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里，同事站在赵帆身后，和赵帆一起盯着面前的电脑显示器。
赵帆察觉到身后站着人，猛然一回头，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身后的同事，问，“你在这儿站多长时间了？”
“就你这样还学人查谋杀案呢？”同事笑着说，“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都回所里了我还警惕啥？”赵帆说，“我这叫专注。”
“专注看画？”
同事说着，向着显示器又凑近了一些，“这画有啥特别的，能让你盯着看一上午？”
赵帆电脑上显示的，正是崔玥那幅关于森林、少年和野人的画作，这是他在网上能找到的最高清的版本，赵帆将其下载到U盘里，走哪儿都带着。
“你会看画吗？”赵帆问。
“我小时候还真学过一阵。”同事说，“素描，画个石膏啥的。”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比我画得强。”
“谁问你这个了。”赵帆有点不耐烦，接着说，“我问你，你能从这幅画里面看出点啥门道来吗？”
“门道啊……”同事抚着下巴没刮干净的胡茬，继续盯着那幅画，似乎真的陷入了沉思。
赵帆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你要这么说，还真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赵帆来了兴致。
“你仔细看这俩人。”
同事说着，手指在画面两端的少年和野人之间来回摆动，接着说，“没发现吗？”
“发现啥？”
“像。”
“像？”赵帆又不耐烦了，“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明白？跟我这儿装啥呢？”
“就是像。”同事接着说，“虽然能看出来这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是从线条上，这两人的画法都是一样的，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同一个人，画成这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你赶紧说，别废话。”
同事微微颔首，给出结论，“这画的作者水平不行，不咋会画人物。”
赵帆非常失望。
“你快滚犊子吧。”赵帆说，“别在这儿冒充专家了。”
赵帆强硬地将嬉皮笑脸的同事赶走，竟然为了崔玥愤愤不平起来，心说，人家一个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画家，还轮得到你一个小学学过几天画的半吊子来点评了？
然而，同事走后，他的话却在赵帆的脑中挥之不去，这让赵帆特别后悔去问他，现在好了，再继续看这幅画的时候，赵帆怎么看，怎么觉得野人和少年看起来很像。
不过，赵帆也能理解，毕竟崔玥第一次见到野人已经是很小的时候了，她的记忆不见得清晰，而那个拯救了她的少年，则更有可能让她永远铭记。
赵帆觉得，即使他的同事说得是对的，即使这两个人物真的看起来很像，也是崔玥的有意为之。
总之，这玩意就是艺术。赵帆想，是我不懂的东西。
*
下班之前，赵帆又找老韩汇报了一下最近这段时间的调查进展，在说的这段过程中，赵帆自己也理了一下他这些天的经历，从住在图林镇的旅馆，从旅馆老板口中得知崔玥和野人的传说，到成功见到崔玥，终于问到了她年少时遭遇野人，后来又与身患失智症的童年伙伴的重逢的故事。
老韩一言不发地听完赵帆汇报完毕，没说什么，直接就让赵帆下班了。
赵帆从老韩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疲惫。
赵帆知道老韩最近的身体不好，前几天刚去医院检查过，现在还在等结果，赵帆不敢提，深了浅了都不好说，最后只能和老韩一样一言不发。
往家走的路上，赵帆觉得，这些日子过来，他看起来查到了很多事，了解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事实上这些信息对他的案子一点帮助都没有，没有一条信息能让他找出大龙死亡的真相，他看似接近了，事实上却一直在围着一个地方绕圈。
到家之前，赵帆在小区门口的面馆点了碗牛肉面，三下五除二吃光了，撂下筷子后出了一脑门热汗，用纸巾随便一擦，套上大衣再次出门，迎着寒风又走了一段，上楼，随着楼道里一盏盏向上点亮的声控灯，站在自家门口，掏钥匙开门，进屋，再开灯，再脱掉大衣，再因为暖气过足又出了一脑门热汗。
反反复复，赵帆觉得，一天到晚就这么点事，反反复复。
抽了一根烟后，赵帆瘫坐在沙发上，迟到的疲惫感轰然而至，这些天四处奔波，他却从未感觉劳累，而此刻却仿佛全都聚集在一起，重重压在他的身上。
赵帆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做了个梦，这个梦荒诞又清晰，梦里赵帆回到了大龙死去的那天，他看见困在车里的大龙，大龙尚有一丝气息，赵帆很惊喜，他觉得自己能将大龙救出来。
然而，就在赵帆准备施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车里的人变了，对方不是大龙，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是野人，赵帆想，一个野人困在车里，正在疑惑间，车里的人又变成了一个少年，眼神清澈的少年，梦里的赵帆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问过崔玥这个少年的名字，不过现在正好，可以直接问本人了，于是赵帆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对方回答，我叫赵帆。
赵帆心里一惊，再次低头望向侧翻的汽车内部，困在车里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赵帆醒了过来，他还躺在沙发上。
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屋里也没开灯，赵帆几乎是挣扎着摸黑从沙发上起身，感觉身上没有一块骨头是自己的。
他倒了杯水，拿起手机，没人找他，时间显示此刻是半夜两点。
到了真正该睡觉的时间，他却困意全无。
他脱下一身脏衣服，简单洗了一把，回到卧室里，躺在床上试图重获睡眠，五分钟以后赵帆放弃了，此刻他比夜猫子还精神。
再次起身，靠着床头，赵帆打开旁边的台灯，灯光下，他又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大龙的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里的内容他已经读过好几遍了，这对一个平时根本不读书的人简直可以称为奇迹，赵帆觉得，读一些已经读过的没有新鲜感的文字，也许能帮助他再次睡着。
于是，赵帆再次打开大龙的笔记本。
三十分钟后，赵帆彻底从床上起来，他又去洗手间洗了一把，反反复复，又重新穿上之前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反反复复，离开房子，走向停在小区里的车。
*
驱车疾驰在夜路上，赵帆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读过好几遍的笔记本，竟然还能有新鲜的内容。
他打开车载音响，听一张盗版的港式流行乐串烧唱片，又深踩了一脚油门，脑中回忆着刚才在大龙的笔记本中看到的信息。
那一段是大龙所记录的，赵帆将宋大龙误当作嫌疑人抓捕的乌龙事件，虽然读过好几次，但每次读起并回想起来，赵帆依然忍俊不禁，又羞愧又好笑。
接着，就是大龙不但没有对老韩揭露这件事，反而将其描绘成他和赵帆配合抓捕的行为，这事保全了赵帆的面子。
大龙甚至在笔记本里对自己的行为做了总结：有时候，一件事情的真相，不是看人说了什么，而是看人没说什么。
故弄玄虚——这是赵帆第一次看到这段话后的评价。
然而，就在刚刚，当赵帆再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理解了。
随着串烧的港式流行乐终于播放到最后一首，赵帆踩下刹车，汽车停在路边，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第一遍，无人接听。
赵帆不依不饶，立刻再次拨打第二遍，继续等待接通，在电话即将再次自动挂断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崔玥在电话里说。
“我不知道。”赵帆说，“我就知道我查案是不分时间的。”
“我就不该给你留电话。而且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现在就在你的酒店楼下。”赵帆说。
电话那端陷入了沉默。
“我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所以就不上去找你了。”赵帆接着说，“你如果清醒了，就到停车场找我。”
电话那头依然沉默，过了几秒钟，崔玥缓缓说，“我现在下去。”
这一次赵帆并没有等待太久，几分钟以后，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崔玥披着一件羽绒服迎着寒风走近，站在酒店下面的停车场四下张望，赵帆打了一下双闪，崔玥立刻跑了过来。
坐上副驾，崔玥皱了皱眉说，“车里什么味。”
“理解一下。”赵帆说，“糙老爷们都这样。”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赶紧说，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说。”
“他叫什么名字？”
“谁？”
“那个野人，也就是当年和你一起进森林里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
崔玥犹豫了一下，赵帆看到，这一次崔玥没有戴墨镜，她的眼睛暴露在赵帆的面前，这双眼睛很漂亮，完全没必要遮起来，并且在此刻，她的眼神正在变得柔软。
“苏远。”崔玥说，“他叫苏远。”
“苏远。”赵帆重复着这个名字。
“知道他的名字很重要吗？”
“很重要。”赵帆坦言，“他也许自己已经忘了他叫什么，但我希望等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能有个正式的称呼。”
“你要去找他？”
“对。”
“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我要找的杀人犯。”
崔玥愣了一下，在车里盯着赵帆，随即又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赵帆意识到，失去墨镜保护的崔玥，也同时失去了她的优势。
将眼睛暴露在赵帆面前的崔玥，正在变得敏感、脆弱、清晰可见。
赵帆知道，她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什么杀人犯？”崔玥的声音开始颤抖。
“是你告诉我的。”
“我可没这么说过。”
“不是你说过什么，而是你没说什么。”
“怎么了，才多久没见，你就变成哲学家了？”崔玥笑着说，她似乎想用调侃的语气让自己显得放松，但显然失败了。
“你说那天晚上，在苏远从流浪汉手里把你救出来以后，你们在森林里躲了一夜。”
“对。”
“那片森林我进去过，确实很容易迷路，适合躲藏。”赵帆接着说，“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没人能在外面坚持一夜却不出事。”
“我没懂你的意思。”
“尽管对于外人来说，那片森林就像迷宫一样，但是对于常年生活在里面，就像是野人一样的流浪汉，找到两个藏在不远处的小孩不算难事，现在的苏远已经变成了野人，他就对森林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你也不能说他就一定能找到我们。”
“我刚才已经说了，没人能在那片森林里坚持一夜却不出事，哦对了，我指的是冬天。”
崔玥不再说话。
“冬天，就像现在一样的冬天，即使是像我这样的糙老爷们，一夜的时间也足够冻死了，更别说你们两个小孩，所以，那天晚上你们根本不是躲在外面，而是躲在了流浪汉的木屋里。”
“你开玩笑吧，我们怎么敢去……”崔玥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给赵帆提供证据。
“没错，你们不敢去刚刚试图伤害你的野人的家。”赵帆说，“除非那个野人已经死了。”
崔玥的眉眼低垂了下去。
“他死了。”赵帆说，“被苏远杀死了。”
赵帆说完这句话以后，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赵帆知道，沉默就是回答。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忽然之间，崔玥的态度再次变得强势，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赵帆忽然意识到，崔玥并不怕他知道这件事。
“你不在乎吗？”赵帆问。
“在乎什么？”
“我是个警察，现在，我知道了苏远是个杀人犯。”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崔玥说，“而且，假如啊，我说假如，当年的情况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苏远杀了人，可是那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你甚至连那个你所谓死掉的流浪汉的身份都不知道。”
赵帆明白了，崔玥忽然之间重获的底气，来自所有的一切都是赵帆的推测，而且很遗憾，崔玥是对的，他没有证据。
“警察先生，我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崔玥问。
“我叫赵帆。”
“赵警官，我想说，一个生活在森林里的野人，一个试图侵犯未成年少女的流浪汉，他是应该死的。”
“我同意。”赵帆说。
“那我们至少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崔玥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再去追究这件事了。”
“我本来查的也不是那个流浪汉的死。”赵帆看着崔玥变化的目光接着说，“坦白跟你讲，我跟你一样不在乎那个人渣。”
崔玥的目光再次警惕起来，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简单，赵帆并非在寻找一个因正义和勇气去保护同伴的少年。
“那你在乎的是谁？”
“一个警察。”赵帆说，“一个像我一样的警察。”
崔玥恐惧地看着赵帆。
“那个苏远，你童年的伙伴，他并不是一直生活在图林镇里没有离开过。”赵帆接着说，“他也曾像你一样离开过那个小镇，去更大的世界生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患上了失智症，但是就像你说的，起初，在他的症状还没有到最严重的时候，他还保留着过去的记忆。”
“所以呢？”崔玥的声音再次变得颤抖，比之前更加颤抖。
“所以，当他从外面的世界返回那座小镇，用笔记记录自己的一生时，他应该还记得，他不只杀死过那片森林里的流浪汉，他还杀死过一名出租车司机。”
“你说什么？”
“杀死那名司机，才是苏远躲回森林木屋的原因，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有一名警察一直追寻着他，追到了森林里，那名警察，最后也死在了他的面前，而还有没失去所有记忆的苏远，带走了那名警察所携带的所有关于他的调查资料。”
“那个警察是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半个月前。”
“不可能。”崔玥再次放松下来，“半个月前，苏远的病情早就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他不可能还记得过去的事。”
“是你告诉我的，苏远每天早上会查看一遍自己的笔记本，找寻自己一天后就会忘记的过去，所以，他在那天见到警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个杀人犯，也知道那名警察就是去找他的。”
崔玥无言以对，许久后，喃喃说，“我不该跟你说那么多。”
“你现在可以什么都不跟我说了。”赵帆说，“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那张地图——你画的通往木屋的路线图。”
“如果我不给呢？”
“你要清楚，我现在是以一名警察的身份要求你交出地图。”
崔玥犹豫片刻，缓缓将手伸进大衣内兜，缓缓从里面掏出一张磨损严重的纸，赵帆打开，果然是一张手绘的地图，原来崔玥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
“不，不是。”崔玥打断赵帆。
“不是什么？”
“不是什么正确的判断，而是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不在乎苏远？”
“我不在乎你找到他。”崔玥说，“赵警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尽管我不知道苏远后面那些年发生了什么，杀了谁还是没杀谁，但当年在森林里的事情，你猜得是对的，他杀了那个流浪汉，但我不在乎你找到他。”
“为什么？”
赵帆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崔玥的目光又变了，这一次不只是冷峻，还有坚定，甚至掺杂着一丝嘲讽。
“苏远的病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他就要死了。”崔玥说着扭头看了看赵帆车里的时钟，在下车前最后对赵帆说，“你们俩的时间都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