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暴雨,不如说现在的天气更接近雷暴,这种天气在图林镇并不常见,刘柯来不及收拾院落的杂物,急忙跑回房里,关好门窗,狂风仍不停拉拽他的门锁,像一个急于闯进来的人。
刘柯望着窗外,此时刚过下午两点,却已经黑云压顶,如同深夜,远处天雷滚滚,闪电一道道如舞台的闪光灯令人无处遁形。
原本就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在这样的天气下更是没有生意,刘柯拉过来一张破旧的木椅,放在窗下,坐在上面凝视着天边的闪电,从天而降的白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就像多年前父亲死去的夜晚。
刘柯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夜晚了,但他从未忘记,他只是拥有了一种可以不被往事绑架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时间和新的生活赋予他的,他就像是那一道道将他的瞳孔一分为二的闪电一样,在时间中劈开了自己的灵魂,分化成两个人格,一个留在过去,一个留在现在。
刘柯知道,过去并没有真的过去。
他有时也会怀念过去,比如此刻,当他无所事事,被疾风骤雨困在狭小的房间里时,回忆便不那么容易被控制,但大多数时候,刘柯会阻止自己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中(他已经能熟练地摆脱痛苦),但也有一些时候——比如此刻,他会让自己放纵一次,任凭记忆猛烈地捶打他的身体和心灵,沉没于痛苦中,似乎只有阶段性地经历一次,才能继续生活。
刘柯很感激他的妻子(他早已将这个女人视作自己的妻子,尽管他们从未真正谈论过这件事),关于刘柯的过去,那个女人从来没有问过哪怕一句,有时候,刘柯能从妻子的眼神中,意识到她早已洞穿了自己的秘密,至少知道刘柯藏着隐秘的过去,但是依然,她什么都没问过,她既不介意全然袒露自己的过去,也不介意对刘柯的过去一无所知。
在两道闪电的间隙中,刘柯听到了一阵呻吟。
是房里发出的,刘柯站起来,向房间走去,自从他买下了妻子童年时的家,并将这个房子归还给她的时候,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短暂的时光,他从妻子的眼神中看见了感激。
是的,后来的他们连手语都用不上了,只用眼神便可以顺畅地交流,这让刘柯有时会忍不住觉得,语言事实上是一种乏味且多余的东西,是人类自讨苦吃的发明。
刘柯轻轻推开门,他看到妻子平躺在床上,依然睡着,他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幻听了,这个屋子里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又轻轻关上门,尽管他的动作和声音并不会被妻子所察觉,哪怕是窗外的雷声与暴雨也不会侵扰妻子半分,妻子拥有一个永远安静的世界,这令刘柯时常羡慕。
这场雨从下午一直下到了深夜,从暴雨转为中雨,院子里的积水越来越深,砖缝下的泥土已经无力再继续吸收,开始不断从门缝涌入房间,刘柯从炉子后面拖出来两个防汛沙袋,这是他之前从镇火车站里跟人要来的,堵在门口,看着沙袋的颜色越来越深,他忽然觉得,如果这场雨一直不停,他——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终将被这场雨水淹没。
不过,幸运的是,这场雨并没有淹没刘柯的生活,当时间进入子夜的时候,雨势又变小了,淅淅沥沥,像是垂暮的老人,院子里的积水也在下降,雷声早已停止,月光从云层间透出来,照在挂着水滴的窗户上,在屋子里形成好看的光影,刘柯盯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暴雨来袭时就陷入了回忆中难以抽身,以至于一直忘记了开灯。
他站起来,摸到墙上的开关,灯是最老式的那种钨丝灯泡,每次打开的时候总要闪烁两下。
现在,他肚子饿了。
饥饿会让人回到现实中,人的身体反应会让我们不至于一直沉湎于内心的伤痛中,刘柯觉得对于过去的怀念到此为止了,他忽然下定决心,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起过去,想起图林镇和迷雾森林之前的人生,这很难做到,但他很有信心。
做饭。
刘柯早已练就起只要看见食材,就能立刻浮现其端上餐桌模样的能力,尽管他依然算不上一流的厨师,但绝对担得起一名熟练的厨师,于是他生起火,屋子里顿时热浪滚滚,又打开窗户,被雨水浸透的新鲜空气中和了屋内的热气,他站在两个温度的分界点上。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尽管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而他的妻子因为重病已经很难进食),但刘柯还是颇具仪式感地做了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甚至精心摆了盘,仿佛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都端上桌以后,刘柯又走去了里屋,依然像生怕惊扰谁是的轻轻推开门,妻子依然在床上躺着,紧闭双眼,没有察觉到门口的刘柯,刘柯注视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进屋。
他回到餐桌前,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刚拿起筷子,想了想,又起身,再次走向橱柜,里面有一桶散白酒,刘柯平时是不喝酒的,但这一次,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极难入喉,刘柯端起来,在刺鼻的气味下一饮而尽。
白酒下肚,刘柯感觉到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脸颊与太阳穴瞬间火急火燎地疼,酒精上头的速度极快,刘柯撂下酒杯已经感到天旋地转,看东西重影,酒杯窗户和火炉都变成了两个。
他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里面的自己,自己也是两个,他想,其中一个来自过去。
刘柯觉得,一杯白酒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再多喝一点都会令他醉倒不省人事,而现在,他不适合醉倒,他需要保持仅有的一点清醒。
这点清醒的意识让刘柯不禁回忆起他刚刚带着妻子回到这座房子的时候,事实上,那已是距离他买下这座房子的一个月以后了,他做了一些简单的改造,粉刷墙壁,添置家具,将其改成旅馆(但事实上,他从没有拿到真正的经营许可),当这些事情都做完以后,刘柯才带着妻子回来。
那是妻子在被囚禁于木屋的地窖后,第一次走出森林,她一路走得战战兢兢,仿佛小镇才是危险的地方,而森林和木屋则是她真正的家。
刘柯问妻子,小镇和她离开前有什么不一样,妻子只是摇了摇头,刘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一样,还是不知道,但他没有追问,两人继续走,回到这座房子里。
尽管喝了很多酒,但刘柯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妻子告诉他,如果她死了,就让她死在这座房子里,如果她死了,让她平静地死去,不要打扰,如果她死了,不要哭。
那时候,妻子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她拒绝刘柯带她去外地看病的请求,刘柯知道,她在保护他。
刘柯都答应了,此刻,他也做到了前两点,却没能做到最后一点,他很愧疚。
望着妻子卧房的门,刘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