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已经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安静的咖啡厅了,但我还是觉得吵,周围人克制地低声交谈在我听来都是难以忍受的噪音,以至于我虽然看着对面这个男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也知道他是在对我讲话,但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程总,您觉得呢?”
我没反应。
对面的男人又重复了一遍,“程总,您觉得呢?”
这时候我意识到他是在问我的意见,但具体是关于什么的我却一无所知。
我微微点头,略带沉思状,对面的男人看着我的表现,显得非常紧张。
咖啡厅里适时地播放起爵士音乐,印象中我以前还挺喜欢听爵士乐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开始讨厌这种风格的音乐,我将原因归结为我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无法对任何事物保持住长久的热情。
假装沉思的时候,我扭头将视线看向窗外。
我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毕竟我现在连我们在谈什么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而我容易分心的毛病,又让我立刻被窗外的景色所吸引,这家咖啡馆地处望京的一片写字楼中间,我们坐在二层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春色渐浓,街边的树与灌木开始被阳光和微风涂抹上一层绿色,行色匆匆的人群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外套,这是北京一年中仅会出现两次的短暂的好时光。
“您要是觉得她不行,我今天就把她换掉。”对面的男人看我一直没有表示,语气急切地说,“您放心,违约金我一分不少付给她,保证处理好。”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在聊什么了。
“好。”我说。
“您同意了?”对方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我同意了。”我说。
“太好了,我这就着手去办。”对方说着,忽然再次面露难色。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有一个问题。”对方的语气小心翼翼,“咱们这个戏时间很紧迫,停一天就是一笔不小的损失,这次换掉的虽然只是女二号,但也是很重要的角色,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能替的。”
我现在已经完全记起我们一直在聊的话题了,同时听完对面的男人刚刚说完的话时,我也知道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对他大发雷霆。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盯着对面战战兢兢的脸问,“你建议我换掉女二号,但根本就没有备用人选?”
“对不起,程总。”对方立刻道歉,“我也真的是没办法,那个演员把整个剧组闹得鸡飞狗跳,只要她在,别人都没法拍,必须得换了,事出突然,我也是抓瞎了。”
我依然沉默地盯着他。
对面的男人看起来似乎在四十岁左右,但我估计他的实际年龄应该要小一些,说不定也才三十出头,只是故意将自己打扮得更成熟一些。
他蓄着醒目的山羊胡,一对丹凤眼又细又长,瞳孔里泛着贼光,我不记得是听谁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你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他的灵魂,如果这句话是正确的,那对面这个人的灵魂应该也是泛着贼光的。
我最看不惯的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贝雷帽,印象中好像是画家更喜欢戴这种帽子,所以也被称为画家帽,但对面这个人显然不是什么画家,能不能看懂画作都两说呢。
“不用找知名演员。”我说。
“什么?”
“没听清楚吗?”我瞪着他。
“我听清楚了,程总。”他又立刻卑躬屈膝地说,“可是……咱们这毕竟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导演和主演都已经是国内最顶尖的了,女二号总不能太次吧。”
“谁跟你说不知名的就一定次?谁跟你说知名的就一定好,你之前用的那个倒是挺知名,她好了吗?她要是真好了,你换她干什么?”
对方被我的几句话怼得哑口无言。
“我告诉你我的想法。”我接着说,“我对这部电影的要求——或者说,我对演员的要求,是他们能出色地诠释剧本里的人物,把这部戏演好,至于他们是大牌还是无名小卒,我根本不在乎,大牌也可以因为演不好被换掉,无名小卒只要表现得好,也可以通过这部戏成为明星。”
“我懂了,程总。”
对方的目光变得诚恳了一些,似乎终于理解了我的意思,这个目光让我没有刚才那么讨厌他了,当然,如果他能将头顶的贝雷帽换掉就更好了。
我决定结束谈话,端起面前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已经凉了。
刚要起身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能打扰一下吗?”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确认这句话确实是对着我们说的。
说话的人此时就站在我们的桌旁,我仰头看着他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目测至少在一米七,一头清水长发垂至肩膀。
尽管从个人审美上来说,我更喜欢短发的姑娘,但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站在我们桌旁的姑娘更适合长发,这样的造型令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
姑娘画着并不算浓的妆,说话时眉眼带笑,同时也显得有些怯生生的。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长发姑娘解释说,“我就坐在你们后面那桌,刚才无意间听到了几句,请问您二位是做电影的吗?”
“对不起,我们现在很忙。”我说。
“请您给我五分钟时间。”姑娘抢着说,“我知道你们正在寻找一名女演员,我也是从事表演行业的,请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我笑了,但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习惯性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的姿态。
“我们是在寻找演员,但不是咖啡馆里找。”
“我拍过很多东西,我有作品。”
“不好意思。”我起身要走,对姑娘说,“你可以将简历发给我们的公司。”
“我知道没用。”姑娘说。
“什么没用。”
“简历发给公司没用。我也知道这就是你的托词,你们根本就不会看的。”
我尽量礼貌地微笑看着她。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她的语气非常坚决。
我依然在考虑如何离开这里,我很想强硬地走掉,但又觉得这样有失体面。
这时候,我对面的男人,也就是我这部戏的选角导演忽然说,“程总,我倒是觉得可以看看她的作品。”
“你怎么回事?”我问他。
“我觉得之前您说得对。”选角导演接着说,“咱们没必要非得找什么大牌演员,我觉得这位姑娘的形象气质都挺不错的,跟角色挺搭,而且也很勇敢,您不是最欣赏勇敢的人嘛,给人家一个机会,看看作品,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他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又缓缓坐下。
旁边姑娘的表情变得缓和了很多。
“给你点杯喝的吧。”我对姑娘说。
“不用了,我那杯还没喝完。”
姑娘说着,风风火火跑到我们身后的桌子旁,端起桌上的半杯咖啡,又两步跑回来,这次索性就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介绍一下我自己。”她说。
“不用了。”我拒绝她,“我一向只看重作品,你的作品如果能让我满意,我自然会给你机会介绍你自己,如果不行,那我们也不用浪费这个时间。”
“程总就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人。”坐在姑娘旁边的选角导演笑着说。
我看到这孙子一边说话,一边笑着往那姑娘的身边凑近了一些,态度已经变得有些殷勤。
让我意外的是,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姑娘,此时忽然又变得扭捏了起来,仿佛她的勇气已经随着刚刚略显冒失的毛遂自荐而消失了。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那个……”她半天没能回答上来。
“你没有作品?”我说,“对不起,你现在是在耽误我们的时间。”
我说着起身要走。
姑娘也迅速跟我一起起身,伸手拦住我,“我有作品。”
我疑惑地看着她,但还是再次坐下了。
姑娘看我坐下,缓缓从兜里掏出手机,滑了几下,随后不情不愿地递给我,说,“您自己看吧。”
我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一声苦笑。
“你还是在耽误我们的时间。”
当我将姑娘的手机放在桌面上的时候,坐在她旁边的选角导演也欠身看了看,这时候,连他也不禁露出了愠怒的神色。
“都是短视频啊。”选角导演说。
姑娘默默点点头,随机也找补道,“不过我们也都是专业团队制作的,不是自己拿手机拍的那种粗制滥造的。”
“但还是短视频,对吗?”我问。
“对。”姑娘说。
“这不行,美女。”选角导演说,“我们这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虽然刚才说了不一定非得用大牌演员,但至少也得是专业的,你拍短视频的肯定是不符合。”
“您可以看看我账号里的这些视频再下结论。”姑娘无视选角导演的话,直接对我说。
看来,她已经知道了在这件事情上谁说了算。
我低头瞥了一眼她的账号名字,随机又看着她,她用急切又期待的目光盯着我,我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
接着,我张手叫来了服务生。
“先生,有什么需要?”服务生问我。
“这位姑娘的咖啡算我的账上。”
我最后对服务生说,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咖啡厅。
咖啡厅外春色渐浓。
*
我觉得人一旦进入城市就会变得平庸。
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当我们将自己视为都市人以后,便开始为自己的无所事事寻找借口。我们穿梭在不同的咖啡馆,和同样平庸的人谈论一些没有结果的事情,比如白天的我自己。
在假装忙碌的一天结束后,这些人会走进假装放纵的夜晚,进入灯光昏暗的酒吧,为自己点一杯名字花哨又庸俗的鸡尾酒,以为这就是成功人士所能享用的片刻了。
比如现在的我自己。
此刻,我的面前就放着这样一杯鸡尾酒,这杯液体至少叠了三层颜色,杯口装饰着薄荷叶,我刚才喝了一口,味道一言难尽。
酒吧里面有一个小型的表演舞台,就在我的正前方,一个民谣歌手半死不活地演唱着,我勉强听了一会儿,听清了几句歌词,大概意思好像就是要去远方找一个姑娘,姑娘消失在原野中之类的。
我再次觉得,成年的都市人开始迷恋一种无聊的角色扮演游戏。
真正的原野远方和真正的欢愉,都是我曾见过并熟悉的,我就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只不过那时候我向往的是城市,于是我离开了自然,来到了城市里,却沮丧地发现城市里的人不只向往我已经逃离的自然,还要用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装扮和伪造自然。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短视频也没有那么不堪了,那不也是打扮和伪造的电影吗。
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依然难以忍受这消毒水一样的味道。随后拿出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输入了白天那个长发姑娘的账号名称。
没错,我记得这个账号,尽管它的名字并不好记。
我意识到这个账号里至少有上百个视频,而且似乎是一个连续的系列,每个视频的封面无一例外都是她夸张的动作配上的醒目的标题。但我实在没兴趣从头一个个看了,以我对这类视频的了解,大概也就是那种浮夸狗血的剧情而已。
所以我就随便点开了其中一条,没头没尾地看下去。
不得不说,短视频确实消耗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连续刷了四五条过去,结论跟我猜测得差不多:狗血的剧情,浮夸的音效,毫无逻辑的故事。
但是,那名长发姑娘在里面的表演却可圈可点。
我承认我是有点意外的,对于这样的短视频来说,她在里面却展现出了一种成熟与克制的表演,她在讲出那些对白的时候,并不像其他演员一样夸张做作,而是充满了自信,与角色融为一体,甚至在很多没有特写的时刻,也流露出细腻的面部表情。
我承认我之前的判断过于草率了,这个姑娘的确有资格去竞争一部真正电影中的角色。
“我没骗你吧。”
正在我继续看短视频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含混不清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看着短视频的主角,白天在咖啡馆里对我毛遂自荐的长发姑娘,正在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又是你?”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用那种已经明显超越陌生人边界的目光盯着我,“我演得很好吧?”她问我。
我也没有回答她。
“如果不好,你是不会一直在这看的。”
“你喝多了。”我说。
“没有。”她否认。
尽管她这样说,但此时她的状态已经和白天截然不同,而且,她的手上还端着酒杯,面对我又喝下一口。
她看着我面前的鸡尾酒,发出一声冷笑。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喝这种酒。”她舌头打结着说。
这句话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她张手招呼吧台酒保,指着我说,“给他来一杯纯的,算我账上。”
“这不好吧。”我说。
“就当我谢谢你白天请我喝咖啡了,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她不给我机会拒绝,我看着酒保给我倒了半杯威士忌,犹豫片刻,还是端起来。
“谢谢。”我对她说,随后喝了一口,酒精很冲,直刺脑门,我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也变得有些迷离。
放下酒杯,我问她,“真够巧的,你来多久了?”
“跟你进来的时间一样久。”她说着,扭头看向舞台上依然在演出的歌手,“当时这人正在唱什么姑娘远方什么的。”
我一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在跟踪我?”
她依然笑着看着我,用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代替了回答。
“你也太不警惕了。”
“你这样我是可以报警的。”
“是吗?”她说,“我也可以。”
“你可以什么?”
“可以报警啊。”她接着说,“我就说是你跟踪的我,从咖啡馆开始就是这样,一直到晚上,你是因为我的短视频喜欢上我,然后就一直想接近我,趁着我喝醉对我图谋不轨——你觉得警察会相信谁?”
我也笑了。
“这个故事怎么样?”她指了指我手机上她的短视频封面,接着问我,“你觉得我的演技能骗过警察吗?”
“你到底想干嘛?”
“你知道。”
“你想要那个角色?”
“对。”她说,“不过现在,我想要的已经不只是那个角色了。”
“那你还想要什么?”
她的笑靥如花,在迷离的灯光与酒精下,呈现出一种与白天时截然不同的妩媚,随后,她从随身的手包拿出一个小巧的钱包,打开,我瞥了一眼,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现金。
她抽出来一张,拍在吧台上,对酒保说,“不用找了。”
“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现在把酒喝完,然后跟我走——你今天晚上归我了。”
我看了看面前的威士忌,几秒钟后,端起来一饮而尽。
*
水声。
在我的童年时期,我住在一个叫图林镇的闭塞的地方,我的家是在山下的一处破旧的平房里,家里没有自来水,但好在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甘甜,我就是喝着那里的溪水长大的。
所以,我第一次听见水声,是在山林下。
那里的水声也跟现在不一样,童年的水声更轻盈,空旷,柔软。而此时正在从酒店房间的浴室里传出来的水声,则激烈且急促,城市的自来水就像城市里的人一样毫无情调。
“浴巾递给我。”
浴室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听清了,但还是出于惯性问了一句,“什么?”
浴室的门打开了一点,里面的水蒸气飘了出来,这个场景令我有些恍惚,我仿佛看见了童年时镇外那片森林中的迷雾。
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头疼。
这种疼痛的感觉,就像是将我脑中的神经拉成了一条线,一种撕扯感贯穿其中,使我难以忍受。
“我说,把浴巾递给我。”
她从浴室门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是昨晚跟我喝酒的长发姑娘,不过此时,她的长发已经被水打湿,贴在裸露的锁骨上,脸上的妆容虽然卸掉了,看起来却比昨天更加妩媚。
浴巾应该也在浴室里,我这样想着,但一回头,却看见了一条明显用过的浴巾团成团扔在桌子上,我立刻意识到她昨晚应该已经洗过一次澡了。
我已经忘记了昨晚后来发生的事情,最后的记忆是我和她一起离开了那家装模作样的酒吧,我们走在北京夜幕笼罩的街头,路过了一家便利店,又进去买了很多啤酒和两瓶威士忌。
同样的酒,便利店里要比酒吧便宜很多,我提着沉甸甸一塑料袋叮当作响的酒瓶,跟她一起来到了这个房间。
回到酒店后,她告诉我,她本来是来北京拍短视频的,视频拍完后,她一个人留了下来,跟团队的人说是想在北京玩几天,但真实的目的是,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成为真正演员的机会。
我现在还能想起来她跟我说这些话时眉眼间的笑意,她拿着一瓶啤酒对瓶吹,对我说,碰上我简直可以说是命中注定。
后面的记忆就不清楚了,此时我看着满地的空酒瓶,知道后来我肯定是喝断片了,但在断片之前,这里一定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从床上凌乱的痕迹不难判断。
“快点。”她催促我,“想什么呢?”
我缓过神,拿起桌上的浴巾递给她,目光不自觉地打量着她在水雾中若隐若现的身体。
“还没看够呢。”她笑着说,关上了门。
水声停了。
刚才放浴巾的桌子上,还放着她随身的小包,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在酒吧喝的那杯酒和后来便利店里买的酒,都是她付的钱,这个小包里还有一个钱包,里面有很厚的一沓现金,我猜测应该是她这次来拍短视频酬劳。
我扭头看了看浴室,门还关着,里面又传出来吹风机的噪音。
我在这个声音中打开了桌上的小包,果然看见了里面的钱包,拉开拉链,那一沓现金再次映入我的眼帘,虽然昨天已经花掉了一些,但数量依然极其可观。
吹风机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她在里面问我,“现在几点了?早餐的时间是不是已经过了?”
我没有回答她。
*
出租车司机在我前面抱怨,“怎么选这么破一地儿。”
我没说话。
这位看起来年过半百的中年司机更来劲了,继续在堵车中不停抱怨着交通,唉声叹气,声量巨大。
我坐在后排,点了根烟,降下车窗。
“唉唉,车里不能抽烟啊。”他扭头对我说。
“你来一根吗?”我问他,说着从烟盒里又拿出一根递给他。
“我来什么来?”他一脸怒容,“告诉你了车里不能抽烟,赶紧掐了。”
“抽一根吧。”我笑着对他说,“把你那张破嘴占上。”
他不说话了,抬头从车内后视镜中看着我,脸上的怒容逐渐消去,变成了谨慎。
“兄弟是东北的啊?”他语气缓和地问我。
我没说话。
他也沉默了,一直到终点都一言不发。
出租车在一处胡同口停下了,“是这吗?”他问我,语气变得轻柔了很多。
“是。”我说。
计价器缓缓出票。“四十一。”司机看着金额对我说,“这一路过来太堵了,要不然用不了这么多钱。”
“是吗。”
“对。”他说着将小票递给我,点了点前排座椅后面的二维码,“扫这个就行。”
“我还是付现金吧。”
“也成。”
我从兜里拿出昨晚那个女人的钱包,从里面抽出来一百块钱,递给司机,“不用找了。”我说,“多出来的是你的精神损失费。”
下车以后,我钻进旁边的胡同里,此时的上午阳光初生,北京春意盎然,连这些破旧的胡同砖墙都变得顺眼了不少。
胡同最里面有一家卤煮店,招牌并不明显,但香气早已溢出。
我掀起门帘,刚迈步进门,就看见坐在最里面暗处角落的椅子上的男人对我招手。
“这儿呢。”那个男人对我喊,随后又对忙活着的老板说,“受累给再来一碗。”
“得嘞。”老板回应。
我在那个男人的对面坐下。
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真名,就知道别人都管他叫三儿。三儿的形象已经跟昨天截然不同了,他摘掉了贝雷帽——谢天谢地,也摘掉了假的山羊胡。
“你叫啥来着?”他问我。
原来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苏远。”我说。
“对对,苏远。”三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就记不住人名。”
三儿说着,拿起手边的一瓶牛二,仰头灌了一口,发出夸张的砸吧嘴的声音,此时老板将一碗卤煮放在我面前。
“慢用。”老板说。
“谢谢。”我说。
三儿等着我吃了一会儿,一言不发,我低着头,但能明显感觉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身上。
放下筷子,我听见了三儿的笑声。
“你笑什么?”我问。
“你挺有意思的。”他说,“制片人加选角导演,你说你是怎么想到的呢?脑子挺灵啊。”
“是你从短视频里选的这个人。”我说。
“那我就是选一目标嘛,正好看见他们那团队公告,说要来北京拍。”
“对,我也就知道这些,后面不都是你想的吗?”三儿看着我问,“我一直挺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女的想演电影的,你认识她?”
“不认识。”我说,“我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我操,你能算命去了。”
三儿又喝了一口白酒,我看着他的脸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变红,瞳孔里泛起贪婪的神色。
“你找我出来干什么?”三儿问我,“后面有什么安排?”
我还没等回答,三儿又接着说,“我是这么想的,你现在已经把这女的给控住了,看看她有多少底儿,全给丫掏空了,这帮拍短视频的都有钱——昨晚睡了吧?”
“应该是,我记不清了。”
“在这儿跟我演失忆是不是。”三笑着说,“演得还挺像。”
“没有。”
“睡了就睡了,让你小子占便宜了。不过正事还得办,别光顾着自己爽。”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什么意思?”
我在三儿的注视下,从兜里掏出那个女人的钱包,放在桌上,对三儿说,“都是你的。”
三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打开看了一眼,又放下。
“忙活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这几千块钱?”
“我觉得她不合适。”我对三儿说,“她人挺好的,差不多收了吧,下回可以换个目标。”
三儿又将目光落回到桌上的钱包上,接着再次拿起那瓶牛二,这瓶酒还剩一点底子,他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后将女人的钱包揣进自己的上衣兜里。
“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俩出去说。”
三儿说着站起来,起身走向卤煮店的门口,回头看着我,“走啊。”
我起身跟了出去。
三儿在前面领着,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一路在小胡同里穿行,在一处死角停了下来,旁边的平方显然正在修缮,无人居住,门口堆了一摞板儿砖。
三儿转过身,问我,“是叫苏远,对吧?”
“对。”
“名儿起错了。”他说,“做事怎么一点远见都没有。”
我没说话。
三儿接着说,“你知道找这么一个目标多不容易吗?还下回,你这次不抓住了,哪有什么下回?”
“我刚才说了,这女的人不错……”
“冒充他妈什么道德标兵?”三儿的目光充满愤怒,瞪着我说,“睡完了自己过瘾了,想换一个?”
我再次沉默。
“你就说你干不干吧?”
“干不了了。”我说,“她的钱包我已经拿出来了,人家现在应该已经报警了。”
“你他妈坑我是不是?”
“钱都归你。”
“钱你大爷。”三儿说着,劈头甩了我一个巴掌。
这一掌势大力沉,我开始耳鸣。
正恍惚间,我看见三儿的手里已经一块板儿砖,伴随着呼呼的风声,砸在了我的头上。
我开始头痛。
我晕乎乎地坐在地上,感觉头顶冰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心的血,但奇怪的是,我感觉自己此刻的头痛,并不是源于被打破的伤口,而是像更早之前,我在酒店房间里那种神经被拉扯的疼。
“给你脸了。”三儿骂着,又是一记板儿砖砸下来。
这一次,更多的鲜血流下来,流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的双眼模糊,世界在我的面前呈现一片红色。
我撑着身体,努力想站起来,却被三儿一脚正中胸口,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一样呼吸困难,我再次倒下。
现在,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通过声音去猜测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听见另一块板儿砖被拿起的声音,随后又一次砸在我身上,我已经习惯了。
接着是如疾风骤雨一样的踢踹,我如同一只躺在地上的野狗。
我很难判断三儿到底对我踢打了多久,时间在我这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刻度,我只记得最后听见的是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酒喝多了就是走肾。”三儿在我的头顶说。
在失去意识前,我最后听见的,是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