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宋大龙双手紧握方向盘,踩着油门的脚缓缓抬起,他试图减速,但效果并不理想,这辆车龄超过十年的白色卡罗拉依然飞速向前滑行着。
接着,宋大龙又犯了个错误,他踩了一脚刹车,汽车立刻出现了一次明显的甩尾,幸运的是幅度并不大,车身像个醉汉似的在雪地上飘了两下,还是控制住了,重回正轨。
宋大龙松了口气,随着雨刮器刮掉挡风上的雪,他看到前面应该就是图林镇。但是现在他还不敢确定,刚才的确是经过了一个路牌,但路牌的字迹斑驳,一瞬而过,只在宋大龙的眼里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
但是,宋大龙别无选择,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像我这些年的人生,宋大龙心想。
尽管这辆车到处都是问题,还是一路将宋大龙平安送到了这里。他很喜欢这辆车,当年花了两万块从一个二手车商那里捡漏来的,他哥懂车,亲自上手帮宋大龙修理了几个月,一辆吱呀作响看起来随时可能报废的破车焕然一新。
宋大龙之前想过,等他哥的案子破了,就换辆新车,就当作是对自己的奖励,但他现在又不这么想了,当宋大龙强烈地预感到这件案子即将结束于这片风雪中的时候,他只想留下这辆车,开着它回去,然后,平静地过完自己的后半生。
这样想着又开了一段,宋大龙对之前路牌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在茫茫雪雾勉强能看见的远方,一些木头和红砖搭建的平房开始浮现,像白色浪花泛起后露出水面的礁石。
这里就是图林镇。
宋大龙感觉到了恐惧。
积雪覆盖着车窗外的房子,房子的外面围着参差不齐的栅栏,宋大龙有些迟疑,但依然继续向前开。经过这一段路,小镇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更加平整的路面——尽管覆盖着压实的积雪变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玻璃上用彩色胶带贴着“烟酒糖茶”四个字的简陋商店,游戏厅,网吧……以及几栋沿街矗立,墙体斑驳破损的居民楼。
只不过,这座小镇里依然见不到半点人影。
宋大龙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部美式恐怖电影里,在漫天大雪封锁的法外之地,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人,呼啸的风涌进他并不密封的车窗,仿佛在警告他立刻离开这里。
宋大龙想到这些,一声苦笑,漫长的驾驶除了给他孤独之外,还给了他对抗孤独的办法,比如在脑子里编故事。
他回过神,让注意力再次集中在面前的道路上,为了省油没有开暖风,现在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已经被冻得麻木。他继续开,不远处又看到一块立牌,立牌是红色的很醒目,但凑近看,那红色并不是油漆,而是铁锈,上面写着八个字:
护林防火,人人有责。
森林。宋大龙想,这块路牌告诉他,前方就是森林。
天际线的尽头浮现一片曲折的轮廓,那是群山隐藏于天空和雪雾后的暗影,就是这里,宋大龙想起那个姓金的曾对他说过,他见到佛像吊坠的森林,就在群山的脚下。
宋大龙对着那片影子,不自觉地再次深踩了一脚油门,这辆如老朋友一样可靠的白色卡罗拉轿车开始提速,孤独地向着群山而去,仪表盘的指针迅速向右摆动,发动机的轰鸣声与寒风涌入车窗的哨音像一段乐曲的两个声部。
当轮胎碾过前方一片光滑的积雪路面时,摩擦力消失了,群山暗影在宋大龙的转动起来,他意识到,刚才开得太快,汽车又打滑了。
他迅速踩下刹车,并在落脚的瞬间开始后悔。汽车以更快的速度甩尾。
我的一生很少犯错,宋大龙在侧翻的汽车里,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继续自我评价,我的一生很少犯错,然而仅有的几次错误却从未改正过,比如,我不该在经历过一次甩尾后,又一次选择急刹车。
宋大龙在车里漂浮了起来,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了,变得极为缓慢,他像是身处太空一样失重了,群山继续在车外转动。
忽然,在旋转的景色中,宋大龙看见他的哥哥正在向他走来。
*
“那个人快死了。”宋宝山说。
宋大龙顺着哥哥的目光望过去,他看见马路对面的护栏旁正围着一群人,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但他却没看到哥哥说的那个“快死的人”。
宋宝山不由分说拉起宋大龙的手,宋大龙感觉他的手粗糙又有力,宋宝山左右看了看来往车辆,拉着宋大龙快步穿过马路。
这条路是宋大龙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大多数时候,父亲会来接他们兄弟两人回家,当父亲不来时,哥哥就变成了父亲,这让年幼的宋大龙时常会在脑子里将父亲和哥哥的形象重叠起来。
两个年幼的孩子挤进人群,宋大龙终于看见了那个被困在汽车里的人,哥哥说得没错,这个人就快死了。
围观的人群看见他们两个,呵斥道,“小孩别往前凑合,快走!”
宋大龙觉得有点恶心,面前那辆白色的轿车已经翻了过来,底盘朝天,车门被挤压变形,前挡风玻璃向冬天湖心开裂的冰面,一道浓稠的鲜血正在从车门的缝隙中流出来,缓慢地淌到马路沿上,混合着路边的灰土,搅成颜色更深的泥血。
这时候宋大龙看见了困在车里的那个男人,他被安全带倒挂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宋大龙一声嘶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尖叫起来,那个声音并不真实,但的确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围观的人被这一声吼叫震了一下,宋大龙随即高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没有人回答。
宋大龙很悲伤,那一瞬间,他觉得他是在为自己悲伤,他凝视着车里奄奄一息的男人,觉得那个人仿佛就是他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只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困在车里的窒息与疼痛。
忽然,一直握着宋大龙的手松开了。
宋大龙诧异地扭过头,他看面哥哥正在向汽车走去。起初围观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当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小孩要做什么的时候,再次开始了七嘴八舌地呵斥,不过与之前的相同,没有人真的上去阻止。
宋大龙看着哥哥用力拉了拉主驾的门把手,已经变形的车门只是发出了两声闷响,除此之外纹丝未动。
没能打开车门的宋宝山并未放弃,他四下看了看,从路旁的灌木丛中找到一块拳头大小尖锐的石头,随后脱下身上那件白蓝相间的校服,包住石头,对着已经有些破碎的主驾车窗狠狠砸了上去。
车窗应声碎裂。
宋宝山将手从空洞的窗户伸进去,打开门锁,再次去拉车门,这一次车门动了,门边刮开地上的泥血,倒挂在座位上的男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可能已经死了,宋大龙看着那个男人,心里一阵剧烈的悲伤,他感觉死的就是他自己。
“谁有剪刀?”
宋宝山回头,厉声对众人发问。几分钟前,他还只是不被允许目睹现场惨状的两个小孩之一,现在看起来已经成了众人的领导。
“裁纸刀行吗?”人群中一声怯生生地回应。
“拿过来。”宋宝山说。
宋宝山接过裁纸刀,分离去割绑在男人身上的安全带,一下一下,从一道缝隙开始,伐木一样,直到那条安全带从中间断开,倒挂的男人猛然坠落。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宋宝山沉默着,一直到最后,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帮助的请求,他一个人——一个并不强壮的男孩,独自将受伤的男人从车里拖出来,让男人平躺在路边,又脱下自己白色的T恤——此时的宋宝山已经赤裸上身,露出光板一样的身材,他将T恤按压在男人头顶的伤口上,帮对方止住了血。
那一天,两个男孩是狼狈着回家的。
不过他们并没有遭到父母的责备,因为同时跟他们一起走进家门的还有一名后来赶到现场的年轻警察,那名警察明显比父亲的年纪小很多,看起来还没有超过三十岁,脸上仍有一些青春期残留的余迹,他非常热情,甚至可以说是热烈地对两个男孩的父母讲述了宋宝山勇敢的表现。
他们甚至得到了晚上可以打游戏机的褒奖,两个男孩肩并肩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一起玩魂斗罗,但最终还是没能打通最后一关。
临睡前,他们躺在卧室里,卧室的上下铺是父亲请木匠打造的,宋大龙睡在下铺,哥哥睡在上铺,宋大龙依然兴奋,不停回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兴奋之余,他的疑惑仍然没能解开。
“哥。”
“怎么了?”
“那些人为什么不救他?”
“哪些人?”
“围观的人。”
“他们害怕。”
“害怕?怕什么?”
“怕在救人的过程中那个人死掉,那样就可能会被认为是救助的人造成的死亡。”
“你不怕吗?”
“怕。”
“那你为什么还救?”
“我不想让他死在我面前,那样我会觉得我对他的死有责任。”
年幼的宋大龙并没有理解这句话,当然,他以为自己理解了。此时他的心里还泛着一个令他激动的想法。
“哥。”=
“又怎么了?”
“你记得那个警察走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什么?”
“他对你说,你这么勇敢,长大了想不想当警察。”
当时的宋宝山没有回答。
“不想。”宋宝山还是说出来他的答案。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那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宋宝山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翻了个身,看着下铺的宋大龙,“我喜欢车,我长大了想当个司机。”
宋大龙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知道哥哥从很小的时候就对汽车痴迷,甚至比很多会开车的大人更了解汽车。
但宋大龙依然有些遗憾,他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已经在脑中幻想起哥哥未来成为一名警察的模样了,他觉得哥哥穿上那身制服已经会非常帅。
迷迷糊糊间,宋大龙带着这样的画面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的哥哥依然是一名警察,正在向他走来,但是当哥哥走近,他又诧异地发现,那个警察并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他自己,他对此十分激动,可是刚激动一会儿,突然又感觉到强烈的窒息,猛然天旋地转,世界在他的眼前倒挂了过来,眼前一片模糊,他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辆汽车里。
车外,一个人影缓缓走向他,他以为是他的哥哥,他张嘴想要呼唤,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不过还好,对方已经向他走来了,来到近前,缓缓蹲下,看着困在车里的宋大龙。
他不是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宋大龙在这个奇诡的梦里,无比相信一个事实——他的哥哥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