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梁。”赵帆说。
“他最后是这样说的。”刘柯看着对面的赵帆,他察觉到赵帆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了。
刘柯接着说,“当时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当宋大龙是虚张声势,想在临死前争取让我去投案自首,但是现在我看见你,我明白了。”
赵帆傻笑了两声,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手心托着脑袋,像睡着了似的猛然一点头。
“你还行吗?”刘柯问。
赵帆没有回答,脸上依然挂着放松的笑容,但似乎听得很勉强,在刘柯说完后,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反问刘柯,“你明白——什么了?”
刘柯从椅子上站起来,凝视着赵帆说,“你知道吗,现在的你跟宋大龙一模一样。”
赵帆没有说话,他缓缓闭上眼睛,又努力睁开。
刘柯绕过桌子,站在赵帆面前,看着已经被赵帆喝空的酒杯。
三十分钟前,刘柯将妻子自尽时留下的最后一点安眠药放进了赵帆的酒里。
“现在回头想想,宋大龙算个人物。”刘柯拿走酒杯,走向水池,背对着赵帆接着说,“我现在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好了。”
刘柯从屋里的水井中舀出一瓢凉水,倒在赵帆的酒杯上,将杯子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擦干上面的水珠,又走向旁边的铁架子上的洗脸盆,倒进去半盆凉水,投了条毛巾,再次回到赵帆的旁边。
“你干啥,要给我擦脸啊?”
赵帆残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他勉强睁着眼睛,眼球缓慢地随着刘柯而动。
“真有意思。”刘柯也笑了,“你都这样了,眼神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是吗?”
“是,不瞒你说,今天刚看见你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宋大龙又活过来了,但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眼神,你虽然整个人都变了,但是眼神还是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看来崔玥说得没错,人的灵魂就藏在眼神里,而灵魂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刘柯忽然一愣,猛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赵帆,“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赵帆重复着刘柯的话。
“你也是这样找到我的。”刘柯恍然大悟,“我以为这些年,我的模样已经完全改变了,不可能被人认出来,但是我没办法改变我的眼神。”
赵帆没有回答,他失去了意识,像个融化的雪人一样从椅子上滑下来,跌落在地上,发出节奏有序的鼾声。
随着赵帆一起跌落在地的还有他的手机,刘柯将那部手机捡起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需破解赵帆的手机密码了,这部手机的屏保已经给了刘柯答案。
屏保是崔玥的画。
确切地说,是那幅画的一部分,屏保的图片放大了崔玥画的“野人”的眼睛。刘柯凝视着屏幕上的这双眼睛,沉默着直到屏幕熄灭,眼前的画面变成了刘柯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是跟刚才那幅画上一模一样的眼神。
刘柯一声苦笑,意识到尽管崔玥和苏远的计划已经万分缜密了,但最终还是败在了一名艺术家的真诚上。
尽管崔玥已经努力想要欺骗全世界了,刘柯心想,她将与森林猎人对峙的形象,改成了少年时期的苏远,但她最后依然无法欺骗自己,画中少年苏远的眼神,仍是刘柯的眼神。
但刘柯并不责怪,他知道自己不能要求他们两人再做得更多了,即使是以报答他的名义,他们一个失去了人生,另一个——至少险些失去了自己艺术上的尊严。
每个人都牺牲的太多了,刘柯这样想着,叹了口气,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赵帆,我们和你们,都牺牲得太多了。
该结束了。
刘柯关掉赵帆的手机,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再次拿起湿毛巾,将赵帆刚才接触过并留下指纹的地方一一仔细擦拭。
全部擦拭干净后,刘柯再次清洗毛巾,拧干晾好,深吸一口气,走进卧室。
他的妻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简陋的卧室里了,刘柯意识到自己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觉得自己人生的主线就是失去,不停地失去。
刘柯没开灯,摸黑走到妻子一直躺着的床上,拿起那件平时给妻子保暖的军大衣,回到外面,他看见赵帆依然蜷缩在地上没有任何意识。
刘柯将赵帆拖到了靠近火炉的位置,这里又大面积的炉灰,一会儿更好清理一些,他让赵帆平躺着,将军大衣叠起来,垫在赵帆脑后,盯着赵帆眉心的位置,想象着几分钟后将会出现的场景。
安排妥当后,刘柯在赵帆一动不动的身上上下翻找,最后在赵帆的裤兜里摸到了车钥匙。
再次站在赵帆的车前,刘柯打开后备箱,拿出之前自己亲手放进去的旅行包,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取出只有一颗子弹的猎枪。
刘柯想象着这颗子弹穿过赵帆的眉心,穿过赵帆的大脑,最终扎进蓄满棉花的军大衣中的场景,刘柯仿佛已经看见了鲜血被军大衣中棉花吸满,外面的布料从绿色变成了红色,一件用来的御寒和保护生命的物品,最终承载了一个生命最后的叹息。
刘柯拎着猎枪,刚准备关上后备箱,他又看到旅行包下面黑色的盒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打开盒子的瞬间,刘柯无奈地笑了笑。
有时候,命运就是很喜欢开一些无聊的玩笑。当刘柯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躺着的赵帆身边,手上拿着那把猎枪,枪托着地,枪管对着天花板,而那个黑色的盒子就放在脚边,盒子里是他早已卖掉的小提琴。
他没想到自己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到这把琴。
一段旋律开始缓缓在刘柯的脑中流淌,音符跳脱出来,仿佛就在刘柯的眼前跃动着,刘柯拿起小提琴,当他粗糙的指尖和掌心的茧子触碰到琴身时,他担心会伤害到这把昂贵提琴的漆面,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刘柯看到,他的琴被保护得很好。
这让他对这把琴后来的主人心怀感恩。
他将琴夹在肩膀上,开始调弦,当人生再一次听见提琴发出的声音,刘柯的热泪涌出,一种巨大的震撼以真实又具体的形状,穿过时间,从刘柯的童年奔向今天,他认出来了,那就是第一次听见琴声的感觉。
刘柯举起琴弓,搭上琴弦,将脑中的旋律演奏了出来。起初,他以为这是巴赫的曲子,但很快又意识到并不是,这是他自己的曲子,是他曾在一个雨夜写下的原创,想到这里,刘柯愈发激动,原本已经生疏僵硬的手指也因此变得灵活了起来,音符一个跳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刘柯这些年早已丢失的往事。
那些失去的,在这一刻全部回到了刘柯的身边。
这首曲子前面的部分舒缓悠扬,在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情绪坦然变得激烈,仿佛电闪雷鸣,情绪一层层推进,直至高潮后,情绪又突然回落,重新变得平静,哀怨,如泣如诉。
整首曲子的时间为八分钟,刘柯演奏完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就在这八分钟里。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刘柯这才听见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原本已经停了的雨又下了起来。屋子里已经有点冷了,刘柯抬头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过了午夜零时,是第二天了,他将小提琴收回盒子里,放在躺着的赵帆旁边,他知道,赵帆就是这把琴新一任的主人。
刘柯起身,撕掉了桌上的台历,他看到台历上日期的颜色从绿色变成了黄色,原来,他已经在刚刚的演奏中度过了夏天的最后一天。
现在是秋天了。
秋
这场绵延的雨跨越夏秋,旅馆内,一声枪响传出,响彻天空。
浓雾笼罩的森林里,第一片变黄的叶子随着枪声落下,缓缓飘荡在这个没有故事的季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