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令刘柯恐惧的是,相同的场景曾经在他的眼前发生过。
天空大雪纷飞,刘柯凝视着前方,雪幕与森林上空的迷雾连在了一起,使图林镇和他曾经藏身的密林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一个整体。
刘柯也是特别挑选了这样的天气出来。事实上,自从他带着相依为命的女人离开了森林木屋,回到图林镇生活以后,刘柯并没有遇上真正的麻烦,这个镇上的人似乎并不关心他的存在,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命——所有人都老了,图林镇正在从生理学的意义上消失。
但刘柯依然更喜欢在极端的天气下出门,这样他就连镇上仅剩不多的居民都看不到了。
那辆仰翻的汽车此刻就横在刘柯的面前,白色的车漆掩在白色的雪幕下忽隐忽现。
刘柯缓缓靠近,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谨慎,他渐渐看见了被困在车里的男人,他满身是血,在雪地上仿佛滴在白衬衫上的番茄酱。
车里的男人还有气息,刘柯看见了对方呼出的白烟,但显然已经越来越微弱,此时,刘柯发现,对方也注意到了他。
他们就这样在一片苍茫中对视着,刘柯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当然了,现在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刘柯伸出手,几片造型瑰丽的巨大雪花落在了他的手心,在他的体温下化成了水。
刘柯一晃神,仿佛觉得落在手心的并不是雪,而是水,雨水。
*
暴雨中,那个名叫宋宝山的出租车司机正试图从仰翻的汽车里爬出来。
刘柯凝视着他,暴雨浸染了西郊的土路,成为一片难走的泥泞,暴雨天真是一个死亡的好日子,刘柯心里想,他知道等这场雨过去以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救我。”宋宝山喊。
他在向我求救,刘柯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明明知道十分钟前就是我用石头砸在了他的后脑上,现在,他却在向想要杀死他的人求救,一个人在走投无路时的选择真的很滑稽。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刘柯蹲在宋宝山旁边,注视着那双绝望的眼睛。
“你要钱我给你。”宋宝山说,“留我一条命。”
钱。为什么人总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跟钱有关,哪怕是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刻依然是可以交易的。
“你觉得你的命值多少钱?”刘柯问。
“你要多少钱?”
对方似乎看见了希望,殷切地等着刘柯开价,刘柯忽然感觉这个出租车司机似乎很擅长做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刘柯坦白,接着问宋宝山,“师傅,你说人命分高低贵贱吗?”
宋宝山没有回答,但他显然在思考。
“我这么问吧。”刘柯接着说,“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命,和一名音乐家的命,是一样的价格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宝山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雨势也越来越大,刘柯意识到他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我想说的是,师傅,你这辈子活到现在,一命抵一命,你其实是赚了的。”
在宋宝山诧异的目光中,刘柯将手从破碎的车窗伸了进去,那个时刻,刘柯从宋宝山眼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希望,然而,刘柯并没有去解开倒挂着宋宝山的安全带,而是将原本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佛像摘了下来。
又一道闪电划过,光芒穿透夜色和佛像,阴红色的血痕挂在佛像上,已经无法被雨水洗掉。
刘柯看着对方缓缓闭上的眼睛。
*
现在,这双眼睛再次睁开了。
车里的人看着刘柯,他的眼神从诧异到惊喜。他在开心什么?刘柯很疑惑,尽管这其实也并不难理解,刘柯意识到,在自己急转直下如履薄冰的下半生,命运再次邀请他成为另一个人的救命稻草。
不过,那个人并没有像当年的出租车司机一样求救,他只是依然看着刘柯,等待着刘柯走近。
刘柯蹲在仰翻的汽车旁边——就像当年暴风雨肆虐的夜晚一样,他看向车里,车窗碎裂,人已经摔成了血葫芦,危在旦夕,但是,也许还有救。
刘柯将手从破碎的车窗伸进去,他想要解开绑在那个人身上的安全带,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曾经在森林里丢失的佛像再次出现在了汽车里。
一切仿佛一场轮回。
刘柯在此时明白了这个人眼神中为何出现了惊喜的神色,他认出了车里这个垂死的男人。
*
而此时,宋大龙也认出了他。
宋大龙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此时他的形势并不占优,当务之急是先保住性命。
然而,对方的一句话却瞬间浇灭了宋大龙的幻想。
“你是那个警察吧。”车窗外的刘柯说,“宋大龙,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宋大龙在心里一声苦笑,到底还是倒在了最后一刻,他心想。
“你是刘柯。”
对方点了点头,“你是来找我的。”
“我找到你了。”宋大龙说,“我来对了地方。”
“你来对了地方,但是来错了时间。”
时隔多年,刘柯再次用相同的动作,将相同的佛像从车里拿了出来,他举起来,在纷飞的大雪中看着佛像,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已经被浸染了血痕的佛像,此时被覆盖了更多的鲜血,整个佛像的半身都变成了红色,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佛还是魔。
或者,其实都是,只不过在一念之间。
忽然,车里响起一阵铃声,是宋大龙的手机响了,这个声音令刘柯一阵心悸,是他熟悉的旋律,刘柯循声看去,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卡在车门变形后的缝隙中,来电人的名字是两个字:赵帆。
宋大龙无法去触碰手机,他们两个沉默着,听着手机铃声,等着它自己挂断。
“巴赫。”刘柯说。
“对,巴赫。”宋大龙说,“十二平均律。”
“我最喜欢的音乐家就是巴赫。”刘柯接着说,“当然其他人也很好,但是巴赫是不可替代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从没有想过替代任何人。你很难讲出巴赫的风格,好像他根本就没有风格,他就像一条平静的河,只是自己静静地流淌着。”
“也许这就是巴赫的风格。”
“也许吧,想不到你也喜欢巴赫。”
“找到一个消失的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变成他。”宋大龙说。
刘柯笑了笑,他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同意你说的,巴赫是一条河。”宋大龙继续说,“我就是漂在这条河上,漂到了这里。”
“想不到我会跟追捕我的警察去聊这些。”刘柯一声苦笑,“而且,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跟我聊音乐的人了。”
“你也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跟我聊音乐的人。”
宋大龙说完这句话,看见刘柯再次将手缓缓伸进了车窗里。
这一次,刘柯松开了捆绑在宋大龙身上的安全带,宋大龙跌落下来,一阵剧痛传遍全身,随后是一种释放的感觉。
他想从车窗爬出来,但依旧无法做到,当周身麻痹的感觉逐渐被疼痛所取代的时候,宋大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伤得有多严重。
生命倒计时的嘀嗒声在宋大龙的脑中响起。
“如果我现在救你出来,你会放过我吗?”刘柯问。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我吗?”
“我相信。”
宋大龙看着刘柯的眼睛,想了想,说,“不会。”
刘柯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缓慢点了点头。
“太遗憾了。”他说。
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刘柯没有走,也没有动手,两个人在纷飞的大雪中,一个蜷缩在车里,继续流着血,另一个蹲在车外,已经几乎快被积雪掩埋成一具雪人。
“再跟我聊聊巴赫吧。”宋大龙说。
“我也正想说呢。”刘柯笑了,“又怕这么说不合适,毕竟咱俩现在的状况有点尴尬。”
宋大龙也笑了。
忽然间,两个人像是都被打开了一样,他们热情地聊起了巴赫,聊起了不同时期的巴赫。
宋大龙在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充满了求知欲,他的问题很多,不停地要求刘柯从音乐家的角度去解答他在听巴赫时所产生的疑问。
刘柯一个个回答,他意识到宋大龙虽然不是音乐行业里的人,却比他接触很多从事音乐事业的人更愿意思考,甚至有很多问题是他此前从没有想过的,刘柯在为宋大龙解答的时候,自己也不断地陷入了思考与对过往经验的梳理。
他们像一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相谈甚欢。
直到宋大龙的气息逐渐变得微弱。
他要死了。刘柯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
“对不起。”刘柯看着奄奄一息的宋大龙说。
“为哪件事?”宋大龙问。
“所有事。”
宋大龙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的眉眼已经开始低垂,瞳孔里的光正在消散,但依然用微弱的气息对刘柯说,“你说得对。”
“什么说得对?”刘柯问。
“你说,巴赫是一条河。”宋大龙用尽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丝气息说,“我是这条河的一根独木桥。”
刘柯等着他说下去。
“有一天,会有一个跟我一样的人,走过这座桥,再一次找到你。”
宋大龙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吗?”刘柯对着已经死去的宋大龙说,“我就在这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