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算是一片真正的墓园,但的确是适合安葬的地方。
最初发现这个地方其实是他的妻子,那时候他们已经对森林很熟悉了,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轻易找到回去的路,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分散出门,晚上才在木屋相见。
也就是其中一个晚上,妻子告诉他,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地方,就在过了榛子树林不远的山脚下,那里有一片青葱的湿地,原来,整个森林里弥漫的雾气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而那座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山,其实也没有那么遥远,就在湿地的旁边。
后来,刘柯随着妻子去看过一次,的确如她形容的那么美,甚至更美,只有亲眼见到才能感受到那种震撼,在湿地中间一片绿色的草甸上,刘柯看见一座无名的坟墓。
我死了就葬在这里。妻子用手语告诉刘柯。
可是这里太潮湿了,不适合下葬。
你答应我。
妻子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他点了点头。
现在,刘柯觉得自己当时的担忧没什么道理,这里也许不适合下葬,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最后都会化成尘土,他看着妻子的坟墓,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妻子的身体会在泥土中分解,变成尘烟和雾气,最终永远地留在了森林里。
想到这些,刘柯的内心也宽慰了一些,他又拿起铲子,在妻子的坟墓旁边选了另一个空地,开始挖土,提前为自己也选了一块墓地。
刚挖了两下,刘柯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
循声望去,一个背影在草甸前若隐若现,就是刘柯之前看到的那座无名坟墓的地方,他拎着铲子无声地走过去,那个背影令他熟悉,但一时还想不起来是谁。
前面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声音,缓缓转过身,看着刘柯。
刘柯想起来了。
“你又来了。”刘柯说。
“对。”那个叫做赵帆的警察回应。
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仿佛一对老友相见却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柯注意到,赵帆比他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一些,现在几乎是皮包骨头,两边的脸颊像是被刻刀削过一样棱角分明,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贴着头皮,眼球突出,目光里有一股藏不住的狠劲儿。
刘柯觉得,如果不是他们以前就见过,他真容易认错,眼前的这个人,跟已经死了的宋大龙简直一模一样。
视线越过赵帆的身后,刘柯看见原本无名的坟墓旁边,又多了一个土包。
“这是……”
“我妈。”赵帆说。
刘柯疑惑地看着对方。
“嗨,说顺嘴了。”赵帆纠正道,“不是我妈,是我同事的母亲,前两天刚走,我想着把他们娘俩葬得近点,也有个做伴的。”
“原来之前那个没名字的坟——”
“就是我同事的,宋大龙。”赵帆说,“他也是我给埋在这儿的。”
“为什么埋在这儿?”
“离得近。”赵帆说。
“离什么近?”
“离凶手近。”赵帆接着说,“我想让他亲眼看见案子被破。”
刘柯没有说话。
“你呢?”赵帆问,“你来干什么来了?”
“我妻子。”刘柯指了指不远处刚刚为妻子安葬的坟墓。
赵帆理解似的点了点头,刘柯知道,面前的这名警察见过他妻子病入膏肓的日子。赵帆没有多说什么,刘柯很感激,他不需要安慰。
“旁边那个呢?”赵帆问。
刘柯转过头,顺着赵帆的目光看过去,赵帆指的是他妻子坟墓旁边刚挖了几铲子的小坑。
“给我自己的。”刘柯说。
“明白,提前先预备上。”赵帆说。
“没错。”
“问题是,等你走的时候,谁帮你埋呢?”
刘柯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没有人,所以他之前并不觉得自己与妻子葬在一起的愿望真的能实现,提前挖好一个坑,更多像是一场心灵上的葬礼。
不过现在,刘柯觉得,再次遇到这名警察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你能吗?”刘柯问。
赵帆笑了笑,“再加你一个,就是我在这个地方埋的第三个人了。”
“你愿意吗?”刘柯追问,“就当帮我个忙。”
“行。”赵帆说,“我帮你这个忙。”
刘柯感激地看了看对方,随后拎着铁锹,回到没挖完的坑边,继续给自己挖好坟墓,他特别有干劲,脑子里已经想到了跟自己见面的场景。
都挖好后,刘柯再次看向赵帆,那边似乎也结束了,赵帆正在向他走来。
“你要回去了吗?”刘柯问。
赵帆还没有回答,一片巨大的黑暗突然笼罩在他们头顶,两个人同时抬起头,看见天空阴云密布。
“看样是走不了了。”赵帆一声长叹。
“最近是雨季,这应该又是一场暴雨。”刘柯说,“今晚先在我那住吧。”
“合适吗?”
“当然合适,我那是旅馆,收费的。”
赵帆笑了笑,两人并肩穿过榛子树林,又穿过枝繁叶茂的白桦林,点点雨滴已经开始落下。
他们走到了泥土路与沥青路的交界点,前后脚跨出,回到了图林镇中。
刘柯再次看见了那辆破旧的银色汽车。
“铁锹放后备箱吧。”赵帆说。
刘柯猜测得没错,这辆车果然就是赵帆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打开汽车的后备厢,刘柯刚准备将沾满泥土的铁锹放进去,看见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黑布包裹的箱子,他往里面推了推,箱子很重,不过还是挪出来一块足以放置铁锹的空隙。
“上车。”赵帆说。
两人从两侧上了车,赵帆发动汽车,这辆车的噪音很大,车内四处异响。
“车破了点。”赵帆略带歉疚地笑着说。
“挺好的,至少不用淋雨了。”刘柯说。
“这辆车就是我那个同事宋大龙的。”赵帆接着说,“他当时出事就是开的这辆车,我后来拿过来修了修,发现还能开。”
刘柯注意到,赵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扭头看着他,他没有回应。
赵帆继续开车,尽管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刘柯注意到,赵帆对图林镇的路记得很熟,他不需要刘柯的指引便顺利地开到了旅馆门口。
刚下车进入旅馆,外面便大雨瓢泼。
*
刘柯当然知道,此时看着他的是一名警察,而警察意味着威胁。
事实上,赵帆对刘柯的注视几乎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刚才在开车回来的路上,刘柯就已经意识到赵帆数次通过车内后视镜看着他,但至少频率并不算高,但现在,赵帆的目光则在刘柯的身上寸步不离,一直盯着刘柯的眼睛。
但奇怪的是,刘柯依然愿意跟这个警察待在一起。
当他们刚刚进屋的时候,刘柯被一种瞬间出现的孤独感所袭击,但他没有倒下,他觉得是因为赵帆的存在,如果只有他自己,他相信他就不只是倒下那么简单了,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
刘柯给他们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酒,还是上次的那种散白酒。
“没什么好东西,凑合喝点吧。”刘柯说。
“挺好,下雨天就适合喝点白的。”赵帆说。
“警察能喝酒吗?”
“都到这儿了谁管我。”
“说得也是。”
刘柯的酒量不行,倒上后基本没动,但对面的赵帆却一口半杯,面不改色,两杯白酒下肚后不仅看不出醉意,反而更加精神了。
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赵帆的话开始变多,话题天南海北,毫无关联。
然而刘柯并不觉得烦躁,相反,他很喜欢听赵帆聊天,他发现比起上一次见面,赵帆的性格变了很多,而那种在上次见面时就曾产生过的奇怪的共鸣,在此时更为强烈,刘柯发现,赵帆所讲的那些话题都是他感兴趣的,他们对一些事情的观点也不谋而合。
在此之前,刘柯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但他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甚至可以称为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对面的这个警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也是唯一能理解他的人。
仿佛他们是同一个人。
最让刘柯意外的,是赵帆对音乐的理解。
刘柯已经不记得赵帆是怎么聊到音乐的了,反正就是从另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跳过来的,刚说起音乐的时候,刘柯没什么反应,他以为赵帆要说的是那些流行音乐,甚至是短视频里面的歌曲,但没想到,赵帆聊的是古典音乐。
“你竟然也听古典音乐?”刘柯惊讶地问。
“什么叫‘也’?”赵帆笑着说,“瞧不起谁啊。”
“没那意思。”
“还谁听古典音乐?你啊?”
刘柯一愣,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激动,立刻收敛情绪,平静地说,“偶尔听过,不是特别懂。”
“都是从不懂过来的,听着听着就了解了。”赵帆看起来像个专家。
刘柯很喜欢这个话题,不希望赵帆过早跳走,于是接着试探,“你最喜欢听谁的作品?”
“巴赫。”赵帆脱口而出。
刘柯心里一凛,他最喜欢的也是巴赫。
“你知道巴赫吗?”赵帆问。
“听说过。”刘柯装出一副一知半解的样子,接着问,“你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冷静。”
赵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刘柯的眼睛。
“没懂。”刘柯说,“音乐跟冷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赵帆又笑了,目光从刘柯的身上移开,点了根烟,专家似的悠然吐出一口烟雾,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其他的那些大师都有不同的特别,有的风格激昂,有的风格忧郁,这些风格当然也反映在他们的创作上。”
刘柯的脑中迅速闪过了风格激昂与忧郁的音乐家,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但巴赫跟他们都不一样。”赵帆接着说,“巴赫好像有很多风格,又好像没有风格,你听他的作品,有时候感觉是人写的,有时候又感觉是机器写的,但是等你听到最后,听得足够多了以后,你发现,那些曲子既不是人写的也不是机器写的。”
“那是谁写的?”刘柯问。
“神。”赵帆看着刘柯的眼睛说,“是神写的。”
刘柯的身体一凛,他的鸡皮疙瘩起来了,他很震惊,并不只是因为对面那个看起来粗糙的警察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见解,更是因为,这跟他多年前的想法一模一样。
尽管刘柯极为不情愿,但赵帆的话还是将他带到了那些与音乐为伴的日子里,那些与巴赫为伴的日子里。
他以为他已经不怀念了。
“上次见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对古典音乐有这么深的了解。”刘柯说。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就没听过什么古典音乐——哦,超市和火车站里放的不算。”
“可是这才过去多久,两年?”
“两年三个月零十九天。”
刘柯一声苦笑,“两年多的时间,就突然喜欢上了古典音乐,而且还那么痴迷。”
“我不是痴迷音乐。”赵帆说。
“那是痴迷什么?”
“人。”
“人?什么人?”刘柯笑着说,“犯人?”
“对,犯人——还有好人,任何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警察。”赵帆看着刘柯的眼睛说,“我死在这里的搭档以前跟我说过——也不算是跟我说的,但的确是他教会我的,那就是,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他。”
刘柯注视着赵帆,这是他第一次真实且明确地回应着赵帆的目光。此前他一直不敢与赵帆对视,一个警察的眼神,总是让人觉得在审视自己,所以刘柯一直躲避着,但现在他发现,赵帆其实从没有审视过他,他的目光里写满了孤独,就像他自己。
“我知道出租车司机是你杀的。”赵帆说,“但我不在乎,我现在只想知道大龙是怎么死的。”
*
“你还能喝吗?”刘柯看着赵帆已经空了的杯子说。
“可以再来一杯。”赵帆说着,也爽朗地笑了,“你别说,这酒虽然看着便宜,喝起来还行,不上头。”
刘柯又给赵帆倒了一杯,一边倒一边盯着赵帆,脸上浮现起意义不明的表情。
“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吗?”刘柯笑着问。
“你不会的。”
“你怎么确定?”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的——我要做早就做了。”赵帆说,“现在,我觉得我就是你。”
赵帆说着,端起酒杯,又是一口喝掉了半杯高度白酒。
刘柯心想,现在自己和对面这个警察唯一的不同,可能就剩下酒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