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后,我看到的是一片白色。
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白,蔓延到四处无边无际,我想起来了,我在电影里见过这种白色,通常是在一个角色死亡以后,进入天堂所见的颜色。
我这种人能上天堂吗?我很怀疑。
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履历就不干净,我干过很多无法对人启齿的事情,成年后,我离开了从小长到大的小镇,辗转多座城市,最后在北京落脚,并且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角色——一个骗子。
这件事我也算做得如鱼得水,我想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天赋,在成为一个骗子之前,我曾沮丧地认为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天赋的人,这个结论让我非常难过,我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擅长点什么,因为,我见过有天赋的人是如何感受幸福的。
“我的愿望是成为画家。”
这是当时她在森林里说过的话,那时候,我从她脸上幸福洋溢的表情中,看到了发觉自身天赋的喜悦。
当然了,尽管骗人这件事给了我十足的成就感,但我也很清楚这事儿见不得光,所以我在很早之前就想好了,我将会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我的秘密,都带进坟墓里。
我想我死后应该是堕入十八层地狱的,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绝对的中国式报应。
但现在,当我看着面前一片茫茫如森林迷雾的白色,我在想,我是在天堂吗?
“你终于醒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陌生,但似乎又在哪听过,我想不起来了,而且刚刚一想,我的头就产生剧烈的拉扯般的疼痛。
我下意识地去摸了摸头顶,摸到了粗糙的纱布。
这不是天堂,我意识到了,天堂里没有纱布和疼痛。
“别乱摸。”那个女人的声音继续说,“医生特别嘱咐过让我看着你。”
这里是医院,怪不得这么白。
我扭头看向跟我说话的女人,她就坐在我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搭在膝盖上,微微仰头凝视着我。她留着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穿着皮衣和直筒牛仔裤,尽管只是坐着,但能看出身材高挑,目测至少也有一米七以上。
可问题是,我不认识她。
我双手撑着床试图坐起来,这个姑娘见状迅速起身,一把托住我悬空的后背。
“我扶你。”
她的身上漂浮着一股很好闻的香味,不是香水,我想,应该是某种洗发水。
“谢谢。”
我谨慎地回答了她,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她笑着说。
她似乎跟我很熟,当然了,这世界上除了护工,还有谁会去病床前照顾一个不熟的人呢?
可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我女朋友吗?我不记得我交过什么女朋友,而且做我们这行的,是绝不能跟人产生亲密关系的,那她是我的朋友吗?我的家人?不对,我早就没有任何家人了,我对这件事还是非常确定的。
或者,我的客户?
客户是我私下里的一个戏谑的称呼,一个骗子的客户,当然是被骗的人。
不过,这些我现在还都不能确认,我当然也不能直接问她,我决定先看看再说。
“我去叫医生过来吧。”她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说多错多。
趁着她走出病房的这会儿时间,我迅速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回忆,但很遗憾的是,我的脑中只闪过一些零散的片段,连不成线,更无法构成一段完整的情节。
没办法,我只能放弃回忆,尽量去规划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要暴露自己,不管那是什么,都不要暴露。
我听见脚步声在门口逼近,调整坐姿,病房的门再次打开,我看着那名长发姑娘回来,身后跟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应该就是我的医生。
“感觉怎么样?”医生问我。
“什么感觉?”
“能问这句话就说明还行。”医生发出爽朗的笑声,随后像是个在菜市场里挑肥拣瘦的顾客一样在我的身上四处查看。
“头还疼吗?”他又问我。
我很想说不疼,但又觉得那样会显得我在说谎,我太了解说谎的样子了,于是对医生说,“还行,刚起来的时候有点疼,现在好多了。”
医生缓缓点头,“看着确实还行。”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还疼。
我问医生,“我的情况严重吗?”
“有点脑震荡。”医生说,“更严重的情况没有,主要都是外伤。”
“那我今天能出院吗?”我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长发姑娘,此时面露担忧,对我说,“还是多住两天观察观察吧,现在就出院是不是太着急了?”
她的担心让我有些感动,但我依然想尽快离开这里。
“可以出院。”医生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而且咱们病床紧张,给后面病人腾地方吧。”
长发姑娘对医生怒目而视。
在我的坚持下,我还是在当天办理了出院手续,流程非常快,没有人问我要医药费,我有点尴尬,但还是忍住了没提,因为我虽然很多事情都还没想起来,但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现在的我身上一定没钱。
尽管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确实感觉自己没什么问题,但真走出来,还是觉得脚底发虚,身体打晃,我在长发姑娘的搀扶下穿过医院走廊,推开大门,住院部大楼外的阳光扑面而来。
这是北京春天的阳光。
“今天多少度?”我问她,“怎么这么热?”
长发姑娘一边搀着我,一边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手机刚解锁后,进入了一个短视频软件,播放起还剩一半的短视频,里面的那个演员明显就是她。
她迅速退出软件,什么都没说,打开天气。
“24度。”她说,“这一周最热的一天。”
我点点头,心不在焉,还在想怎么摆脱她,这时候她问我,“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看来她还不知道我住哪。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现在这样我肯定不能让你自己走,我打个车送你。”
我觉得再拒绝就显得有些可疑了,于是对她说,“那你送我回酒店吧。”
没错,酒店,这我还记得,对不信任的人一律说自己住酒店。
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在医院外拦下来一辆出租车,我说出了酒店的位置,在望京。
出租车司机似乎根本不在乎后排坐了个头缠纱布的病人,车开得飞快,急停急起,频繁加塞,一路下来,我脑浆都快摇匀了。
终于到了酒店楼下,出租车司机一边等着出票,一边回头对我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在他的眼里,一对男女只要是来到酒店,就一定只为了一件事,根本不考虑现在还是大白天,而我是个刚出院的病人。
最后还是长发姑娘付了车钱,我依然尴尬地一言不发。
我们下了车,站在酒店门口,我对姑娘说,“就送到这儿吧。”
她终于没有再坚持,对我点点头,“好吧,”她说,“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再找我。”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她没有对我说她的联系方式,我想应该就在我的手机里。
我们彼此告别,我转身进入酒店大堂,隔着一扇窗户,我目送她向地铁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从一个路口彻底消失,我才又从酒店出来。
我根本就不住在这里,但我知道的是,我在任何一座城市行骗,一直都是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这样才不会在自己消失的时候立刻引起人的怀疑,等对方发现再也联系不上我的时候,也一定以为我是逃离去了别的城市,但我其实从没离开过,只是换了身份,继续隐匿在人群里。
我在北京是有一个固定住所的。
这个住所在偏远郊区的一个平房里,从望京的那家酒店到达这里,又用掉了我两个小时。
这里和市区完全是两个世界,尘烟漫天,四周一片荒芜。我住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房租便宜,更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够找到我。
我在一条胡同的最深处开锁进入房子里,屋里采光很差,又阴又冷,但却比阳光明媚的外面更让我舒适。
我在只铺了一层薄褥子的床板上坐下,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
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面造型土气的镜子,我看着镜中缠着纱布的自己,愈发疑惑了,这一路过来,我到现在依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受的伤。
是意外?是被人袭击?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更没法问那个照顾我的长发姑娘,我连她到底是谁还没弄清楚呢,问了更容易露馅。
忽然间,我意识到,也许我的伤就是跟她有关。
我对这个结论非常自信,看她对我态度,还有帮我支付医药费和路费时毫不迟疑的状态,我想,我肯定就是因为她才受的伤。
现在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会为了她受伤?
我见义勇为了?不可能,我自己都为这个猜测感到可笑,在外这么多年,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规避风险。
或者说,我在很小时候就已经拥有了规避风险的能力了,那源于我童年在森林里经历过的一件事,但那件事我现在并不愿回想,想起来只会让我倍加头痛。
那我是因为她被人袭击了?这是有可能的,像她那样的姑娘,有男人为了她大打出手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即使想到这些,依然没有任何结论是我能完全确定的,搞清楚这一切的原因,必须得先知道她的身份。
刚想到这,一股尿意却不合时宜地袭来,我只能再次撑着自己沉重的身体从床上站起来,离开平房,向胡同口走去。
这个房子里是没有厕所的,我跟胡同里的其他居民一起,只能使用胡同口的这一间用红砖垒砌的公共厕所。
站在坑前,我解开裤子,任尿液如注倾泻而出,听着这个响亮的声音,我看着面前的红砖,眼前忽然闪过一阵阵片段。
我是被人用板儿砖拍的。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最后还极为羞辱地在我的身上撒了泡尿。
我努力地去想那个打我的人是谁,在脑中拼凑是一个形象,一个男人,当然是男人,他长什么样?我问自己,接着继续回想,短头发,确切地说,是圆寸,身高跟我差不多,偏瘦,下巴刮得很光滑。
我想起来了,打我的就是三儿,在北京跟我一起行骗的搭档。
想起这件事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进步,冤有头债有主,至少现在我知道该去找谁了,但三儿为什么会打我,我还不清楚,估计就是跟我们的行骗计划有关系,或者更俗点,分赃不均。
我系上裤子,并没有立刻产生去找三儿报仇的念头,我没那么鲁莽,在事情都弄清楚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从没失手的重要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三儿。
他跟我一样谨慎,每次都是他找我。
我盯着厕所的红砖,似乎依然能感觉到被这样的砖块砸在头上的感觉,这时候我看到在那些红砖上,四处被人用粉笔写着胡言乱语的话,隐藏其中的,还有一些招嫖的信息。
笔记。
对了,我还有本笔记。
我离开厕所,不顾自己的身体依然虚弱,迅速跑回我的平房里,在那面造型土气的镜子下面有一张写字桌,我拉开桌子的抽屉,看见了我的笔记本。
我直接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上面记录着我在受伤前的最后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清晰缜密——就像我之前的所有计划一样,上面写着目标人物的分析,计划执行的步骤,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变化以及相应的应对措施。
看着笔记本上的文字,我想起不久前在医院门口,长发姑娘手机里的短视频,终于将这一切拼了起来。
“原来是你。”我对着空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