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森林里还有其他的季节。应该说,她是知道的,因为她出生和长大的小镇里是有其他的季节的,四个季节,并不算分明,有些季节很长,比如冬季,仿佛永远不会结束,有些季节很短,比如春秋,仿佛只在一瞬间来到又在一瞬间离开,只有夏天,她最喜欢夏天,因为她就出生在夏天,7月18日,她出生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
也就是今天。
但她不确定,自从她住进这间黑暗的地窖里以后,她计算日期的方式就变成了一出一进的脚步——脚步的影子,两次就是一天,出去的脚步代表着清晨,回来的脚步代表着傍晚,两次脚步的影子出现后,她就会拿出藏在裤腿中的石子,在水泥墙上划下一道标记,刚才,那个脚步回来了,她划下了第三百六十五条。
她离开家的那一天就是她的生日。
她是不喜欢过生日的,她的家人更不喜欢,但是,最初她并不知道她的家人不喜欢给她过生日,她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到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从表情上看,她的父母似乎永远处在一种烦躁的情绪中,有时候他们争论到激烈的时刻,会做出更大的动作,比如将杯盘掷向墙壁,然后,锋利的残片四溅,但是依然是沉默的,她看着,像看一部旧时代的默片——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一部旧时代的默片。
生日给她留下了恐惧的印象,她是在几年后才明白,父母在那天的愤怒,源于生日意味着她的长大,而长大意味着时间的减少,意味着希望的日渐渺茫。
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像她一样真正接受她是一个聋哑人的现实。
她的父母在等待着,等着有一天她听见声音,等着有一天她开口说话,可是,每年生日的这一天,她又长了一岁,等待也就又落空了一些。
所以,她的生日对她的家庭来说,无异于一个诅咒。
当这个诅咒再次来临的时候,她离开了家门,她害怕那些听不见声音的争吵,可笑的是,尽管她的世界始终是安静的,但她却渴望能更安静一些,于是她推开家门,在图林镇一年中仅有几天的炎热时光中一直走,她经过成片的胡同,经过沉默注视的人群,经过镇火车站,最后,站在一处沥青路与泥土路的交界点上,前面是一团迷雾。
那是她对夏天最后的印象。
*
阴影从她的头顶盖过,是那个人回来的脚步,踏过她头顶木板间微小的缝隙,震下来一些尘土。
最近几天,她察觉到了一些改变。
她觉得那个人的脚步变轻了。这很难理解,但她就是有所感觉,也许是她已经拥有了某些超越听觉的其他的知觉(比如对被震落的灰尘重量的感知),总之,她就是觉得,那人的脚步变轻了。
可她并没有在那个时候就怀疑头顶已经换了一个人,因为一个人的体重变化可以有很多理由,特别是在这样一片环境恶劣的森林里,即使有这样一处木屋落脚,但食物并不是随时都能保障的。
说起食物,她又感觉到一阵饥饿,肚子也许叫了,也许没有,她不知道,但她猜测是没有,因为上面的人毫无反应。
她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了。
这是她觉得事情有变化的另一个理由,上面那个人并不是脚步变轻了,而是换了一个人。
她记得将她带进这间木屋的那个人,那个人身材高大,仿佛一座山,让她需要奋力抬起头才能看清对方的全貌,当时的她正陷入迷雾一脸茫然,那个人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她是从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的压迫感中转过身的,她仰起头,看见这个巨人一般的存在半身笼罩在迷雾中,然后,对着她缓缓地弯下腰,将野兽一样的脸贴近她,对她笑,露出一嘴坏牙。
接着,就是眩晕,世界天旋地转。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这个木屋里了,但当时并不知道下面还有一个地窖,她甚至在醒来的第一时间怀疑自己不过是晕倒了,而对面的人则是好心地帮助了她,但这样的念头只持续了几秒钟便消失了,因为尽管此时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但这片森林中依然阵阵阴冷,她感受着身体的知觉,躺在床上,脚踝与手腕酸麻,意识到自己被麻绳五马分尸般固定在床上,呈现出一个羞耻的姿态,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剥光,那个野兽般的人笑着爬上来,带着他如死尸般腐朽的呼吸。
她不愿再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每次想起,下体依然能感觉到撕裂似的疼痛,她甚至因此痛恨自己为什么只被剥夺了听觉,她希望自己所有的知觉都被剥夺,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
她在那天被扔进了地窖里,跟着她一起被扔下来的还有一盆煮熟的动物内脏——她是在后来才明白那就是她的食物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以及一个用来排泄用的塑料桶。
后来,同样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每次当一阵更大的灰尘落下的时候,她就知道地窖的盖子被打开了,她会抬起头,看着头顶木屋里昏黄的煤油灯光,那个人会下来,像拎一只兔子一样将她拎上去,扔在床上,头几次还会用麻绳固定,但当对方发现她早已放弃了反抗后,干脆连麻绳都省了。
不过,她后来对这件事的恐惧感也变得少了一些,不是她接受了,而是对方对她的伤害比之前减轻了很多,她能明显看出那个人的兴味索然,草草了事,最后一次甚至什么都没做,又把她扔回了地窖里。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沦为一个被人厌倦的玩具,她痛恨自己甚至为此感到悲伤。
那一次距离现在也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她看着墙上划下的道,很难不让自己去猜测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自由吗?那个人对我失去了兴趣,就会放我走吗?还是说,这意味着死亡?她不知道。
也许意味着死亡,她倾向于这样的猜测,至少意味着缓慢的死亡,她是在这个时候明白死亡与遗忘或许是相同的两件事,她正在被遗忘,曾经她还能每天得出一盆煮得半生不熟泛着血腥味的动物内脏充饥,但自从那次以后,就变成了隔天一次,有时是两天一次,再后来,是在她即将饿死的时候为她续命。
直到现在,她正在经历被关在地窖以来最长的一段饥饿。
这也让她开始怀疑头顶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将她抓来的人,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知道地下有人正在死去的人。
这样的想法在头顶的灰尘震落的时候再次浮现,而这一次,她从木板的缝隙中看到,灰尘并不是被脚步震落的,是另一个倒在地上的东西,黑色的管状物,一支猎枪。
她记得那把猎枪,就在她曾经躺在木屋床上的时候,那把猎枪立在床边,她曾在脑中排演过这样的场景:她端起那把枪,枪口对准侵犯她的人的眉心,扣动扳机,终结她的厄运。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得到机会。
现在,她看见那支猎枪倒在地上,伴随着飘舞的灰尘,又被捡了起来的,她从缝隙中看到头顶的人双膝跪地,枪托立在地板上。
她在脑中勾勒出这样的场景,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人试图将子弹射入自己身体的姿势。
她喊了出来。
头顶那人的动作停住了,显然听见了声音,她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可以发出声音的,后来,她离开了这间木屋后,她证实了这件事,她能发出声音,只不过那不像人类的声音,更接近一种动物在垂死之际的哀嚎。
地窖的盖子被打开了,她注视着上面那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那个人的身材没有之前的野人高大,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向往,右脸上有一道清晰的疤痕。
后来,她用手语告诉了那个叫刘柯的男人,是他将自己从死亡中救了出来,而已经学会了手语的刘柯则回应她说,真正被拯救的人是他。
*
起初,他们用文字交流。尽管图林镇和周边城镇都没有专门的聋人学校,但她还是在父母的指导下学会了看书识字,这也是她很难彻底去痛恨她父母的原因。
后来,他们用手语交流。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叫做刘柯的男人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狼狈,他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上散发着一种她能感觉到却难以形容的特殊气场,仿佛原始部落的土著第一次见到了汽车,那是一种来自文明世界的痕迹,是她此前从未见过的,刘柯的沉稳与优雅令她印象深刻,但最让她意外的还是刘柯的学习能力,这个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学会的手语,两个人交流的效率瞬间提升了数倍,他的手指很长很细,虽然遍布伤痕与冻疮,但做起事情来依然非常灵活。
最后,他们只用眼神就能交流了。
刘柯用眼神再次告诉她,那一天,不是刘柯拯救了被困在地窖中一年的她,而是她拯救了刘柯,当时的刘柯住在猎人的木屋里勉强度日,他起初是打算翻越森林北面的那座山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林间穿梭了多久,但那座山却依然在远方,直到刘柯筋疲力尽,低着头,拖曳着脚步,却看见了自己的脚印竟然在前方,他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木屋前。
他只不过绕了一个巨大的圈。那时候刘柯明白了——或者说死心了,他知道,他将留在这片森林里。
但现实是,刘柯没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他很快弹尽粮绝,无以为继。
这时候,刘柯想到了那把枪。
那是在他第一次进入木屋的时候就看到的一支猎枪,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他甚至用了很长时间才研究明白如何打开枪膛),他也曾一度带着这把猎枪,像个真正的猎人似的在林中穿梭,但是后来,这支枪的重量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有时候还没能走出太远便已经气喘吁吁,后来刘柯就不带枪出门了(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一无所获),再后来,他甚至不出门了,只是注视着立在门边的猎枪,终于明白了那颗子弹是留给他自己的。
刘柯跪在地上,一个被处刑的姿态,将猎枪的枪管含入口中,枪管冰冷,带着铁锈的味道,他身体前倾,两根拇指叠着压在扳机上,现在,刘柯自由了,他拥有了选择的权力,他可以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地窖里的声音将他打断,那一瞬间,刘柯不是震惊,而是恐惧,一种大脑在经历了空白以后恢复过来的恐惧,他迅速将枪管从嘴里拔出来,扔在地上,见了鬼似的后退了两步,警惕看着那把枪,仿佛生怕它会自己立起来对他开枪。
现在,他一点都不想死,他想活着,怎么活都行。
地窖里再次传来声音,刘柯掀开地上一张拿来当作地毯的兽皮,看到门闩,他奋力拉开,从昏黄的光线下,他发现原来一直有人陪他住在这间木屋里。
地窖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恶臭,那个女人像一具被复活的尸体抬头看着他,但刘柯并不害怕,他一生中最害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当时的刘柯已经知道,从此以后,万事万物将无法再伤他分毫。
刘柯同时也意识到,将他留下来的并不是这片森林,而是眼前这个人。
后来,他们用文字、手语和眼神,互诉了彼此的过去。当然,刘柯并没有全然讲述他所做过的事情,他没有讲出租车司机,没有讲警察,所以,也就没有讲自己走进这片森林的真正原因,他隐瞒这些事情并不是怕被女人告发,他知道她不会的,他只是不想让她害怕,虽然他知道她不会的。
刘柯的往事在经过精简以后,变成了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梗概:他的父亲死了,他很痛苦,一直流浪,企图轻生。
但女人却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刘柯:她身体的残疾,她父母流露的绝望,她从小遭遇过的欺凌,已经,她走进这片森林里,被当时住在木屋里的猎人掳走并持续侵犯的这一年。
刘柯听着,非常心疼,同时也意识到,女人一次都没有问过他之前那个猎人哪去了,这间木屋是他的房子,但现在那人已经杳无踪迹,刘柯明白,她之所以不问,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现在,刘柯坚定地想要活下来,但在这个地方,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要紧的就是食物的问题,尽管木屋里有足够的狩猎工具,但刘柯却不具备任何狩猎的能力,而女人的身体虚弱,看起来随时都可能病倒,这让刘柯感受到了落在他肩头的责任。
于是刘柯再次出发,离开木屋,陷入浓雾弥漫的密林中。
这一次,刘柯没有迷路,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确比之前走得更加坚定,他的疲惫感消失了,一股火焰般的信念在他的胸口熊熊燃烧,他笃定一个方向,始终没有回头,直到他穿过最后两棵白杨树,前方是一片榛子树林。
刘柯满怀喜悦地看着这片全新的土地,他相信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这里的人类,至少曾经住在木屋里的猎人从未踏足过这里,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掉落满地的榛子却无人捡拾,他脱下衣服(有趣的是,这竟然还是他离开家时穿的那件衬衫,上面染着洗不掉的血迹),赤裸上身,将衣服当作包袱,尽可能多地将榛子装进去,直到无法再装,最后两头系紧,扛在肩膀上,沿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刘柯还是有些担忧,他不确定自己能够准确地走上来时的方向,然而,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回程的路走得极为顺利,他甚至觉得自己认识路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棵树也都认识他,欢迎他,护送着他,直到他回到了木屋的门前。
就像回家一样。
食物让他和女人都活了下来,那一天开始,刘柯的人生中有了新的朋友,这个朋友的名字叫做自然,这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他从小在城市里生活,在优越的家庭里长大,他走进的每一处场所都是钢筋水泥构建的,他使用的一切工具都有电与其他能源驱动,他曾经的生活方便且不留痕迹。
而现在,刘柯走进了自然,并接受了自然的哺育,他用石头做的锤子砸开榛子壳,将树干劈成柴,用白桦树的树皮生火,他在后来甚至学会了制作陷阱,并每天满怀期待地去查看,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失望而归,但偶尔也会出现让他惊喜的时刻,当陷阱里出现无力挣扎的动物时,刘柯会将其带回木屋,与女人一起将动物(通常是兔子或狍子)剥皮掏空,并为眼前生灵的死而默哀——它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他们甚至有了钱。
当刘柯已经像这个森林的掌控者一样能够辨析所有的方向以后,他带着自己采集的榛子(后来还有蘑菇和野生的蓝莓)离开森林,将这些东西带上市集,并不是图林镇的市集,而是旁边的其他城镇,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又用这笔钱购置了布匹和其他的工具。
有一次,刘柯在出门前,忽然察觉到女人表情的异样,在追问下,女人提出了她的请求:她想让刘柯去她的家里看看。
刘柯答应了,像往常一样离开木屋,离开森林,离开迷雾,在市集以低廉的价格出售了带来的山货,那时候天色尚早,还不到傍晚,他沿原路返回图林镇中,找到了女人告诉他的地点。
那是一座平房,大门跟女人所描述的差不多,但刘柯依然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门口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房檐下结满蛛网,刘柯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有敲门的必要,他对着大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前院一片荒芜,一只受惊的野猫在听到响动后迅速逃窜,刘柯穿过院落,直抵正房,正房的门依然没有锁,里面的家具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木料残余,墙上的一些黑白分明的地方显然曾经挂过结婚照或风景画之类的东西。
刘柯看着这个房子,忽然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忧伤,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家,不是在自然里的家,而是在城市里的家——他和父亲曾经一起生活的家,他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找谁?”
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
刘柯惊恐回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个老头,弯腰驼背,白发垂落,靠一根拐杖支撑着身体。
刘柯提起了女人的名字。
那个老头愣了一下,他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刘柯知道自己找错了,刚想走,老头却忽然双目圆睁,瞳孔里闪着光。
“你说的那人是他家的姑娘吧。”
“你知道她?”
“刚才就觉得耳熟,现在想起来了。”老头接着说,“那小丫头头两年失踪了。”
老头对刘柯介绍说,自己是这家的邻居,就住在隔壁,刚才听见里面有动静就过来瞅瞅。“帮人家照看房子,有责任。”
“照看房子?”
“对。”
“那这家人家呢?”
“搬走了啊。”
“搬哪儿去了?”
“牙城,买了楼房了。”
那他们失踪的女儿怎么办?这句话刘柯是在心里问的,他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女儿怎么办?当然是不管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去年九月份。”老头说,“那时候正好赶上牙城一个新楼盘开盘。”
也就是他们的女儿失踪的两个月后。刘柯心想,两个月后,他们就放弃了对女儿的寻找。
“那这个房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就这么扔着呗,还能有人买啊。”老头说着自己都笑了,露出与自己余生年龄差不多数量的牙齿。
“他们要卖?”刘柯问,“多少钱卖?”
“那不知道,我就是帮人看着点,你要买的话,就给他们打电话问问。”
刘柯点点头。
“你为啥要买这破房子?”老头疑惑地看着刘柯,“你不是咱们图林镇的吧。”
“不是,但我就是觉得,这个房子特别像我家。”刘柯看着对面老头那双诧异的眼睛,接着说,“我想在这里开一间旅馆。”