打断了赵帆的提问,甚至连台上的主持人都忍不住莞尔一笑。主持人对赵帆说,“看来这位记者朋友对我们崔玥老师的了解并不深。”
台下响起笑声。
这些笑声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崔玥之所以在评论界屡获赞誉的重要原因,除了她的画技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崔玥每幅作品都在表达不同的主题。
全场除了赵帆,只有崔玥自己没笑。
赵帆等笑声停止,接着说完了他的问题,“我想知道,这个主题,是不是来自你年少时期在森林里的经历。”此时,台下不再是笑声了,而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议论,显然,赵帆提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媒体报道过的事情,这在赵帆全网搜索崔玥相关信息的过程中已经知道了。
他看着崔玥的墨镜。
崔玥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任何表情,她沉默着,等着议论声渐渐平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幅森林里的画。”赵帆说,“就是你全部的主题,对吗?”
崔玥依然没有回答,她再次伏在主持人的旁边耳语了几句,主持人点点头,接着对台下说,“我们今天的活动就到这里,感谢大家的时间,请大家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有序离场。”
会场里再次响起了音乐声,崔玥在几名黑衣安保的护送下匆匆下台,赵帆想追过去,但很快意识到这短短的几步路处处阻拦,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赵帆只能等着所有的记者都已经离开会场,保洁人员进来打扫,那些像防贼一样盯着他的人依然没有离开,不给他任何可能接近崔玥本人的机会。
他在犹豫是否要亮出自己的警察身份,那也许能让他突破保安的重重看守,但也会带来新的麻烦,崔玥毕竟是个名人,如果被警察询问的消息传出去,尽管只是简单的配合调查,最后也极有可能演变成他无法控制的谣言,老韩在给赵帆记者证的时候反复叮嘱过不要将事情闹大。
反复思量后,赵帆决定先离开,下次找机会再接近崔玥,但赵帆知道,很有可能没有下次的机会了。
这时,赵帆看到后台的幕布被掀开,一名女性走出来,他认出来,这是一直陪同在崔玥身边最近的助理。
“崔玥老师想要见您。”
*
“你是警察吧。”
赵帆刚走进那间逼仄的化妆间,就听见角落里响起崔玥的声音。
崔玥坐在化妆镜前面,她换了一身衣服,此前在台上由品牌方提供的职业套装已经脱掉了,此时穿着一身素色的宽松服饰,再次看起来像个学生,只是依然戴着墨镜。
“什么?”赵帆问。
崔玥点了支烟,她抽的是一种细长的女士香烟,一口烟雾吐出,让赵帆的烟瘾也犯了。
“你也可以抽烟。”崔玥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从你的眼睛里看见的。”崔玥说,“你的眼睛说你想抽烟。”
赵帆无奈地笑了笑,掏出自己的烟点上,随后拉过来一把椅子在距离崔玥两米左右的地方坐下。
“所以,你也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是警察的?”
崔玥并没有回答,很专注地抽着烟,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赵帆。
这不公平,赵帆想,你能看见我的眼睛,我却看不见你的。
他们各自沉默着将自己的烟抽完,谁都没说话,仿佛一对重逢却不知所措的情侣。
“那天我见到了野人。”崔玥将香烟熄灭后说。
“果然是这样。”
“是那个旅店老板跟你说的吧。”
赵帆点了点头。
“我猜也是,我只跟他一个人说过。”
“你为什么会对他说?”
“你到底要查什么?”崔玥反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崔玥笑了,仿佛她对赵帆的这句话并不意外。
“你说那天你确实见到了野人。”赵帆试图将刚才的话题捡起来。
“是的。”
崔玥告诉赵帆,那天,她走进了森林中,森林中迷雾重重。
崔玥很快就在浓雾中迷了路,举目望去,满眼都是相似的树木,树木掩映在雾中,看不到顶,她被困在这样的迷宫里,终于感觉到害怕。
崔玥转了好久,沿途用油彩在树上留下标记,在极寒的天气下,她走得气喘吁吁,浑身热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时间,一个令她绝望的事实出现了。
她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
崔玥一直在围着同一片树木打转。
当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走出这片森林时,崔玥蹲在地上,眼泪涌出,泪滴掉进积雪中,变成一个黑点,随后结成冰。
不再活动以后,寒冷也随之而来,当时的崔玥坚信自己很快将成为一具无人发现的僵硬的尸体。
想到这些,崔玥鼓起勇气,再次站起来,她希望自己如果要死在这里,也是死在逃出去的路上,而不是死于等待中。
这一次,崔玥选择了一条没有油彩标记的路,决定最后一次碰碰运气。
然而,好运并没有降临,相反,厄运来得更快,崔玥没走多远,忽然脚下一软,整个身体下坠,掉进地下一片伪装的松软的积雪里,那是一个一人深的坑洞。
接着,崔玥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当鲜血从崔玥的袜子和裤脚中渗出的时候,崔玥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她忍着疼从坑洞中坐起来,弯腰看向自己的脚踝,脚踝上一个仿佛钢铁巨兽的牙齿咬合着。
崔玥小时候见过大人用这种东西,这是用来抓捕狍子的捕兽夹。
崔玥几次试图掰开那个夹子,除了让体力流失得更快外毫无作用,寒冷和疼痛令她精神恍惚,一阵阵的幻觉开始浮现,时而感到痛苦,时而又感到舒适。
忽然间,崔玥抓住片刻的清醒,意识到,既然这里有捕猎的陷阱,也就证明,森林里住着人。
几乎在同时,崔玥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
*
“我打断一下。”赵帆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我上次回图林镇的时候。”崔玥说,“旅店老板不是给你讲过吗?”
“你后来听见的那个脚步声就是野人的?”
“对。”
“我以为你见到野人是……”赵帆想了想,“是你小时候失踪的那次。”
“你还听不听?”
“你接着说。”
崔玥听到了脚步声。
这声音令崔玥彻底清醒了,很快,一个阴影从她的头顶笼罩下来,遮住了本就稀薄地穿过迷雾的阳光。
野人出现了。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野人,他的须发疯长,面目狰狞,衣衫褴褛,指甲又尖又长。崔玥再次感受到了更强烈的恐惧,仿佛正在注视她的就是死亡,她想呼救,但很快放弃了,她知道呼救没有任何意义,更有可能激怒正在凝视她的野人。
她寄希望于野人能够放过她,毕竟她不是狍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崔玥想起小时候图林镇里大人的传说,野人是专门吃小孩的,但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她是个成年人,应该不符合野人的胃口。
正当崔玥闪过这样一丝希望的同时,野人忽然跳了下来。
崔玥一声惊呼,忍着剧痛向后退了两步,野人已经落进了洞里,就在她的面前,她退无可退。
崔玥看着野人进一步靠近她,她几乎已经能闻到野人带着异味的呼吸,崔玥闭上眼睛,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她意识到这个坑洞就是她人生的终点。
忽然,崔玥觉得脚踝再次发出一阵刺痛,紧接着却是一阵放松,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发现野人正在用自己粗糙的双手将捕兽夹向两边撑开。
滞涩的捕兽夹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即从崔玥的脚踝上脱落,捕兽夹的锯齿上挂着崔玥的鲜血,很快便凝固了。
“能动吗?”野人问。
*
“那个野人——他会说话?”赵帆问。
崔玥点了点头。
“所以他并不是什么野人,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是一直住在森林里的一个流浪汉。”崔玥说,“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一直住在森林里?”
“对。”崔玥点点头,莞尔一笑,接着说,“这么说的话,说他是野人好像也没什么错。”
“他住在森林的什么地方。”
崔玥犹豫了片刻,赵帆觉得,崔玥似乎不愿意透露那个流浪汉的位置,他并不追问,但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盯着崔玥,或者说,一种属于警察的眼神。
赵帆知道,如果崔玥很能读懂眼神,她就会明白他根本不会放弃。
“一座木屋里。”崔玥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你去过吗?”赵帆问。
崔玥点点头,“他带我去过。”她接着说,“当时他跳进坑里,我以为他会伤害我,但他没有,反而帮我卸下了捕兽夹,他问我还能不能动,我告诉他勉强可以,他就从下面托着我,把我从坑里抬了上去,然后自己又很熟练地爬了上来。”
“所以你就跟着他去了木屋?”
“他救了我。”
崔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凝视着赵帆,但赵帆依然无法从那副墨镜后面看到崔玥的眼神,所以他并不确定这种凝视背后的意义,赵帆猜测,崔玥也许是想得到他的认同。
但赵帆没有给她期待的反应。
崔玥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沮丧,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反正那时候我跑也跑不了,他想伤害我太容易了,我根本就没有选择。”
“你跟他去了木屋,然后呢?”
“然后,他给我治了腿伤。”
崔玥说着,弯腰挽起了自己的裤脚,赵帆看到在崔玥雪白的脚踝和小腿上,有两道清晰的疤痕。
“他当时用了一些像是草药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总之就是敷在了我的伤口上,一开始特别疼,但他叫我忍着,我就忍着,果然,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就没有那么疼了,他最后用布给我包扎上,送我回到了镇里。”
“就这样?”
“就这样。”
“后来你们又见过吗?”
赵帆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他意识到,崔玥显然还没有讲完她的故事。
崔玥又点上了一支烟,赵帆也同时点上,他们的动作几乎同步。
“其实从他的木屋到镇里的距离并不远,他在送我出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只要方向对了,穿过那片浓雾原来很简单。”
“所以呢?你认识路了?”
“我认识路了。”崔玥点点头说,“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很轻松就找到了他的木屋。”
“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那是什么时候?”
“两天以后。”
“你们说了什么?”
崔玥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蓝色的烟雾停在他们两人中间,如森林里的迷雾一样凝滞着不肯散去。
随着又一口烟雾从崔玥的口中吐出,她发出了一声长叹。
“他不认识我了。”
*
崔玥对自己选择再次返回那间木屋的理由是:她上次忘记了道谢。
赵帆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但也不想去计较这些,至今为止,他已经从崔玥的讲述中察觉到太多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刻,他还在等这些时刻的累积,以从中捡出一个真相。
于是,崔玥在两天以后,待她的腿伤好转了一些,便再次离开图林镇里唯一的旅馆,她买了一些简单的日用品,装进塑料袋里,提着穿过荒凉的小镇,站在一个柏油路与土路的分界点上。
两天前,崔玥就是在对方的护送下,从这个分界点进入的小镇。现在,她再次迈过分界点,离开小镇,进入森林。
远处浓雾弥漫。
崔玥在走入迷雾之前,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一张纸,上面是她自己画的一幅简易的地图。
这幅地图是崔玥通过记忆和心中默念的步数,绘制的从木屋到脚下分界点的路线,崔玥捏着这张纸,又一次陷入了迷雾中。
这一次,她没有迷路。
那栋木屋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崔玥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里面无人响应,她又用力敲了两下,耳朵贴近门板,里面依然很安静。
一阵轻风吹过,短暂吹散了她面前的雾,风停下时,雾又聚了回来,这时崔玥看见木屋的小门被吹开了一条缝隙,门没有锁。
“有人吗?”
崔玥在问这句话的同时,轻轻推门而入,空荡的房间算是对她的回答。
这是崔玥第二次来到这间木屋内,尽管上一次就在两天前,但当时的崔玥正在被剧烈又复杂情感冲击着,如梦似幻,记忆很不真实。现在,当她再次深处其中,那些之前并不确定的感受终于变得具体。
这当然不是什么野人的家,但同时,这也不像是个流浪汉的家。
屋子里的整洁程度超过了崔玥的想象,这个简陋房子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灰尘显然刚刚擦拭过,因为树桩制作的桌子上还留有水印并未干透的痕迹。
不只是用木桩制做的桌子,这个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手工打造的,一张用化肥袋和粗绳编织的吊床,一座暖炉以及相连的烟囱,甚至地面与墙上还用兽首兽皮做了装饰。
崔玥将带来的日用品放在地上,手在暖炉上探了探,炉子仍然燃烧着,房子里越来越热,看来他刚刚出去不久,崔玥这样想,并且在出门之前特地生了火。
她在屋里无所事事地晃悠了一会儿,决定起身收拾收拾——尽管这个既简陋又整洁的房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崔玥只能没活找活给自己干,她先是将自己带来的东西重新摆放,以一种她所理解的整齐有序的方式。
这些物品很快便被崔玥以不同的排序规则摆放了好几遍,直到崔玥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不过是在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以消磨时间而已。但是,她还是坚持要重新梳理房子里原本的物品,给每个物品重新决定一个位置。
这里就像一个家。崔玥想。
屋子里有一些明显是自己制作的狩猎工具,几个用兽骨打磨的餐具,崔玥以一种艺术家的目光欣赏着这些原始的物件,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美,稍加包装与宣传就能高价卖给那些城市里的中产阶级。
踏过兽皮铺就的地垫时,崔玥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硌了她的脚,看来地垫下面并不平整,崔玥掀开兽皮,兽皮比她想象得更重。
她看到兽皮下面有一个笔记本。
这大概是这个房间里最接近文明社会的物品了。崔玥很意外,她将笔记本拿起来,看到封面已经泛黄,本子似乎曾经被水浸泡过,呈现一种并不自然的僵硬,她小心翼翼翻开,听着清晰的纸张分离的声音,里面一片娟秀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
她刚要读,忽然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再次看见那个救了她的男人时,崔玥很惊喜,她放下笔记本,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男人手里提着两只飞龙,风尘仆仆,进屋的同时带回来一团寒气与林中的迷雾,他被笼罩着,仿佛从天而降。
“你是谁?”
崔玥以为他是开玩笑,但立刻意识到并非如此,对面的男人正在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着她,崔玥最能看懂人的眼神,所以她知道,那不是看着熟人的眼神,甚至不能算作看着人的眼神,那是看着入侵者的眼神,看着野兽的眼神。
“你不记得我了?”崔玥颤抖着问,“两天前……”
“出去。”
男人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充满了不容反驳的威慑力,崔玥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安全离开这里的机会。
她缓缓站起来,僵硬地走到门口,男人堵在那里,但还是给崔玥留下了一丝穿过的缝隙,她侧过身,几乎挤过了男人身边,打开身后的木门,再次回到了迷雾笼罩的森林里。
*
“他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崔玥将烟熄灭,起身走到化妆间的窗户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一缕阳光伴着灰尘洒进来,屋内的烟雾飘散而出。
赵帆觉得,此时的化妆间里,像极了远方那片浓雾弥漫的森林。
“我是后来再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的。”崔玥说。
“你们后来又见面了?”
“对。”
“你不是害怕他吗?”赵帆问,“为什么还要见他?”
“不是我去见他,是他去找的我。”
“他去找的你?”
“就在旅店里。”崔玥接着说,“而且,就在第二天。”
“他怎么知道你在哪个旅店?你不是说,上次他只给你送出了森林,应该没有陪你走到旅店吧。”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答案也很简单,那里是图林镇里唯一的一家旅店,一个外面去往图林镇的人,只可能住在那里。”
“他怎么知道你是外面来的?”
“因为图林镇的人不会走进那片森林,最近这些年来,在他的记录中,他从没在森林里遇到过任何人。”
“记录……”赵帆若有所思,想到刚刚崔玥提到的笔记本,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也从宋大龙的遗物中找到过一个笔记本。
忽然,赵帆属于警察的那根神经动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需要记录,才能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没错。”
崔玥笑了,仿佛赵帆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解释就能理解她的知己,接着对赵帆说,“他是去对我道歉的。”
“他怎么说?”
“他先是为前一天粗暴地将我赶走而道歉,我看着他的状态,确认他的态度真的很诚恳。我没有怪他,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之前对他的恐惧也逐渐消失了。接着我问他当时为什么对我是那种态度,他的回答跟你刚才猜得一样,他告诉我,他是通过笔记本上的记录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赵帆理解地点了点头。
崔玥接着说,“他跟我说,前一天晚上,当他照例在睡前将一天的经历记录在笔记本上时,顺手往前翻了一页,看见更早记录的信息,知道他曾粗鲁地将一个女人当作入侵者赶出了他的房子,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必有原因,于是又将笔记本往前翻,果然看到了两天前的笔记,那上面记载着他在森林里救出了一个被困在捕兽陷阱中的女人,并且带回去帮助女人疗伤的事情。”
“他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就是同一个人。”
“对。所以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来要去找我道歉的提醒,放在床头,第二天起来后就立刻看到了,但他已经忘记了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再次重复在笔记本里找到了答案。接着就是我说的,他想到会走进森林的一定是个图林镇以外的人,于是顺理成章地找到了住在旅馆的我。”
赵帆说,“他没有记忆——失忆症?”
“失智症。”崔玥纠正赵帆,“准确地说,是失智症的一种,而且是症状最为罕见的一种。”
崔玥接着,将那个男人告诉她的情况,简单转述给了赵帆。
当时那个男人也是一边看着自己的笔记一边对崔玥讲述的,简单地说,他之所以患上失智症,源于多年前的一次意外,导致他的脑部受损。
最初症状较轻的时候,他只是不记得最近发生的事情,但是早期的记忆依然存在,而且越早的以及越清晰,所以他开始的时候,只需要记录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可以了,生活上虽然因此有些不便,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大多数的时候,甚至可以瞒过别人,不被发觉。
但是,过了一段时期后,他意识到,他的病情在恶化。
他开始失去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地,从模糊到空白,他发现自己的过去正在被握着橡皮的无形的手擦除。
他知道,自己将在未来的某日,彻底成为一张白纸。
同时他还知道,他对此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人——包括他自己,能够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没有人能抗拒他被命运抛弃的结局。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着写,夜以继日地接着写下去。
像写回忆录一样,将自己能想起的往事一件件写下来,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往的人生,他用文字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期,看到了自己的少年心气,他用文字听到了凛冽的风,闻到了咸湿的青草,看到了清澈的眼神。
他发现,当他开始用力去回忆并记录的时候,那些他曾以为无序又随机往事,竟然还能找到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第一次见识到命运的严谨,见识到万事万物的灵性与关联。
当时的崔玥听着男人的讲述,也看着男人的眼睛,崔玥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变了,从一个住在森林里粗糙的野人,变成了他所形容的那种清澈的少年的目光。
崔玥悲哀地意识到,当时的她再次不自觉地用一种艺术家的角度去看着对方,她看着一个男人正活生生地在她的面前失去过往,每一分每一秒,这个男人都在遗失着过去,既残忍又美丽。
“万事万物都有联系。”赵帆重复了崔玥的话。
“这是他说的。”
“什么意思?”
“比如你。”崔玥说,“你会成为警察,一定是因为某个时刻,你告诉命运,你想成为警察,于是,命运就给你安排了一条成为警察的道路。”
赵帆不信命,但还是想起自己少年时的一个场景,他在父母离开家后偷偷打开电视,看一部没头没尾的香港电影,并对其中一个警察拔枪的动作反复模仿。
尽管成为警察的这些年,赵帆还没有一次机会做相同的动作。
赵帆一声苦笑。
“有什么好笑的?”
赵帆收起笑脸,尽管他是笑自己,依然觉得有些冒失,接着问崔玥,“那我是不是能说,他会成为野人,也是因为命运的安排?”
“可以这么说。”
“谁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森林里的流浪汉?”
“命运不一定就是梦想。”崔玥说,“命运也不一定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也可能是装撞上的。”
“撞上的?他撞上了什么?”
赵帆在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一凛,随即有了答案。
“他在少年时见过野人。”
*
“是吗?”崔玥问,“你见过野人?”
在图林镇唯一的一家旅馆里,对面的男人再次缓缓翻开他的笔记本,纸张卷动的声音仿佛无数回忆的瞬间掉落在他们中间。
“是的,我见过野人。”他盯着笔记本中的一页说,“那时候我还很小。”
“给我讲讲。”
“一个冬天。”男人看着笔记本上的文字,似乎努力从简单的描述中扩张成一个可供讲述的故事,接着说,“当时我就住在图林镇里,我跟一个女孩很好,我们是青梅竹马。”
崔玥心里一震,某些猜测正在被证实。
男人接着说,“从我的记录上来看,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但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那种感觉了,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我们能永远生活在一起,她也是图林镇本地人。”
“说下去。”
“当时的图林镇里流传着野人的传说,简单来说,就是藏在森林里像怪物一样的野人,专门以我们那么大的孩子为食物,其他的小孩都很怕,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仅不怕,还很想亲眼见到野人。”
崔玥莞尔一笑,回忆在她的身边如水般流淌着,她替男人说,“所以你们——你和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你们决定去森林里找野人。”
男人也笑了,“你猜对了。”
“后来呢,你们成功见到了野人?”
“我看看啊。”男人用手指一行行辨认着自己写下的笔记,接着说,“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我们走进了森林里,但是一无所获,不过那种感觉很好,虽然我现在不记得,但我的笔记上是这样写的,我们在森林里聊了很多事情。”
“什么事情?”
“理想。”男人说,“当时的我还不知道理想是什么,但她已经知道了,并且早就已经知道了,那时候我意识到,尽管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并且我一直自认比她更成熟,在进入森林的时候,我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保护她,但事实是,她才是那个先成熟起来的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对,她知道。”
“是什么?”
“画家。”男人说,“她告诉我,她想成为一名画家。而我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画家是什么样的。”
“你后来知道了吗?”
“我不确定。也许我曾见过画家,也许没有,但我不记得了,笔记本上也没有记录。”男人接着问崔玥,“你见过画家吗?”
崔玥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太可惜了。”男人说,“我本来还期待你能告诉我画家是什么样的。”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后来成功了没有?”
“不知道。不过,她当时跟我说,她未来想画的第一幅画,就是这片森林里,最好能见到野人,这也是她跟我去找野人的目的,她想把野人画进自己的作品里。”
“你说你们后来确实见到了野人。”
“对。那时候天已经晚了,越来越冷,我发现她开始有点害怕了,这时候,我又开始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保护她,可是没想到,野人真的出现了。”
“野人是什么样的?”
“跟传说的不同,野人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只是一个蓬头垢面生活在森林里的流浪汉。”男人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他所描述的就跟现在的自己一样。
“不是怪物不是很好吗?”
“不,人更可怕。”
“为什么?”
崔玥在问下这句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但她忍住没说,嘴唇却已经不停地在颤抖着。
“那个野人,那个流浪汉,看见了我们,想要对她的——就是,对她,你知道吗,一个清纯漂亮的小女孩……”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
“想要强奸她。”崔玥咬着牙说。
“没错。”
“然后呢,你保护她了吗?”崔玥问。
“我跑了。”
“你跑了?”
“我当时比她更害怕,本能地拔腿就跑。”
“你放弃了她。”
“是的,我跑了一段距离,从这个笔记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这上面只写着我被一块石头绊倒了,随后摔倒在一个雪坑里,我整个身子陷入冰冷的雪地中间,那时候,我清醒了。”
“然后呢?”
“我回去了。”
“所以,你并没有真的放弃她。”
“这是我现在还能跟你讲这段故事的原因,你说得对,到最后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放弃她,当我循着她的哭喊声跑回去的时候,流浪汉正在撕扯她的衣服,根本没注意到我回来,我趁着这个机会,从后面扑倒了流浪汉,跟那个野人扭打到一起,幸运的是,那个流浪汉虽然是个体型远大于我的成年人,但也许因为长期生活在森林里的缘故,他很瘦弱,力气也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大,我很快脱身了,带着她一起跑了出去。”
“你们跑出了森林。”
“当时还没有。”男人接着说,“森林里本来就浓雾不散,再加上是晚上,我们找不到出去的路,就躲在一个坑洞里,我们能听到那个野人一直在寻找我们,所以直到天亮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呢?”
“后来,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流浪汉的声音消失了,他似乎是放弃了对我们的寻找,但我们还是等到天彻底亮起来,确认我们真的安全了,才离开森林。”
“所以,虽然你曾经逃跑过,但你还是救了她。”
崔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泛着泪光。
“是的。”他说,“我没有辜负她。”
崔玥看着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曾经的少年。
“我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崔玥说。
“当然可以。”
崔玥想起那个年少时期的夜晚,那个他们在遇到野人之前,曾谈论其理想的时刻,她记得自己曾对年轻时对面的男人说过自己的理想。
此刻,崔玥再次问起她当时问过的问题。
“那个女孩说她的理想是一个画家,那你的理想呢?”
男人低头认真翻看着笔记,许久后,再次抬起头,回答了崔玥曾经听过的答案。
“我的理想是,我要成为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